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阳光》珩行天下

13、改变

　　小时候，有没有想过要改变全世界呢？有没有想过，要站在那些最高的地方，看这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

　　长大的谢玙喜欢登山。
　　近年似乎有种潮流，哪怕登个秀气的小土山，别人也会问你要不要看日出。谢玙只在北戴河看过日出。最初迷恋上登山的时候，她很喜欢站在高处，哪怕安营扎寨，也要等到天空放晴，然后看脚下一马平川，那样的景致总是让她转瞬间就觉得心中跳跃而快乐。后来登得越高，看到的更多就是云海了。父母送了她一个GPS后，她就喜欢在云海之上，摊开地图，然后根据GPS上的信息，看看自己都走过的那些云海之下的弯弯曲曲的路线，那些海拔，那些山形，无聊的时候，甚至开始自己想一些高压低压的气压图来画在上面。她坐在防潮垫上把自己描绘的图对着天空在那里看，那些天空之下是仿佛浓得化不开去的云海或者山脉的高地，偶尔会有一两个山峰露出头来，让人误以为其实这里海拔很低，那些山峰很矮，那些攀越的困难其实根本不值得一提。

　　所有已经翻越过去的困难，其实都不再值得一提。

　　能改变世界的是梦想，被世界改变的是人生。

　　所以，没有谁能改变全世界，能够改变的，只有我们自己。

　　有次洪林公司组织去九寨沟，来找谢玙借装备。谢玙面无表情地回答：“九寨沟哪来的登山。你是去看山沟里的沟，不是去看山沟里的山。”
　　“我听说那里海拔比北京高很多的。”
　　“香山顶上海拔也比故宫高啊，你要不要拿根登山杖去爬？不怕人以为你是夕阳团地陪？”
　　洪林罕见地执拗：“我不管。你借不借，你不借，我就去你们公司网页上发贴，怎么识别被Photoshop修改过的照片。”
　　“你去贴啊，我怕你！我怕你到时候被女人的口水淹死。”

　　说归说，看在洪林承诺从四川背足20公斤托运行李的美食回来，谢玙还是勉为其难地借了些自己认为用得着的东西给洪林，“喏，这个是保温水壶，什么没区别！12小时后你测测水温你就知道有没有区别。小急救包你还是带上吧，什么咒你啊，不懂不要乱讲好不好，不防万一就防一万，这里面连血竭粉都备好了的，可以去大面积淤伤的……算了血竭粉你还是还我吧，这个我还要托人买。你什么人啊！给你的时候你不要，不给了你又要抢。……这是军用指南针，你会用吗？我喜欢军用转民用不行啊……你拿去、你拿去，你喜欢你都拿去，弄坏了知道赔就行。”谢玙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所有的灾难都是这样的，一开始或许只是一个细小的缝隙，接着就是裂口，接着就是坍塌，接着就是决堤。她觉得头脑发涨地离开自己那一堆宝贝家当，去到厨房里烧水准备泡杯乌龙茶，化化胃中积滞的胀气。

　　等着水开的时候，她听见洪林在客厅叫唤：“诶，这怎么还有件这么大的外套，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冲锋衣！”她站在橱柜前没有任何回应。不一会儿，洪林就拎着件衣服到了厨房来，近乎献媚地问道：“谢家小妹妹，这个看上去很新，而且，很符合我的身材，所谓量身定做是已。”谢玙看他一眼，声音里波澜不兴：“我以前送我前男友的，穿过两次让我给他洗，洗好了我们就分手了。”
　　“呵呵，谢家小妹妹你还真是长情。莫若就让你洪大哥来为你彻底斩断这段冤孽吧。衣服送我了啊。”
　　“买的时候300欧，算你半价好了。”谢玙拿着烧开的水壶，往放了茶叶的紫砂壶里注水。
　　“抢银行也要有个度啊！知不知道什么是盗亦有道。”
　　“知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最低1000，人民币，网上盗版的都是这个价了，我这还是欧洲专业店里买的，坏了还可以拿回欧洲修。你不用跟人吹功能，就给人看袖子上这个牌子，内行的一看就知道你懂行了，虽然内行没谁去九寨沟登山。这就是包装，不懂也要装懂就是为你这种人设计的。”
　　“成交。”

　　第二天，谢玙看着银行帐单上洪林打进来的1000块钱，突然意识到，德国，真的是在很远的地方了。

　　小时候的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总以为只要是自己争取来的必定是好的。可那时的你却并不知道，自己争取来的并不一定就是你的。

　　那些遥远的时间还有空间，都在未知的将来。
　　可你偏偏就是喜欢，喜欢那些离你很远的东西，远得遥不可及。

　　留学的时候，在谢玙读大学的城市，她认识一个女的，谈不上多熟悉，但每年总会遇到几次。每年这个人都会问谢玙，“你还没跟你男朋友分手啊。”等到她终于和男朋友分手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怎么都遇不见这个人了。那时候她才明白，可能有些事，真的就是只证明给自己看的。

　　然而从前读中学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会是这样一个人，她一定要证明给所有人看，证明别人说的都不是事实。

　　面对所有的流言，她开始学会沉默以对，就算是课间的时候，有女孩子借着问问题当着还坐在旁边的傅瑕的面，笑得神神秘秘地说些实在不能算委婉的玩笑话，谢玙也能礼貌地对别人客气一笑，仿佛这的确是件多么值得拿出来笑话的事情。她只是听过笑笑，永远不予置评。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如果一定要有什么改变，那就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有和傅瑕说过一句话，以至于很多年后回忆的时候，她也还是会觉得，这个人在她的面前似乎永远是闭着嘴的。

　　一直到初中毕业，班主任都没有去过她家家访。这个，谢玙也记得很清楚。她不怕班主任知道，也不怕班主任说，她只是不希望自己父母会来和自己谈这个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在父母面前，自己又该怎么回答。

　　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有天谢玙放了晚自习回家，父母照例坐在客厅看电视新闻。她先回房间放下书包，然后也到客厅坐到旁边陪着看看。而她刚坐下，母亲就笑眯眯地转过头来问她，声音和蔼而怜爱：“小玙，你最近在学校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承认自己懦弱，比当初选择坚持还需要更大的勇气。如果有谁说自己从来没有胆怯而畏缩过，那一定是在撒谎。而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撒谎。

　　她就曾万分镇定地同父母讲：“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我读我自己的书，我不怕谁来乱讲……如果您们觉得不好的话，那就，让老师换座位吧。”

　　很多年之后，傅瑕在MSN上跟谢玙讲：“我们以前还是同桌的。”
　　谢玙干脆地回答：“我不记得了。你说是就是吧。”
　　“我们一开学就是同桌的，只是后来换了。你说，后来为什么换了呢？”
　　“我怎么知道。”
　　对方回他一个笑脸，一时半会儿也是什么话都没有再讲。

　　下午的阳光滤过蓝灰色的落地窗，落到室内摆放的植物上。那些矮小阔叶的常青植物，摆放在这个公司的各种角落，做清洁的人会定时给它们浇水、洗尘。谢玙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不经意看到的就是这些细心点缀摆放的盆栽。她却忽然觉得，在光线照射下，那些宽边绿叶都变成了暗沉而古怪的颜色，压在人心头上，让人蓦地就有些难受。

　　那天晚上谢玙买了一根大白萝卜、一个大苹果、一头瓣蒜回到家，准备学习作韩国泡菜。洪林到厨房来找东西的时候，谢玙停下手中忙碌的事情，突然问他：“哎，你说有没有男人那么小气，就因为自己同桌从来没送过礼物给他，这种芝麻绿豆的事，十几年了还拿出来说，什么意思嘛。”
　　洪林睁着一双无辜而无害的眼睛：“又是你MSN上那个老同学啊，他说你什么了？”

　　“他觉得我连张贺卡都没有送过给他，觉得我中学做人太冷漠。”
　　“那你送过人家贺卡没有吗？”
　　“全班我都不送，我干吗要送他？”
　　“哇噻，同桌你都不送，你人际关系不用搞得这么恶劣吧。”
　　“同桌怎么呢。我那时什么都没做过都被人乱讲，我但凡写个‘快乐’还指不定被人延伸成什么样。我们谢家家训，‘瓜田李下，能避则避’。”谢玙手下略微用力，案板上白白的大萝卜在全不锈钢刀下脆生生断成两截。
　　“哎，你就不要强辩了，自己胆子小就是胆子小。”洪林颇不以为然地反驳。

　　“那换成你，明明你半点暗示都没给过别人，大家却都说得好象是你在发花痴一样！可始作俑者的对方呢，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该怎么想？”谢玙停下手中忙活的事情，问得态度认真。洪林却蓦地觉得一种凉丝丝的冷气正从自己眼前那张光洁无瑕仿佛永远不会动怒的脸上若有若无地飘过来。洪林只那双黑眼珠子转了转，就慢条斯理地开口：“其实，男的肯定也会被人讲，只是不像女的，动不动就拿出来抱怨。这就是男女有别。诶，那你们后来怎么样了。”

　　谢玙转过身去继续切萝卜，“后来？后来换座位了呗。也亏那个班主任想得出来，在全班郑重其事地宣布给我俩换座位，还把个理由故意说得含糊其词。而且，而且关键是，从我的旁边，换到我的后面。换了跟没换有什么区别？”

　　洪林诚恳地点头：“我也觉得没区别。你们是不是同桌，要乱说你的照样会乱说。想换位子，是你自己心虚。”
　　谢玙转头看他，发现自己的确没有什么话好反驳。

　　有些事，你可以做百遍千遍，也无所畏惧。可也有些事，哪怕只是往前跨出一步，你也迈不出去。因为，你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