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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韧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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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林信守承诺从四川背了很多好吃的回来,在刚清洁过的客厅地板上一溜地铺陈开来,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谢玙却表现得兴致了了。
“你怎么了。”
谢玙拿着遥控器在手里不停地换台,随口回答道:“什么怎么了,看电视啊。”
洪林窜到沙发边儿,也看电视,一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你不会是终于发现电视节目比你那些什么网络聊天还要无聊吧。”
谢玙侧头看了洪林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盯着花花绿绿的电视屏幕,好半晌才似突然想起来一般,慢悠悠地说出话来:“没什么,就是昨晚上做了个梦,梦到些小时候不开心的事情。”
“梦都是反的啦。你想那么多干嘛。”洪林拿起谢玙先前端到茶几上的榨汁机,倒了一杯果汁儿递给身边人,对方根本不睬他,他也就顺顺当当地送到自己嘴边。
“你读中学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那种老师,仅仅因为别人父母不……不给好处,就会报复在学生身上。”谢玙专注地盯着电视,手里的遥控器还在不停地换台。
“哎,变态到处都有的。没有最变态,只有更变态。看开了就好了。再说了,我们时间多宝贵,享受生活还来不及呢,干吗要去为那种人费神。”
那些连续跳换的画面终于停了下来,“可是……可是我也以为自己已经不介意了,一旦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点难过。”
洪林放下手中的果汁儿,“谢家小妹妹,你要是愿意听你洪大哥一句话,就真的不要再在网上去跟人怀旧了,好的事没怀出几件来,成天光在那儿凄凄惨惨戚戚了。而且,”洪林歪着嘴角哼了一声,“你到是傻乎乎地单纯怀旧了,你怎么知道别人怀的什么。”
“单纯不好吗?”谢玙看着洪林的眼里有些茫然,显然抓住的不是对方想要表达的重点。
“妹儿啊,你让我怎么说你。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人还这么单纯。不是说单纯就不好,但你十年前单纯,那是小女孩的可爱;十年后你还这么单纯,那也还是可爱,”说到这儿,洪林声音顿了顿,“可怜没人爱。”
谢玙盯着洪林看,没有说话。
“洗洗睡吧,早睡早起身体好。还有,晚上少看点书。”洪林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被自己的旅游战利品摆得乱糟糟的地面,一边不忘嘴里嘟囔,“都不知道你们这些文科生一天到晚怎么想的,看再多的书比得上别人实践一次吗?同人不同命啊,像我每天上班那么累,哪来的精力学人扮情圣……欸,对哦,谢家小妹妹,你这个蠢蠢时代的大众汽车,怎么上班就那么轻松呢,上班光拿钱说,天天蹲那里跟你码字聊天。换旁人看都看累了,人家打字的还不累说。”
“你说得很对。”还坐在沙发上的谢玙突然插话,“所以,我跟人聊天该不该,我自己实践,自己找答案。”
洪林抬头看她,看见她微微笑的模样,那嘴角浅浅的梨涡,像凿冰时冰上溅开的花,细细的冰屑,在微暖的空气中浮起丝丝缕缕的凉意。洪林很识实务地闭嘴,话题到此为止。
办公室里的工作就算繁琐也算不上多么劳累。吃中饭的时候,谢玙听见坐一个餐桌的技术部的人和人事部的人在那儿斗嘴。有人讲:“劳心才是最累的好不好!你们干完体力活儿洗个澡往床上一躺就入睡,多放松。劳心的,做着梦可能都还在想明天的报告要怎么用语才恰当。”“可不是,就跟你们追女人一样,你跑跑腿累,还是你一天到晚猜人心思累。”“那你觉的累你别猜啊,猜来猜去最难猜。我就从来不考虑我女朋友在想什么。”“所以才说嘛,女人都是用上半身在恋爱,男人都是用下半身在□□。”“嘿嘿,周姐,你跟你老公也这样说吗?”“我跟我老公说什么,要你听到啊。”……
谢玙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一群人嘻嘻哈哈,细嚼慢咽终于吃完饭,又去拿了瓶酸奶就坐电梯上楼回办公室。朝九晚五,中间一个小时的休息,十三点整,又开始工作。
才整理了几份电子文件,MSN上就有人来打招呼:“你在做什么。”
谢玙想起昨晚上和洪林的讨论,手下打出字来:“你是不是上班很轻松。”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随便问一下。”
对方也没有回答。
她突然发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中学,便是这个人站到了她的面前,也不过是相顾无言,实在找不出什么话好讲。
于是她点开新的文件夹,继续整理电子文档。关闭一个整理好的WORD文档后,谢玙难得主动地给傅瑕发去信息:“其实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对方回答地很快:“你问啊。”
一个客客气气的声音温和地落到谢玙的身边,“咳,对不起,谢小姐,打扰一下。”
谢玙条件反射一样唰就关掉了对话窗口,转椅一动,回过头去,就看见国内销售部的沈小姐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右侧身后。见她回过头来,沈小姐冲她礼貌地一笑:“MSN聊天啊。”谢玙心里虽然稍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嘴上也还是大方地回答:“是的。”
沈小姐低声笑道:“上班有点调剂也好。”顿了顿,又道,“我以前和一个男人也是爱这样聊。可是你知道吗,有些人,如果你不能和他 face to face 地交流,就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谢玙抿着嘴用力地一点头,微笑着回答:“嗯。谢谢。”
“这个稿子我最迟下午四点要发到德国,请你尽快把它翻成德语吧。”
“好的,弄好了我就发邮件给你。”
那是一份关于体操器械的报表,那些熟悉的单词在她的手指下一个接一个敲出来,再跳到白底的屏幕上。
谢玙记得母亲一开始是不愿意她课余去学习什么艺术体操的。母亲问她:“学画画不是更好?当运动员多辛苦。女孩子到底还是要文静些得好。”谢玙站在母亲面前不说话,只因从小于运动兴趣乏乏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不过是例行公事拿个家长意见表回来找人签字。反而是酷爱运动的大哥在旁边插嘴道:“老妈,妹妹就是太文静了。再说了,她们那些又不是什么专业培养,女孩子最多练练形体什么的,让她去这些兴趣小组里面多结识点各个年级的朋友也好啊。”母亲想想也是,就没再反对,接过谢玙递上前来的钢笔,端正工整的两个字,“同意”。
初二整整一年,每天放学后45分钟的训练,风雨无阻。虽然辛苦,谢玙还是觉得自己占了个大便宜,因为负责带她们的艺术体操老师,坚持认为跑步会让女孩子的小腿走形,从此体育课不用再跑步。
第一堂训练课上,保养得很好的女老师随便示范了几个动作,就说道:“你们知道一个女孩子形体要美,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柔韧。不仅仅是柔软,还要韧。”然后女老师随手一指,说:“这位同学,你来说说,什么是韧?”
谢玙站在一群个子差不多的女生中,根本没想到会点到自己,一时也无暇思考,就如同每日早课背书一般冲口道:“蒲苇柔且韧,可以卒千年。”旁边马上有位女生马上低声呼道:“是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
女老师愣了愣,也不禁失笑道:“其实都对,只要能坚持,自然是千年;不能坚持,当然只剩旦夕间。所以,同学们,读书也好,锻炼也好,重要的都是自己要坚持。记住了吗?”
很多年以后,当谢玙对生活产生怀疑的时候,一个好朋友给她写来信:“我一直觉得在你身上能够看到一种很坚韧的品质,那种百折不挠的韧性一直让我钦佩,所以,请你不要放弃。”
中学时代的谢玙,跑步总是倒数第一,但所有双杠动作,她都是为班上同学做示范的那一个。
助跑、起跳,抓杆,摆越,翻腿,转体,落地,收脚,举手。每一次全套动作做下来,她最喜欢的只有那一瞬间腾空的快乐,那种仿佛可以在一跳之间就挣脱所有束缚、腾空而起的快乐,还有成就。
人生或许不需要你对抗什么,但人生需要韧性,需要你坚持,需要你说,你不放弃。
“还在吗?你现在能够在线接收文件了吧。”新的MSN信息传来。
“可以。”
傅瑕发给谢玙一张照片,“这是我去年春节回家照的,学校在扩建新校园,再不照大概以后就照不到了。熟悉吗,那些单双杠。”
那是一个穿着件极合身的黑色皮夹克的男人,精心打理过的头发,面带微笑,扶着陈旧的双杠,站在过去他们曾经共同度过了六年的的校园。谢玙一眼看去,却觉的照片上只有那些做陪衬的道具——那些或许已经锈迹斑斑的杠杆是她还熟悉的物事,仅此而已。
当我们看见同样的东西,你是不是也会以为,我们会有一些同样的想法。
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和另一个人有相同的想法呢?因为从来没有两个人可以在同样的时间、站在同一个点上、往相同的方向去看。每个人眼中看到的世界都一定会有什么和别人不同。正如你怀念别人,我怀念自己,你记得那些地点,我记得那些时间。然后我们一起把这些各自拾回的破碎片段拼凑起来,却发现早以不是当年的风景,那些碎片与碎片之间,甚至找不到一个恰当的适合点。
我们只是从同一个地方出发,然后去了不同的地方。
如果年华能够逆流,溯游而上,又会有谁等在那里?
可是不会有谁等在那里,因为我们都已经离开了太远,因为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太久。
压腿、高起踵、转体、足尖行走、双脚站立、停住、单脚站立、停住、另腿曲踝,是谢玙曾经每天都会重复的事情,即使是父母长久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她也没有中断的训练。在每一个星期的星期一到星期六,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十五分。
“哇,那个男生又来了!不会是变态吧。”某一天休息的间隙,终于有人忍不住抱怨。
“哪个哪个!给我看看!”有人雀跃地跑上前。
有人也站到了窗边一起看,然后头也不回就叫道:“谢玙,你快来看看是不是你同学,我上次找你,好像在你们班见过!”
正在压腿的谢玙没有吱声,只是慢慢地将腿从扶把上放下来,然后走到窗户边,只看了一眼,就转身走开,一边说:“好像是。管别人做什么,今天是不是还要压肩?”
盛夏天阳光明媚的下午,她提着细拉绳的衣服袋和鞋袋,穿过空旷少人的操场,去到和教学楼遥遥相对的体育楼。踏进宽阔而冷清的楼道,看见前面站着一个人。走到近前,谢玙礼貌地开口:“你找人?”
对方低着头没有回答。
“你等人?”
傅瑕这才看了她一眼,极轻地嗯了一声,那般微不可闻的声音,以致谢玙有一时半刻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那你慢慢等吧,我进去了。”
继续往前几步,走到转角的地方,谢玙回头看见那人还站在原地,又不像是在等谁的样子。她于是站定了,回过身去,对那人平淡说道:“你如果是跟人约会的话,以后还是换个地方吧。这边虽然人少,但体操房都是女生,不会喜欢男生在附近晃来晃去的。”
那些长长走廊里的阴影斜斜地落在水泥的地面上,落在白色的墙壁上,站在阴影里的人就仿佛被拉长了身影,显得那般单薄而瘦弱的少年,站在她的身后,而她一步一步走远,到再也看不见。
然后时间过去,每一个少年都会和时间一起离开,还留在这世上的是男人,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