《初秋阳光》珩行天下

10、照片

　　北京的秋天并不长久。当你想要看看那些树梢的叶子是否变黄再变红时，才发现那些枝叶已经落尽。洪林忘了缴纳暖气费，谢玙晚上在房间看书觉得冷时，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是冬天。冬天之后是春节，春节之后是上班，拿过年终奖，再上班就是新的一年了。时间过的就是这么得快，仿佛只是回眸一瞬，可那些很多的时间就已经离开。

　　早上上班没多久，人事部给谢玙打来电话，说是用来做人事档案的她的个人履历表还没有填。谢玙过去领了表，人事部的周小姐指着表格右上方的三寸见方小框细声细语地交待：“不要忘了贴照片哦。”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敲击任意键，填登陆密码，电脑重新恢复到工作页面。MSN上显示有一条旧的留言：“在做什么？”

　　迅速瞄了眼对话框抬头的ID，又是傅瑕。

　　谢玙开始思考，就算每天说不了几句话，但这样的聊天频率是不是也太高了点。这么想着的时候，手指下已经敲出答复：“在上班。”
　　对方回复得却快，只不过换了个话题：“对了，你现在长什么样子啊。”
　　“二十几岁的样子啊。”谢玙一边打字的同时，一边仔细地浏览着上司用内部信箱发来的信件，里面一二三四五六七，是今天要完成的事情。

　　“呵呵，那我给你看我的照片。”

　　谢玙看到这句话时微微愣了一下，待到回过神来时，MSN对话框上已经提示她在线接收文件。谢玙想了想，点了拒绝，同时发消息回去：“我在公司，不方便用聊天软件接受附件。”

　　“那我发到你信箱。”
　　不到一分钟，MSN就提示有来自“Ford”的新邮件。谢玙一边登陆信箱，一边给这人发去消息：“你到底有几个ID，躲债啊。”谢玙见过ID最多的人是她那在IT业某国有集团公司工作的堂姐夫，据说其有段时间为了工作需要，曾经每天一个新电邮信箱。那时候谢玙也是这般取笑别人，“天天换地址，你们公司一定欠人很多钱。”而她不明白，在专业人士之外，有什么必要要不停地变换电邮信箱地址。搬家很好玩吗？

　　对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看到照片了吗？”
　　这边厢谢玙的新邮件已经打开，不用下载，贴在邮件中的照片就业以清清楚楚显示在屏幕上。谢玙看着那不大不小的图片，忽然觉得很陌生。照片的风景是她去过几次的地方，而那地方站着的这个人，却是她所不熟悉的模样。

　　有没有曾经偶然地想过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然后时间过去，又还能不能记得那些当初的模样？

　　她安静地打字，“你变了那么多，我想我走在街上都不会认得你了。”

　　“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当然啦，那么多年了，怎么认啊。”

　　好似时间忽然就消失无踪，在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之后就落成了空白。那些对话就停在了那里，那些文字的下面是空白，等待闪现出新的即时信息。

　　如果回忆也会落下空白，那又在等待什么样的新的消息，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不知何人会发来的新的消息。

　　在长长的等待之后，从这世界的某个角落传来的新的信息，跳上空白的屏幕——

　　“可是，我却一定会认出你来。”

　　从小学到初中，谢玙最喜欢和兄弟姐妹好朋友们玩的游戏，就是突然从后面捂住别人的眼睛，然后是大幅度改变调子的声音：“猜猜我是谁。”可别人总会猜中，总会马上就认出她来，不管她会改变多少种声音。最后是林昕叹着气掰开那紧紧捂住自己眼睛的双手，永远是知心大姐姐的宽慰语气：“哎，我当然知道是你啦。因为，只有你还在喜欢玩这种游戏。”谢玙吐吐舌头，乖乖坐下，却也没有说以后不再玩这种孩子气的游戏。

　　两个人促膝并肩坐在学校篮球场边的花坛前，那些夏天油碧的树荫落在她们的身上。林昕微笑着问她：“小玙，有没有想过怎么和班上的同学们改善关系。”
　　“没有。”谢玙想都不用想就干脆地回答，“将来毕业都是天南海北，过上十年八年，谁还记得谁。关系好、关系不好，有什么区别。”
　　“但我们到底才初一，不该这样想的。新同学都是要慢慢认识的。我没记错的话，你好象是你们班年纪最小的一个吧？”
　　“哎，姐姐，我爸妈让你来说教的吧。”谢玙细长手臂一伸，揽过林昕同样单薄的肩头，“其实，你们真的不用担心我的。你看，我现在也不当官了，就是乖乖读书。别人找我借作业抄我都是来者不拒的哦，而且最近很多人来找我借作业抄的。我想，什么事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吧。至于新朋友，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放心，我将来就算是找了人生另一半，也不会忘记姐姐你的。”

　　很多年后，谢玙从德国回国度假，和林昕约会吃饭，还会从后面捂住别人的眼睛，怪声怪气地问：“知不知道我是谁。”林昕总是没好气地回答：“你化成灰我都知道你是谁。”

　　这就是朋友，不管隔着多少的时间、多少的距离，都不会改变的模样和心情。只有真正的朋友，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改变。

　　当你走在大街上，看见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又会认出谁呢。
　　当你过了很多年再回到从前的地方寻找那些从前的人，你又能够说，你会认出谁呢。

　　时间让生活不复当初。
　　生活让人事面目全非。

　　可是，我却一定会认出你来。——这般看似充满自信的话，此刻看在谢玙眼里，就觉得更多的是好笑的孩子气，让她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有些难过。因为当别人还记得的时候，她却已经忘记。
　　她重新好生地看了看硕大的液晶屏幕上那些静止不动的字迹，嘴角向上微微一弯，轻轻松松敲出一行字：“兄台，说话不要说太满。”退回去二十年，谢玙对着男生是绝敲不出这样的话来的。正如傅瑕所言，中学时代的她是个连话都很少和男生讲的女生。

　　对方却不介意也不惊讶，兀自继续自己先前紧追不放的话题：“所以才要看你的最新照片啊。”
　　谢玙看着那最普通的黑体字无声地笑笑，指下依旧是敏捷的答复：“等吧，等我在家的时候，找个出来发给你。我从不在办公电脑上存私人文档。”
　　一个笑脸发过来，“那你说话要算话。”
　　没有任何表情符号的句子再即时传回去，“我从来说话算数。”

　　晚上在家，谢玙拿着个还吊着钥匙扣的U盘去敲洪林的房门，“你有Photoshop软件吧，帮我修两张照片。”

　　洪林坐在电脑前，对着一张已经布满细格条纹坐标图的生活照指点江山，甚不以为然地说道：“青春痘而已，修不修都没什么关系吧。”鼠标一点，一个原本微不可见的痘印在放大的坐标图上就彻底消失不见。
　　Photoshop真的就是这样一个好东西。那些最昂贵的化妆品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它用两秒就搞定。

　　谢玙站在一边，同样盯得仔细：“你懂什么。你数数商场里有多少种去痘祛斑的东西。你就知道重不重要了。”
　　“要我说，就你这年龄还能长出青春痘，那可是喜事，老木逢春那种，该庆幸。”鼠标一点，又一个淡淡褐色的痕迹从屏幕上消失。
　　“是啊，庆幸青春死去前还能回光返照是吧。”谢玙认真地又看了看已经重新缩回到正常比例的照片，这才道：“这个好了，保存吧。另外那个文件名‘护照照片’里的标准照，你也帮我看看，我要贴自我介绍的表上的。”
　　“什么表？”洪林惊讶地抬头侧目，“还自我介绍，你相亲啊？”
　　谢玙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是啊，在我们公司内部相亲啊，人事部负责搭鹊桥。”
　　洪林重新埋首精益求精的修图工作，状似无意一般随口问了句：“那你前面那张又干嘛用的。”

　　“送人的。”回答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就你那MSN上面聊来聊去最后无聊的老同学是吧。”洪林盯着屏幕上新打开的标准照，右手熟络地移动着鼠标。
　　谢玙看他一眼，不说话。
　　“他是不是主动给了你一张，现在你不得不回礼了。”
　　谢玙这才若无其事地开口，“噢，你怎么知道。”
　　“男人泡妞无非就这几招。近照，近况，然后就是近一步接触了。看来是个老手哦。谢家小妹妹，将来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时候，可别怪你洪大哥没提醒你啊。”
　　“是吧，”谢玙不觉莞尔，“呵呵，看来你也是轻车熟路的人啊。那你有必要看我同学这么不顺眼吗。”

　　洪林停下移动的鼠标，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谢玙，说出的话也颇诚恳、颇真挚：“你说的，饭可以多吃，话不要乱讲。我看这位仁兄可是顺眼得紧。我一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long long ago以前也曾荒唐、卑鄙、下流、无耻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