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阳光》珩行天下

32、反省

　　回到家，掏出钥匙打开门，谢玙难得地发现洪林已经回到家了。正在打扫茶几上小山一般的瓜子壳的洪大哥闻声只回头看了一眼，说了句客套话“回来了呀”，手下不停地赶紧继续打扫。谢玙看着茶几上的瓜子壳，面无表情地随便问了句：“来客人啦。”洪大哥嗓门立马提升了些许：“没有！哪来的什么客人啊！就单位的同事上来坐了坐，这会儿也自己回去了。这不放假了嘛，我们单位发了好多吃的，那还有一箱瓜子呢，你随意啊。”继续打扫、继续打扫。谢玙冷眼旁观，不再做声。

　　洪大哥收拾东西还是很利索的，用亲亲表妹于兰的话来说就是惯于毁灭罪证。试问花间来蝶里穿，那可是个脑力活儿，一般人还干不来。谢玙换鞋时蓦然想起于兰曾经和她八卦的这些内容，是以鼻尖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放好包就往厨房走。洪林还在她身后问：“你们公司没有什么元旦晚会啊活动什么的。”谢玙头也不回：“又不是500强，哪来那么多名堂。”按正常人的礼貌思维，一般还会接着话再客套地问一句“你们单位呢”，偏偏这谢家小妹妹冷眼冷面地客套不来，洪林默了一会儿，看着端着水杯又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谢玙，只好自己接着话说：“我们单位倒是有发那个啥五星级酒店新年活动的券儿……”谢家小妹妹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端端正正地拿起遥控器，啪一声启动了电视机。洪林继续道：“……我想这也没啥意思，咱中国人农历才叫过年，对吧，就把活动券卖给别人了，还小赚了一点……”谢家小妹妹在换台。洪林叹口气：“……说起来咱俩也一块儿住不少日子了——”谢家小妹妹突然面无表情地回头插了一句：“你要搬家了？”洪林咽了咽口水清了清喉咙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都说那个远亲不如近邻，说吧，谢家小妹妹，想吃点啥新年大餐的，你洪大哥给你买单！”

　　谢玙似是也认真地想了想方开口：“我们单位今天结算什么的累死了，你要真有心，下楼去小区外那家好吃不贵买点外买来吧。记住要荤素搭配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洪大哥也不好再说什么，有限的脑袋里无限的思维迅速地转了转也就看似乐颠颠地赶紧出门买饭去了。

　　荤的是水煮鱼，取个年年有余的彩头；素的是醋溜白菜，纯属闻着香吃着爽口；还有个番茄鸡蛋汤，红红黄黄的颜色看着也还可爱。谢家小妹妹也似乎是真的饿了，连吃了三碗米饭。吃过饭扔了垃圾，电视里的晚会才刚开场。

　　洪大哥陪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年年千篇一律的节目，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说，公历过年也是年，人家伦敦还要敲钟咧，我们也总要做点什么事情来迎新吧。”

　　谢玙还捏着遥控器在手里，盯着液晶屏幕目不斜视地回答：“迎什么新，又不是大学迎新生，还可以打望帅哥美女。”

　　“欸，”洪林长吁一声，靠在厚实的沙发上，一手摸着自己或许两小时前才剃得光光滑滑的下巴，好似真的陷入了某种深深的回忆一般，“大学那会儿啊……说起来我们那种搞工科的地方，美女还真不是很多。”

　　“你省省吧，所有青春的容颜都是美丽的，不要在那儿得了便宜还卖乖哦。”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开始随着遥控器换来换去。

　　洪林笑着看向谢玙，“法国小说不是说嘛，和青春的美貌相比，我更爱你此刻倍受摧残的容颜。”

　　谢玙终于放下遥控器，换了暖暖的大茶杯捧在手心，鼻尖又有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滑过，“你是法国人吗？既然不是的话，还是请正面你那龌龊的内心吧。”

　　洪大哥一贯地好脾气，“生而为人，谁不龌龊。欸，”洪大哥的手肘碰了碰自己旁边坐的人，“不如我们都来反省过去，从而更好地迎接未来吧。”

　　谢玙这才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睛清澈地看着洪林，说得话也颇坦诚：“和你卑劣的人生相比，我有什么好值得反省的。”

　　洪大哥听了这话却仍然是完全、绝对、丝毫地不以为忤，甚至马上换了一种社会达人的嘴脸，巨认真地开口道：“既然谢家小妹妹你一定要我帮你指出些什么缺点才能很好地进行自我批评的话，那我必须批评你，比如你近来那些烂桃花开得不要太气候反常啊。”谢玙底气十足眼神飘忽地回答：“积点口德啊。谁桃花能开得比你多，那都是人才。脚拿开，别碍着我道儿！没事儿就烧点开水灌水瓶里，不比你跟人嗑瓜子瞎吹强？大冬天的回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那声音从沙发前走过，就飘进了厨房。

　　任何人生总会有反省，可更多的时候，我们反省过去，只是为了把一些还记得的事情忘记。就象在旅途中整理行囊，把那些不再重要的，不再需要的，一一撇清，只为了能够继续轻装前行。

　　如果人生就是一个行囊，它能容纳的东西就实在有限。

　　而我们在这途中反省那些开心的，那些不开心的，不论它们曾经是怎样地开始，又是怎样地过去，然后，到此为止。

　　所有已经过去的事情，到此为止。

　　然后新的一段旅程开始，满载着你的好奇，或许还会给你惊喜。就好象你站在门前，并不知道那静静门后来为你开门的会是谁，所以你或许会按响门铃，然后就是一点喜悦一点紧张地等待。

　　叮咚的声音似乎是算准了时间地响起，洪大哥去开门，开了门就恨不得时间能退回到没有开门的那一刻，然后他一定会先瞅瞅猫眼里的画面再决定开门与否。

　　但不速也是客。
　　来人显然还是个熟客。此人甫进门，腰都不用弯就踢掉了自己脚上的高跟鞋，眼都不用眨就蹬进了一双棉软的拖鞋里，声音里更是充满了欢快和活力：“瞧你那表情，大半年没见而已，我又没欠你钱，你用得着这么惊骇么。”洪林沉声问道：“你过年过节的一个人跑北京干嘛。要来也要打个电话啊。”来人心情甚好，说得话就像火炭里爆豆子一般噼噼哱哱地往外蹦：“谁捉奸还预约啊！我要是预约了，你这会儿指不定到哪儿鬼混打死不回家了——哟，小玙，你也在家啊。我上周末带我们家韦柏去你们家做客，你们家双双还说想你了。我元旦后要在北京开个会，就干脆先来玩两天啦，顺便看看你。小玙，北京的天气还习惯吧，这边不比我们南方，空气干燥，要特别注意皮肤保养的。”

　　谢玙很镇定，一点都没有跟着别人转换话题，“什么捉奸。”

　　于兰很镇定，一边从旅行袋里掏东西出来，一边笑着回答：“你知道我表哥这人的啦，从来都是把下流当风流，我是说看他最近有没有什么作奸犯科的。喏，这是我给你带的好吃的来，这个板鸭放微波炉里面叮叮就好，这牛肉干特好吃，还有你最爱吃的豆腐干。还有伯母让我给你带的各种野生菌，说是炖汤也好，泡发了油盐清炒也好，鲜得不得了，还很养人的。这还有我们家买得很多零嘴，我看洪林也是不会吃的，都给你吧！看，我对你好吧？相信我，只要跟我对亲家，我将来也会对你们家小侄女很好的。”声音甜到骨子里。

　　伸手不打笑面人，这是千古至理，于大小姐显然深谙个中究竟。

　　第二天就是新的一年的新的一天。白天三个人杀到商场购物，晚上再杀到静园吃烧烤，席间女人们的交谈气氛很热络，旁边的洪大哥很沉默，账单数字很沉痛，付账后洪大哥很痛心。

　　从来夜不到黑，不知道夜深；宴不到完，不知道吃喝几钱。正如人生，你不经历一些事，就永远无法知道它们会如何地发生。

　　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发生过，然后完结。而在新的一年里，必然也就会发生一些新的事情。

　　譬如洪大哥，雄赳赳气昂昂，磨拳擦掌，时刻准备着开辟人生新篇章。这是好事。只是他没有估到这一新章的看客或许也不少。

　　吃完烧烤回到家，各自洗漱准备休息时，手里还拿着牙线的于兰突然从卫生间里跑出来，冲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嚷道：“对了，姓洪的，差点忘了跟你讲，你那个姓伍的小青梅终于读完书回来了，现在一天到晚地到处相亲呢。”洪林闻言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毫不留情地把话顶了回去：“谁有什么小青梅！你韩剧看多了吧你！”于兰却是自说自话：“我就跟她讲啊，找工作不比找老公强？她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我看她那意思，好象是要来天子脚下投奔你吧。她家人前阵子还跟我说咧，以后要是来北京，要你这地头蛇多关照些。”说罢，于兰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卫生间，啪一声关上了门。

　　谢玙默不作声地看了洪林一眼，这一眼似乎有点长，就看得洪林有点莫名地心虚，一时间却也找不到什么好话坏话条理通顺的话可讲，只敢嘟嘟囔囔道：“你别听她那种年纪的中老年妇女在那儿瞎白活，我看她是结了婚上岁数工作又太闲了，无事自然就容易生非那种。”

　　谢玙看着洪林，施施然开了口，调子很是平和：“我和她差不多的年纪。”甚至还更加平和地补充了一句：“欸——，你千万别着急解释什么。竖子不足与谋（1），这样浅显的道理我还是懂。”

　　洪林乍一闻还没反应过来这前言后语之间承上启下的关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背上蓦地浮起一层冷汗，再浸下去，在这寒冬腊月里就浸得人心里瓦凉瓦凉的，连着谢家小妹妹平时看着也还算温温和和的笑容此刻好似也一起变冷了，在他空虚的视线范围内，慢慢地飘远了。

　　这天晚上洪林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那些残留的片段还有些恍惚似在眼前。洪林知道，按理做梦都是做不了数的。只是有些事情，或许也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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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