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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感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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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毕业前,谢玙曾经拿到一个在博物馆带薪实习的位置,待遇不高,她却觉得很满足,因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可以与人讲,她可以自己负责每个月的生活开销,不再是依靠父母,而是和所有普普通通工作着的人一样,自己养活自己。
小学时候,老师会讲,劳动是光荣的。
其实老师还应该讲,这样的光荣应该是快乐的。
因为并不是全职的正式雇员,每周只需要上三天的班。在早上九点跨进博物馆厚重的大门,领取办公室的钥匙;在下午五点,踩着钟点,交钥匙离开。
或许只有一个缺点,或许那都不能称之为缺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遗憾。那就是,一年十二个月,五十二个星期,除开法定节假日,每个星期都要上班。就这样没有了大学的寒暑假,虽然她仍然是学生的身份。
实习生,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略微尴尬的身份。既不是学生,也不算是一个在工作着的人。可它又是一个如此重要的分界点,和人生路上的每一个分界点一样:一边是自己熟悉的过去,一边是自己未知的将来。然后这人生但凡向前跨出一步,就很难再改过来。
所有二选一的命题,总有什么是必须放弃。如果不论选哪一个都会有后悔的时候,都会有憧憬另一种选择的时候,那么任何一个选择也就都是一样。
所以,一旦下定决心,就应该坚持下去。因为,就算能回头,就算能重新来过,这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那些懊恼,那些悲伤,那些觉得无可奈何的放弃,也一定总是和快乐一起来临。如果有谁觉得自己不快乐,不是那些快乐不存在,而是你自己没有看到。
快乐要自己去找到,别人给不了你。
正如幸福是一道感觉题,不是一道数学题。
谢玙曾同小鱼儿讲,她说她所有的自信都是来自于博物馆。那些公元前公元后琳琅满目、千姿百态、来源各异的物品,于她总是那么地熟悉与亲切,让她没有办法不喜爱。
而她参与准备的第一个主题展和日本有关。有一种五彩丝线缠成的小球,负责拍照片的同事问她:“中国也有这样的东西吧?”
她看着那五彩的线,那些经历如此漫长的时间仍然有着鲜艳颜色的丝线,默了好半晌方才若无其事地回答:“有啊,我小时候也玩过,不过不是缠成球,而是缠成六角等边菱形的东西,就像粽子一样,你知道什么是粽子吗?”
粽子是端午节一定会被拿出来,摆到最显眼的地方昭告天下的东西。
有一种五彩丝线缠成的粽子样的小东西,吊坠在端午节的香囊下面。而香囊里面装着好闻的药草。小时候,家里的大人总会给谢玙挂上这样的东西,他们说有了这样的东西就可以避蚊虫、避污秽、避所有邪浊之气。这样五彩斑斓的东西会佩在胸前或在衣襟,慢慢长大了就在书包上,在床头,然后再长大些,就不会有谁想到还要做这样的东西了。
而她曾经是如此地喜欢这样的东西,因为可以避蚊虫。从小她就是一切蚊虫重点考察的对象,所以那时的她会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带着这样香香靓靓的宝贝东西。可是她却不会缠那种五彩丝线的粽子,那种小女生总会有意无意拿出来显摆谁更心灵手巧的小东西。准确点说,所有女红的事情她都是不擅长的,年年手工课上的针线作业她总是缝个沙包,而就连这个沙包都很难看出直角的形状。所以,如果终于能够不用再攀比这样的东西,或许她也不是不高兴。
然后很多年过去,在堆放那些被现实遗忘的陈旧物事的博物馆里,她又想起了这样的东西。
同事说,“噢,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你会做这样的东西?”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不会。
但是有一个人会,她清楚地记得。
在她以为已经忘记这个人之后。
每年的端午节,这个人都会缠最漂亮的五彩丝线的粽子,来和谢玙的根本看不出形状的粽子交换,然后帮她吊在药草香囊下。她甚至清楚地记得,这个人还会腼腆微笑着问她,“你喜不喜欢。”她总是说喜欢,能够有东西去和小姐妹们攀比炫耀,听众人皆说她的粽子如何漂亮好看,她如何不喜欢。
那时的她一定也觉得,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看的五彩丝线的粽子来。
如此漂亮的东西,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来。
想到这里,谢玙终于觉得有些难过。然后她转念又想,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那些青葱年纪的事情,不过就像小孩子过家家酒,一时好一时坏,好的如胶似漆也会吵吵闹闹,吵闹过后又和好。就是这么普通寻常的事情,就是这些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情。它们没有什么的。
大学哲学课上曾经有一个课堂讨论的命题:爱情。
什么是爱情,“爱情”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新词汇,所以,所谓的爱情的事情,真的存在吗?然后谢玙所在的小组辩论完胜:所谓的“爱情”是不存在的。
爱情是不存在的。
那些你来我往,那些依恋,那些不舍,甚至那些暧昧,它们通通不是爱情。
可是,如果它不是爱情,那它至少,是一种感情。
就像博物馆里的那些文物,它们各个价值不同,即使算不上直可倾国倾城的宝物,可它们同样也是历史上文化中提出的一截断片,承载着各自的内容和情感。
而如此漂亮的东西,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来。
没有一种感情是莫名而没有理由地发生。
那些好的事情,那些坏的事情,甚至连同那个所爱的对象,可能都是虚妄,可能你所爱的那个人,并不存在于现实,只不过是你梦中的影像恰巧折射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
而那些苦苦暗藏在心中的感情,那些只有一个人在付出的事情,莫不是一样的卑微,如果它们还在生活中延续,是因为我们不敢承认那样的结局,并不是说那些注定无果的结局不会来临。
但是,那些所付出的感情却一定是真的,也只有这些自己所付出的感情是的的确确、真真实实地存在过。你爱过一个人,这样的感情是真挚的,它也不应该被否认,哪怕你所爱的那个人其实并不存在。
每个人的付出或许是不平等的,但感情本身却是平等的,无所谓贵贱高低,所以,没有必要也不应该为自己所付出的感情感到卑微。那些人生路上有勇气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勇敢的,也一定值得自己骄傲,因为你至少还可以说,那些人所应有的情感没有离你而去,那些人所应有的勇气没有离你而去,哪怕它们只能深埋心底,但它们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开。
《小王子》中那朵脾气古怪的玫瑰花,那朵普普通通的玫瑰花,它和五千朵玫瑰花都长的一模一样,可它却一定要说它是这世上唯一的一朵美丽的花。甚至在小王子离开的时候,它也不会挽留,还要催着他离开,它也不愿回头看他。
“因为它不想让他看见它在流泪。她是一朵如此骄傲的花。”(1)
那些不同内容爱情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朵如此骄傲的花。
那些不同结局爱情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曾有过小王子一样的信仰:“如果你爱上了某颗星上的一朵花,在夜晚仰望星空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仿佛每颗星上都开满了花。”(2)
如果那人此刻就在你身边,或许你不会介意跟着他海角天涯。
就是这些年轻而勇敢的事情。
而它就是要对小王子说,它就是这个世上的唯一。哪怕它和五千朵玫瑰花都长得一模一样,哪怕那些值得骄傲的事情并不是事实。
洪林问谢玙:“你以前暗恋过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玙声音中波澜不兴地回答:“一个好人。”
洪林慢条斯理道:“好人就抓住啊。”
谢玙却笑道:“再好的人,事隔多年后敢跑来跟我玩暧昧,那也是坏人了。”
洪林听罢这话,一只手抱在自己不甚宽阔的胸前,另一只手托着自己不甚宽阔的下巴,似有所思,临了终于悟出一句:“我说谢家小妹妹,你的风流债还是不要太多哦。”
这一次,谢玙终于很没好气更没好脸色地地回答:“哎,我说你这人说话能不能有点品德。你没钱,我理解;你没文化,我也能容忍;但你说话这么没品,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
洪林却是依旧一本正经地回答:“品之一字,三个口。本来就是你说我说大家说。你觉得没品的,别人未必觉得。你觉得多有品的,别人也未必觉得。”
这世上本不存在什么曾经美好而现在污浊的人或者事。因为你我每个人都不过是在适应这身边的一切,时间、地点和改变,然后再与之一起,开始生活。
那些注定会分开的人,也并不配去怨天尤人。因为就连他们自己,也从未对彼此完全地真诚过。
可我们却还是想要留住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哪怕它们如此短暂,哪怕它们注定会失去。
而我们会向往这些美好的事情,是因为,我们知道那些都不再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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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2,[法] Antoine de Saint-Exupéry,《Le Petit Prince(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