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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转弯 ...


  •   如果生命是一条河流,这条河就一定会有转弯的地方。

      谢玙曾坐在云贵高原的某处浅草的山岗上,听见旁边站着的导游扯着嗓子大声跟一团的游客介绍:“现在在我们脚下前方的急流就是长江第一弯……”

      其实那些会使河流急湍流淌的地方是突然变窄的峡谷,是高低剧烈改变的落差,而不是河弯。河流到了这里,只是扭头改变了方向,然后继续平静往前。不管那转折有多么的大,都不可能改变那些继续往前的脚步。

      和所有曾依赖过父母眷顾的孩子一样,谢玙也曾以为生活就该是无风无浪平稳向前。那些世上的好,莫不都在眼前。那些阳光灿烂,仿佛永远不会走到改变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星期三,早上父亲和谢玙一起吃早点的时候,说今天要到医院检查一下鼻腔,因为最近总是有点出血。谢玙还撒娇道:“对哦,好像最近天气是满干燥的,我偶尔也觉得自己鼻腔里好像有血丝。我改天也要去看看。”

      中午放学回来,还没走到自家院子门口,父亲的秘书就远远跑过来,拽住她的手说,“你总算回来了。”谢玙茫然地跟着别人一路小跑回家,门开着,屋里站满了人。一群人围着低着头坐在凳子上的大哥,一群人围着她的父母。她怯怯地站在门口,不敢往前也不能退后,然后从这些挤攘的人群中,谢玙看见母亲站起来,走向自己。母亲摸着她的头说:“小玙,妈妈马上要陪爸爸去别的城市检查身体,晚上外婆会过来给你们做饭。”谢玙在一片茫然中想起来,进门时看到门前已经停了一辆小车,父亲的司机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的节奏一下子就加快,快得来让她无所适从,快得来让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跟得上。

      上车前,母亲双眼微红,紧紧握着她的手跟她讲:“小玙,爸爸妈妈现在不能天天守着你了,所以……你真的要自己争气,不能给爸爸妈妈丢脸。”有很多很多年,谢玙但凡遇到任何事,都是在心里跟自己讲,不能给爸爸妈妈丢脸。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看见自己母亲那种明明无助却又必须坚强的模样。

      那天送走了父母,她照常上课,照常做值日,晚上吃完饭,她平静地跟外婆讲她还要去书店买书所以要早点出门,而事实是她步行穿过半个城市,到了另一位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童年伙伴家里。坐在好朋友宽敞明亮的房间中,谢玙问她:“燕子,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癌症。”

      第二天,还在读小学的小表弟跟着大人来她家,小男孩仰着头站在她面前,很奇怪地问:“姐,舅舅得了那么重的病,为什么你都不会哭。”她一巴掌就甩到小表弟脸上,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手指印,“我不会哭,那你哭给我看看。”小表弟号啕大哭。
      长大后的小表弟,高高壮壮的帅小伙儿,有次还在团年饭上跟谢玙叫唤:“姐,我长这么大真是只见过一次你生气,可你生气的样子太恐怖了,怎么偏偏就让我撞上了呢。”谢玙习惯性地伸手随意揉了揉小表弟黑亮贴服的头发,温和地笑道:“谁让你小时候那么不懂事啊。”

      谢玙知道自己还做过更多恐怖的事情,只是别人不知道。

      初二的暑假,有人来接谢玙去另一个城市看望刚做完手术还在放疗的父亲。单人病房里,她坐在父亲的病床边,乐呵呵地同父亲讲:“我最近买了本牛津双解字典。哇,第一次觉得精装本好重。等我高一,我希望我就能够读原装本的《飘》了。这个假期电视台有放这个电影哦,我觉得斯佳丽真的好了不起。”父亲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和蔼地看着她,怜爱地摸摸拍拍她的手背,说:“那你买了书就要好好看啊,只要你喜欢的,爸爸妈妈都给你买。”

      暑假结束,高考失利的大哥转到谢玙的中学申请复读。中午报名回来,大哥走进谢玙房间拿起她摆在书桌上的仙人掌就砸到地上。谢玙不解地看着大哥:“你发什么疯。”大哥肿着充血的眼睛,冷冷地回答:“吴锦玲是你班主任吧。你想不想也听一遍她今天在复读生报名处跟我说的话。”

      初三开学第一天晚自习的课间,谢玙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中间礼貌地叫住迎面走来的人,清清亮亮的声音澄澈见底:“吴老师,请您等一下。”吴老师停下脚步来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谢玙同学,有什么事到老师办公室门口去等。不管你多少岁,都要懂得什么是尊师重道。”一直背着双手、低着眉头的谢玙闻言就抬起头来,镇定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嘴边甚至还留着微微的笑意,说出的话字字清晰:“吴老师,不管您做多少事,您亲戚在我父亲他们单位,该分什么样的房子就是什么样的房子。你折腾我和我哥,也不会给他换到更大的房子。”

      周围的世界仿佛一下子俱消失了声音,只剩吴老师尖利的声音在走廊上空响起:“谢玙,你这是对老师说话的态度吗!你这是污蔑!把你父亲叫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
      谢玙背着手,继续笑意盈盈道:“吴老师,您放心,我们兄妹绝不会把这些事告诉父母,因为——”顿了顿,她侧着头微微笑道,“因为我们没有您这么无聊。”走过吴老师身边的时候,谢玙甚至回头抛了一句:“您想说什么、做什么,随便,我们不奉陪了。”

      长长走廊上那些节能灯,在一开始只有微弱的昏黄,然后才慢慢地变亮。谢玙走在那样慢慢改变的灯光中,指甲快要掐到手心的肉里去,也觉不到痛。就是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也还是这样死命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好半晌她终于弯腰准备从抽屉里拿书,不经意就看见旁边玻璃窗上的照影。窗外是漆黑的一片,那些室内的灯光从玻璃窗上反射回来,初中物理书上讲到的镜子成像原理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深印脑中。她噌地转过身去,对坐在自己身后的人骂道:“看什么看!那么多女生你还看不够!”那人定定地看着她,咬着嘴唇皱了一下眉头,到底什么话都没有讲。

      没过几天,全班大换座位,谢玙终于再也不用坐在流言的旁边或者前面,而是换到了一个成绩很差的男生旁边,然后坐她前面的是成绩一般但据说和社会青年牵扯不清的陈廷。各人搬好书换好座位,谢玙刚在自己的新座位上坐下,前面的陈廷翘着椅子转过身来,一手搭在她的桌沿上,嬉皮笑脸地开口:“看不出你挺能的嘛,班主任你都不放眼里。”谢玙面无表情地回答:“彼此彼此。”
      “你也就是仗着你们家亲戚多,有点能耐。”
      谢玙听了却不恼反笑:“你也就是仗着自己爹妈还在台上,有点小权。”
      “一般一般。”态度颇谦虚。
      “有没有听过,过分的谦虚就是狂妄。”
      “有没有听过,狂妄的结果就是自由自在。”
      ……

      接下来的这一年,谢玙和前后左右、男女同学俱相安无事,偶尔抄抄作业,然后一起毕业,我祝你前程似锦,你祝我金榜题名。

      接下来的这一年,全年级的同学们都知道了,傅瑕在和沈虹谈恋爱。其实十五、六岁谈恋爱的很多,但从来没有如此高调公开的一对,特别是在还要准备全省统一中考的初三。

      林昕兴高采烈地来告诉谢玙这个最新新闻的时候,谢玙许是早已对流言麻木,竟没有半点或许她也应有的沉冤得雪的欢欣,只是淡淡接了句:“故事总是曲折的,人心总是难测的。”林昕听得似懂非懂,疑道:“谁难测?”谢玙坐在自己座位上,用一只手撑着额头,似笑非笑道:“你们班这位文艺委员,曾经正义地教育我不要学人早恋。”林昕撇撇嘴,嗤道:“所以说,越是道德文章,越是男盗女娼。”谢玙拿起手中的书狠狠拍了林昕脑门一下:“女孩子不许说脏话!”

      初三的新年,父母终于回来了。适逢谢玙的哥哥十九岁生日,看着满堂亲朋济济,谢玙想起半年前自己的生日,中途离席躲到饭店的卫生间里痛哭了一场。

      很多年后,谢玙曾问父亲当年是用怎样的心境熬过那些痛苦的放疗的,“我听说有的人真的是宁愿自杀也不肯去放疗。”父亲依旧是和蔼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平静如无风的水面:“我那时候就是想,我的两个孩子还没有成家没有立业,所以他们不能没有父亲。”

      这世上有一种爱,不用说出来,就已经存在。
      也只有这一种爱,可以跨越生死,也不应该被怀疑。

      初中毕业第三年的夏末,陈廷从警校毕业,那个在十一岁的年纪曾经获得全市讲故事比赛第一名的腼腆少年,成为一名警察。
      初中毕业第四年的夏末,有一个警察因为初恋女友移情别恋而开枪杀死了自己的情敌然后自杀,自杀前他跟身边的同事说:“跟我父母讲,我对不住他们但我爱他们。”那个曾经微微仰头站在明亮舞台正中央的少年,已经不在。

      母亲半夜打电话来告诉还在北方上大学的谢玙这个消息时,她一时半会儿怎么都反应不过来,恍如隔世,仿佛那些中学的人和事前一刻还在眼前,下一刻就已经消失殆尽。也是在那之后,她开始学会跟自己讲,所有已经过去的事情其实都不需要记得,因为就算你记得再深再清晰,它们也一样会消失。

      谁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记得自己曾经青春年少,但年少的时候却很少意识到青春也会有离开的时候。有些事情或许留得住,有些事情却只能放手。当青春离开的时候,或许还可以委婉地说:我们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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