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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记事本 ...


  •   在德国读书的时候,谢玙一个人在家通常都会做的事情,就是打开笔记本,用户登陆后是自动的杀毒程序。

      每次在这样的等待中,她会觉得有一些滑稽,就像是一个为了不受疾病折磨的人,每一天都要去注射这样那样的防疫针,以为那就是安全。可是过上五年十载,医生或许又讲,那些防疫功效早已经过时,或者说,又有了新的病毒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新的针剂。然后这一生,都仿佛是陷在这样的境地里,时时提防,就因为那些自己或许从来未曾照面更加不曾了解的病毒。

      有一年谢玙与Judith到一个贫穷小国去做考察,连上小儿麻痹症,共注射了十四种防疫针,每一针之间还必须有间隔。那些注射防疫针的日子,就像是固定地去医院点名报道,黄色的防疫登记本上,打完一针盖一个章,一共十六个章,因为有一种针剂要分成三次注射。可是等到她们考察回来,Judith却得了黄疸型肝炎,不得不又去打防疫针的医院定时注射治疗的药物。

      Judith 同学甚不服气,问医生,说我不是打了您的防疫针嘛,结果还是得病了,您告诉我这叫什么防疫。帅气高大的医生蔼声回答:“这是您的身体自己出现了排斥反应导致防疫失效,怨不得其它。”Judith打针回来气闷地和谢玙说,早知道是这种结果,打不打都是这个病,还不如当初少挨一针。

      那时候的谢玙还能好生宽慰别人:“可是,不打针肯定是要得病的,打了针或许得病、或许不得病。哪怕没有百分百的保证,总还是有点保证。”Judith 却道:“可是不打针也不一定得病啊,或许我运气好呢。”谢玙一时无话可答,或许是因为在她看来,运气这种东西,从来就是虚妄而不存在,所以她从来不相信也就从来没有办法去进一步分析甚或辩论。

      那一天,照例是检查完病毒后,点开“我的电脑”,点开F盘,再一个一个文件夹依次点下去,终于点开名为“日记”的文件夹,里面是一个个用日期署名的Word文件。谢玙创建了一个新的Word文件后,照例署上日期做文件名,点开,然后开始打字。

      “每次都不知道该写什么好。就像每一次我拿着电话在这头,而你就在那头,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今天你问我,将来回去吗。你说了两遍,你是回去的。而我却没有办法清楚地回答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后来还是说了很多吧,可能都说得你有些烦了,那样唠唠叨叨的话,说的全是些枝微末节鸡毛蒜皮的事情。”

      “我说,我回去能做什么呢,我的专业在那边什么都做不了,而我自己除了读书写字空谈道理,什么都不会。你却不说话。我就又说,回去的生活我怕是适应不了了。就像上次回家,喝着速溶咖啡觉得像棕色的白糖水。茶叶上有农药,饮料里有防腐剂,一不小心就会过敏。斑马线上永远有汽车横冲直闯,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要主动为行人让道。汽油很贵,看病更贵,上个高速路过个大桥都要交费,养个小孩子更加是生活中最大的奢侈,还要成日提心吊胆,害怕就连这唯一的奢侈哪一天一不小心就给人抱走了拐跑了。而闲暇时候和别人聊天,每个人却又都觉得你的思想是另类。所以我真的不敢想,我不敢想,若果我的生活突然要变成这样的,我又要如何去适应。而我又是如此懒惰的一个人,所以更加不愿去想这些并不在眼前的事情。”

      “而你听完还是没有任何的回应。可是我自己知道我所说的这样那样的理由全都不过是借口。我自己知道那些都不是事实。因为失去一种物质的东西或者享受,总是有办法找回来。所以那些觉得找不回来的东西全都是借口,它们不是事实。事实是,我已经找不回你了。”

      “事实是,我们都已经找不回从前的自己了。”

      保存完毕后,关上文件。谢玙站起身想去厨房烧水泡茶,却在电脑桌前一下子愣住。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在国外的这些年,她总是以一种宛若写信的方式虔诚地记录着自己生活中一些发生过的事情。她从前的男友也曾问过她,这个“你”是谁呢。那时的她说,这只是某一种写作手法里面一个特定的人称。

      只是一个特定的人称而已。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那只是一个人称。她写着很多却只写给一个人,一个她以为只在她的精神世界中虚拟地存在着的人。结果到头来,那人原来竟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一个和她一样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人。
      原来她那么多的事情,并不是只想要单纯地用文字发泄出来,而是想要讲给一个人听,把全部的全部,只讲给这样一个人听。可是等到这个人终于出现,等到他真实的声音就在电话的另一头,等着她的回答,等着她的问题。她才发现,原来哪怕只是最简单的理由,哪怕只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她都没有办法自己开口说给对方听,自己说出那些真实的事情。

      那些能说出口的理由全都是借口。

      而她没有那样的勇气,没有勇气去告诉一个人,那些深埋在自己心底最真实的事情。

      她以为只在虚妄中存在的人就活在现实的生活中,而她在现实中说出的话语才是最最不真实的东西。

      只是转念一瞬的时间,她就突然明白了这样的事情。或许这样的事情她也早已经清楚,只是从前不肯承认。

      谢玙又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上满满的、署着日期做名字、有着蓝白色Logo的文件。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瞥,也让她忍不住一时惊讶,不知不觉中竟已有了这么多的存货积累。原来她想和一个人说的话,竟有这许多,可是临到头来,却没有一句话一件事,可以自己说出来。

      她并不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她知道。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本子,把那些发生过、没发生过的事情全部记录在案,有的地方详详细细,有的地方轻描淡写。到最后,你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区分,什么事该记得,什么事该忘记,什么事重要,什么事可以放弃。

      而她只清楚知道,所有的这些事情,它们俱已成往事。

      然后就是寒假,十一个半小时的飞机,越过四分之一个地球,她回到了家。

      春天的时候,这个城市总是多雨。晚上的雨,早上天光大亮也还在屋檐下绵绵地落着。而她曾经那么深地眷恋着这个地方也眷恋着这样的天气。

      有天下午没事儿,看着天色还可,她自己出门闲逛,就走到了从前旧家房子的地方。那个她常常同齐小路吹嘘的老房子,屋前的活泉,庭院里的大树,树下盆栽的姿态各异的花,换着季节地开;还有来来往往的亲戚朋友,一块儿嬉笑打闹的小孩。
      可那样的地方,如今,已然不在。

      从前她住在这里,从前她离开。

      从前有一天有一个人到她家来拜访。即使父母不在,她也能周道地为他沏一杯滚烫的绿茶,和他一起坐在客厅里热络地说话。等到那人起身告辞,才发现屋外已经下雨。他是两手空空地来,可两家多年来都是熟门熟路的人,所以谢玙一点也不会讶异这样一个两手空空的到访者有甚不妥或者奇怪。然后她看了看那些滑过客厅大玻璃窗的雨迹,微笑着抬头同身边站着的人讲,“你等等,我给你拿把伞。”等送到楼下,她看看天又道,“我还是陪你走到汽车站台那边吧,也不远,可是中间好几个路口。”于是他们就一起打着伞走到了街边。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那人低下头来对挨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小声说道,“我自己过去等车。”
      “我送你到对面吧,”谢玙看着前方那些略有间隔的好几个一模一样的露天站牌,“你都不知道该坐哪路车。”

      指给他看那些可以乘坐的车次后,谢玙就赶紧自己顶着雨,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到街对面那些早已关门的店铺的屋檐下。有人却在这时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谢玙。”

      谢玙在屋檐下站定,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你叫我?什么事?”

      那人打着那把深蓝色的旧雨伞站在街对面的汽车站牌下。高高的薄薄的白漆皮站牌,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那些密密小小的站名贴在上面,就像是密密小小的一个个斑驳的痕迹。那些稀疏却不间断的绵绵雨水隔在他们的中间,在落到邻近柏油路面的地方,却似蒸腾成浅浅的水汽云雾一般,仿佛永远着不了地,就这样化开了去。

      那人浅浅淡淡的笑容在这样清凉的雨水中显得格外明净:“没什么,叫你一声。”

      然后有印着硕大号码的公共汽车缓缓开过来,又缓缓开走了。那些润湿漉漉的青黑色地面上,除了那些一层不变的站牌永远那样孤零零地站立着,并没有谁还站在那里,甚至,仿佛从来就没有谁来过那里,站在那里,也就无所谓离开。

      谢玙站在仍然是紧闭的商铺门前,只是那落下的锈迹斑斑的卷帘门上,写着大大的墨迹的字,“拆”。她就觉得那些已经过去的人和事,全都如梦似幻一般,或许不是它们没有办法在现实中延续,或许是它们从来就没有办法在现实中发生。

      旧家的房子早已经拆得一干二净,旧的地面上很快就起了新的高楼。这个城市的每一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旧的消失,新的出现。这样仿佛难以违抗的事情,这样仿佛永恒不变的规律,并不会只为了某一个人的心意而改变。

      有印着硕大号码的公共汽车缓缓地开过来,又开走。
      它们所有的停留,都只是一时而短暂,马上就又离开。

      而谢玙知道,她只有离开,那是她唯一的还可以前进的方向。

      她就是如此地爱过她有限的生活中出现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件物事、每一件快乐、每一件悲伤,还有每一个人。她如此地爱过它们,然后离开。那些要在离开后才能发现,任何一个东西、任何一个人都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都是唯一。那些自己曾经交付时间、交付心力的事情,就是自己世界中的唯一,没有什么可以将之代替。

      可是每个人的人生又都在往前,都在抛弃过去、走向未来。

      就象那些行路途中,那些走着走着就再也看不见的身影,如果他们还能在下一个路口偶然地出现,然后和你遇见,那一定只是上天额外的恩赐,并不代表必然。

      然后走过这个路口,就又分开。

      有些东西不是因为岁月流逝才变得淡漠,只是因为它们原本就很单薄,所以在光阴之后还能再拿出手的,也就实在不多。

      而每一个清晨,当我们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请一定记得,那些梦中的事情,已经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记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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