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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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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玻璃窗外的天气时好时坏,仿佛是午餐的饱和感觉还滞留在胃部难以消化,仿佛血液都在从大脑流向肠胃所以人也就变得懒散,仿佛办公室里每一个人都在等着下班。
“其实一直想要问你一件事,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纤细的手指敲过那些黑色的小键,那些字母连出文字,那些文字一个一个地跳上信息栏,然后是发送。
然后是仿佛永远好脾气的回答:“好的,你问吧。”
……
“现在还在吗?”
“在。”
“不是我会是谁呢。”
谢玙坐在电脑前,没有动。那些原本无比清晰的字就在眼前慢慢变得模,她努力地眨眨眼,才又重新看清。
“谢谢。”
“你到现在才说谢谢?”
每个人都会有愿望,那些埋藏最深的愿望,和你埋藏最深的秘密,连在了一起。
二零零二年的夏天,德国爆发难见的洪水,而谢玙却和德国同学们一起在万里之外的吉尔吉斯坦,看无聊的电视节目,打永远只报平安的电话,和联合国官员的家属在同一家俱乐部吃饭,和美国大兵在同一家五星级酒店喝咖啡。他们在那里学俄语,在那里做调查,调查那些每一天每一月的收入和支出、那些二十年前的物价和二十年后的工资。他们在德国大选之日作为来自德国的客人去德国大使馆混饭,看投影屏幕上的直播,欢呼施罗德领导的SPD险胜默克尔领导的CDU。等到最后离开的那一天,在凌晨薄薄的雾气和渐亮的晨曦中被困在美国军队修建的机场,看美制战斗机起起落落,而他们百无聊赖地席地坐在临时候机厅的落地玻璃前等待着美国军队训练完毕,民航客机才能将乘客载上然后送回欧洲。
世界好像停滞在一个奇怪的圈里,不管时间还是空间。
当他们还生活在这圈里的时候,他们也会和所有的游客一样,开车翻山越岭,去 Issyk-Kul 游泳,享受阳光的沐浴。
然后是每一个旅游胜地都会有的庸俗故事。他们坐在湖岸的小酒店吃午餐,木头搭的简易凉棚,不多几级的梯子下就是白色的沙滩。服务生弯腰垂手的服务,仿佛永远微笑客气的脸庞就在他们的桌边。服务生说:“我们这里有个传说,如果你是第一次看见 Issyk-Kul,那你可以站在湖边朝着湖对岸的天山许愿,那你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一群人笑笑听过,结账给小费走人。
躺在柔软温暖的沙滩上,看夕阳的霞光在天边变浓再变淡。好朋友Judith在一旁问谢玙:“你想不想许愿。”
谢玙望着湖对岸那遥远的天山,淡淡回答:“我已经许过了。”
“你许的什么愿?”
谢玙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前方,仿似想了很久,方才轻声地回答:“我从小心里就藏不住秘密,总想知道所有秘密的答案,是不是很贪心……后来有一个人送给了我一个秘密,而我现在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不过我更贪心的是,这只是我的第二个愿望。”
然后时间过去。然后德国仍然在万里之外。
谢玙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银灰色的键盘上起起落落,“我曾经去过中亚的吉尔吉斯坦做考察。那里很穷,比非洲好不到哪里去。街上有骗子、有穷人,甚至有吸毒的小孩,因为紧挨着还在混乱中的阿富汗。但那边有一个很有名也的确很漂亮的湖,叫作 Issyk-Kul。你也学过俄语,不知道听没听说过。那里的人说,如果你是第一次看见 Issyk-Kul,你可以站在湖边朝着湖对岸的天山许愿,那你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你许了什么愿。”那些字体不变、大小不变、颜色不变的文字,仿佛承载的是永远平淡、和蔼的语气。
“我许了一个很小的愿望,因为我并不是什么贪心的人。而我很高兴,我的愿望现在已经实现,所以,我想,我已经不用再记得了。但还是要谢谢你,也谢谢你记得那些关于我的事情。”
“或许等到我七十岁、八十岁的时候,我也会忘记的。等到那时候,你又会不会来提醒我。”
那些文字聊天传送的只有文字,只有符号,而那些打字时或许快乐或许悲伤的心情,或许真挚的感慨或许假意的虚承,只有自己知道,也不会有人看见。
那些湛蓝如明镜的天空,就在她们的头顶、在她们的前方、在她们视力所及的任何地方,和同样湛蓝却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连成了一片。
Judith同学一贯地很好奇:“那你的第一个愿望是什么呢?”
谢玙笑道:“我希望一个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的人,有一天能够再回到我的生活中来。”然后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但我又想老天可能会太忙,所以给它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它实在帮不上的愿望,多多少少还会给我点别的小小补偿。”
只是生活中一些看似回报的补偿,或许并不是你所冀望。
当还在德国的谢玙拿着电话听见半个地球外的一个人对她讲“我怎么会不记得你”的时候,她突然就很想笑,然后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如果有一个人能在心里记得你很多年,记得那些很多年前的快乐和悲伤,然后这样一个人又再次走回到了你的面前,在你最孤单寂寞无助的时候。那时的你,是不是也会这样,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地流泪呢?
如果你有觉得什么事情蹊跷又离奇地只为着你一个人好,千万不要以为世上有神仙。
能够为着你好的定然也是一个人,只是你不知道。
然后她回来。然后德国仍然在千里之外。然后是仿佛同样地剧情上演:现实中久别,虚拟中重逢,不需要面对面,就可以开始交流彼此的各种信息,然后是回忆,然后是感叹,然后是试探。
然后是结束。
又或许人生本就是这样,当你以为可以开始的时候,原来已经走到结束。
就像上班闲时那些慢慢走神的末端,你一下子猛然清醒过来,无论思维还是精神都抖擞着准备迎接挑战的时候,下班了。
MSN上传来紧追不舍的信息:“你们元旦放几天?”看似无伤大雅的问题。
谢玙一边和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的同事说再见,一边平静地打字:“有事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过来的文字:“不如你到我这边来住两天吧,我买单。”
谢玙看着屏幕上长长平静后突然跳出来的文字,愣了愣,恍惚中仿佛看见那些已经久远的过去的时间里好似如出一辙的对白,好半天才终于醒转,也就想起来回答:“没时间。”发送前还是删掉了后面的文字——“也没兴趣”。
对方旋即发过来一个苦脸,然后是文字:“那我们再见的机会岂不是微乎其微了。你真的舍得吗?”
谢玙觉得室内的温度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是中央空调出故障了么?
电脑屏幕上还留着对方继续传来的信息:“我只想问你句实话,你那时候有没有觉得我喜欢你。”
这一次,谢玙敲出的是肯定而简洁的答复:“有。”
短暂的沉默之后:“你做人真的很狠。”
“比不上你,过奖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一起跳上眼前来的文字:“我知道我自己也不是很勇敢的人,所以没有资格要求别人。我承认是我自己笨,用了最笨的方法来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你却连一个最轻微的暗示都不愿意给我。哪怕是暗示你不喜欢我,你也没有给过我。”
手指下是越来越快的打字速度,“有这么严重么。就算真有你说得这么严重,那你现在不也只不过是在利用别人对那些已经过去的人和事的感情,想找个419的partner而已。”
窗户纸,从来一捅就破。
一段空白之后对方发回来的话中却也看不出什么怒气,仿佛前面那一段根本不是他所言,“呵呵,谈不上利用吧,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其实我真的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再到我这里来填补什么遗憾。”
那些白底黑字条上屏幕,仿佛字里行间还留着笑意,“我有说要到你这儿来填补什么遗憾吗?”
她却突然觉得遗憾。
谢玙看着那些清晰地不能再清晰的黑体字,觉得好似前一刻还身在梦中,下一秒便突然醒转,是以分不清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现实,只有自己浅浅的呼吸声仿佛是这个空间中唯一真实的存在。慢慢地呼吸,慢慢地吐气,让那些想要急躁的声音渐渐平缓下来,而她也就很快恢复了镇定,然后自若地打出一行字:“OK,算我自己笨,我认,我不怨天尤人。”点回车键,发送。
接着只需轻轻地按一个很小的键,只按一下,电脑就停止了所有的工作。
谢玙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眼前是已经变作一片黑色的屏幕。她觉得自己手心里仿佛是握了冰,正在慢慢地融化,然后一点一滴地带走她身上的温度。她突然就想起别人同她说过的一句话,同情别人不如同情自己。
就像所有美丽的花,都应该在盛开时就凋零无声;就像所有明亮的流星,都应该在灿烂时就消逝无踪。因为枯萎了就是残花,落地了就是陨石。
或许有些东西,就只适合在特定的时候欣赏。
从前,他看着她说,你说我们将来还会不会再遇见。
如今,她自己心里明白,男婚女嫁,各奔东西。
从前,她以为有些东西可以埋在心里一辈子不用说出来。
后来,她终于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孤独而无人知地发生。
或许那些年少的情感都是相似的,那些成长后的伤悲却只有各人自己体会。
或许那些年少的情感,不是不曾存在,只是因为太纯真,所以在现实中无法继续。
如果你有觉得回忆中有什么东西是美好的,就把它记在心里,不需要拿出来晒,因为当你晒的时候,可能会发现上面已经长跳蚤。
准时下了班,准时走出大楼,谢玙这才发现天空阴沉得可怕,那些低低的云层仿佛要压到人心上来。那些灰暗而浓积的颜色看上去一点也不轻巧,它们此刻只是在近前,却已经能够让人没有因由地害怕。
谢玙沿着狭窄窘迫的步行道往公共汽车的方向走,就仿佛是朝着那些灰暗的云层一步步走近去。那些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车流仿佛也被染上了一样灰败的颜色,连着声音都被这些低暗的颜色拉着一起去往看不到尽头的低处坠落,直到沉到再也爬不起来的谷底。
忽而有风从后面来拥住了她,她停下脚步,不自觉地转身往身后看了一眼。只是看了一眼,就看见漫天纷纷扬扬的细雪迎面扑来。仿佛着不了地的雪花在半空中轻忽地飘飞,既不在空中,也不在地上,而她站在这些纷扬飞雪的中间,看见那些白色的雪花慢慢浓密起来。仿佛只是回眸转瞬的时间,这个世界就改变了颜色,变成了雪白的一片。
十二月三十一号下午四点,谢玙站在北京城宽阔的街头,看见这个暖冬的第一场雪。
然后走过这一天,就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