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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团圆 ...


  •   “是猴、是他的父母吗?”“他”字指代不明,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孙伟嘴里说的是谁。
      孙伟急忙碎步带跑地来到远远父母面前,擦过了打头阵的莫利。他太急促,甚至急得来不及和他身旁的老朋友打个招呼。他的眼神也同样暴露了他的急切,那样不停地闪烁,就和他颤抖得好像偏了轨迹的心脏一样。
      莫利笔挺挺地站在原地,好像不会动的雕塑。一阵轻薄的春风拂面,他在淡淡的风里嗅到了淡淡的烟味。转瞬而过的烟味里仿佛有一些惆怅,莫利嗅得眉头深锁,他不会抽烟,却好像个老烟枪一样知道其中精髓,懂得久久弥散的余味和灰黑色烟雾的寂寥。
      “像,是像,特别是眼睛,太像了。”孙伟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惊喜,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随着鼻息的进出也在有节奏地抽动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突然大放光彩地盯着远来的寻亲父母。
      远远妈妈突然大声抽噎,她太激动,因为孙伟连续的几个像字而激动到不能自已。这个老态横生的可怜女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仿佛刚才那个连走了许多深巷都能一声不吭的女人只是个幻想而已,她软软瘫倒在了丈夫身上,胸口急剧起伏,她的脸涨得赤红,抽搐了似的在吞咽空气。
      远远妈妈干瘦的手指无力地抚着胸口,她已经快呼吸不过来,可她还在强迫自己说话,好像是要把刚刚空缺了一路的言语统统补上:“恩人,你是我们一家的恩人……求你让我看看,看看孩子……”
      远远妈妈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像山泉一样不断流,堵住了她整张脸中唯一的缺口。而她身旁如同高山般巍峨的男人,也淌着深沉的泪,像是山雨来袭一样,一层一层地打磨着他。
      莫利回头,就看到了这样两种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泪流。他的心被狠狠揪着,他一面同情着,又一面同情着。他的心恨不得剖成两半,送去给两边他所心疼的人。
      他抿紧了嘴,更是无言以对。
      “人都齐啦,那还等什么,去瞧瞧吧!”后来者小敏捶着大腿赶了上来。她的声音颇有些娇气聒噪,但她此刻的出现无疑是正确的——前来打破这四人间的无声无息。
      孙伟连忙别过了身,就像他刚才奔过来时那样的迅速。从远远妈妈开口起,他就一直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现在他一样急匆匆地回身,他只是不想要在这里的人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如果要点名最不想让谁看见,孙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报上莫利的大名。
      可一向小心的他忘记了有些事情根本就是欲盖弥彰,尤其是在面对莫利这样一个眼毒的人。孙伟已经不是第一回栽在了身旁这个和善的警察身上,他的谨小慎微在莫利面前统统都显得拙劣起来。
      警察善于洞悉人心,尤其是莫利这样仔细的新警察。莫利佯装看天,大中午的太阳还真的挺毒,迷得他睁不开眼。他半睁半闭着双眼,就好像一直都是这么一个状态一样,好像他根本没有看清孙伟下巴上滚到石地上去的眼泪。

      几人转身就走到了出租屋内。
      整个占地不超过五十平米的小平房里挤满了客人。孙伟是这个租屋的暂时主人,可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多余了起来。这几个光鲜亮丽的客人来到这个也许他们这辈子都不想来的地方并不是为了来探访他,是为了一个作了几天的孩子。孙伟傻站了一会儿,他发觉自己只能通过挪开屋子里的老式长凳来挽回自己的存在感。
      他忙完这个,又忙活着为了远来的四位客人一一准备茶水。他借居的出租屋里没有茶叶,也没有招客用的一次性纸杯,所以他为每个人倒了满满一碗白开水,当然水还是从他那一对壁上画着红牡丹的上了年纪的热水瓶里倒出来的。
      莫利的眼睛不够老实,他的视线紧跟着孙伟忙碌的身影,然后借用余光打量了这一间毛坯房。他本来不用跟着远远父母进来一睹相逢场面的,不用被这种百转千回的悲喜交加所折磨,他只需要在平方外面望望天看看地,和逗逗身后这个对他有好感的女同事,然后等着远远父母可能是泪如决堤地牵着自己的儿子走出来,宣告他这次任务的美满完成。
      但他两条腿硬生生地把他牵进了房子里来,他的眼睛告诉他要寸步不离地看着那个被汗水浸湿的孙伟。
      被血浓于水的感情所折磨,莫利是不愿意的。可他更想关注此时的孙伟,关注孙伟微妙的表情变化,捕捉其中一个个让孙伟痛不欲生的节点。他不知道这种窥探他人伤痛的病态心理是否只是出于好奇。
      这样的心理好像在某条模糊的界限上徘徊不止。

      莫利正出神地盯着称不上厨房的两边发黑的门框,孙伟两手又端了满满的烫水出来,大碗的正上方还飘着阵阵热气。他抹了抹额头上透出来的汗,看起来似是很热的模样。这样的春光天气虽然热,却也还不至于像孙伟这样热得像是在三伏天里一样。
      “你难道很热吗?”小敏叉着腰,躲在四人中间就再不肯往前挤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嫌弃,就和莫利从师兄的眼里所看到的一样。要是漂亮的眼睛里投射出不善的目光来,想来不会还有谁会被它的美所打动。
      孙伟擦汗的动作停了停,不失尴尬地回答:“有些吧,我也觉得有些冷。”
      “说什么颠三倒四的话呢。”小敏语气里颇有些奚落。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出去等。”莫利冷冷打断。他一向温柔的眼睛莫名地和他这句话一样冷了下来,冷冷地注视着眼中充满不屑的小敏。
      小敏的眼睛也寒了下来,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能塞牙的冷水一样。脸色不佳的她瞥了眼莫利,咽下了后半截抱怨的话,赌气地走了出去。
      孙伟追了几步,却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看着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警察抹着眼角走远。他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里仿佛就有个声音叫住了他,告诉他少和警察来往。孙伟摸着脑袋走回来,赔笑着说是自己这里不够干净,让大家没地方坐了。
      整间屋子里,也只有莫利还在看着他。
      孙伟低着头抽了抽鼻子,他垂下了脑袋,慢慢走到远远父母跟前,没人知道他现在心里面究竟在想什么。
      但有个人却在试图计算他现在心里的酸楚。
      “我进去看看他醒了没,他贪睡的很,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肯醒。”
      远远父母听到孙伟这句话才把四处张望的视线收回。孙伟在与他们对视的那一眼里,看到了两人眼中的惊诧。这对父母应当是在惊诧自己的儿子怎么会住在这样落魄的地方,头顶的天花板都霉了一滩又一滩,吃饭的地方离公用厕所很近,只要站在桌旁就能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
      为人父母的发觉自己呆上片刻都是件为难自己的事,可他们的儿子在这间拿不出像样茶水的屋子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他们的儿子那么贪睡,就和还在襁褓时一样,可他又是在怎么样的床上度过一夜又一夜。
      远远爸爸觉得自己的心缩了一下就恢复不了原状了,他的心疼得发酸。他多想自己去叫醒远远,贪心地多看几眼他遗漏了多年的儿子童真的睡颜,也给许久未见的儿子一个他可能暂时不懂的惊喜。可他又怕这份惊喜落空成惊吓,远远爸爸在工作中的果决在这时荡然无存,他在来时就设想了几种可能有的情形,但他依旧害怕,害怕看到自己儿子可能会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那年轻人,麻烦你了。”
      孙伟假装自己没有在几秒之间看穿两人的内心,他也同样强烈克制着自己奔腾汹涌的内心,生怕即将到来的自卑会再次将他吞噬。
      孙伟抬起头来,他轻微颤抖的视线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他的双眼固定在了他最后一个看向的人身上,然后就挪不开了,就沉溺在其中了。
      莫利此刻的眼神又温柔了起来,就像春天里的和风一样。和风是最轻柔不过的,它能催使绿柳发芽,也能像把剪刀一样,把柳条裁剪成细长如发的样子。孙伟自卑的缺口正在慢慢被撬开,被这温柔如刀的眼神所撬开。
      孙伟鼻子一酸,酸得他眼皮直跳,想要闭上眼睛,闭上他能感受到外界的一切的感官。
      他想要逃避。不想再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好心地为这群人东奔西跑,他想要任性地表现出他对猴儿的嫉妒,他甚至罪恶地期盼猴儿与这一对哭得不成人样的父母毫无瓜葛。
      被奶奶亲手送走的那一幕与眼前将要出现的团圆喜剧在他交织上演,孙伟知道他心里的欢喜都是表象,他更深层的内心是为自己凄凉的童年和永远不会被家人找寻而难过。
      孙伟的苦水一波一波泛着,它们像是恨不得冲破孙伟身体,在体外汇流成河,所以在不停地逼上他的眼角。孙伟匆匆揩了揩,走向那扇连门都称不上的木板处。

      猴儿出来的时候,仍是睡眼惺忪着。他的鸡窝头像是爆炸了一般,根根头发都试图冲上云霄,新染黄的发色是整间屋子里最惹眼的存在。他穿着一件领子低到胸口的白色背心,光着的手臂还是少年人稚嫩的线条。
      猴儿揉着眼睛,拖着脚步走向人堆。
      这本是稚气未脱的动作。
      “我操,你们都谁啊?”
      猴儿叉进了大裤衩的口袋里,说。

      远远妈妈明显一怔,几乎是下意识的,从丈夫怀抱里脱离。她像是要接待什么重要来宾一般,在下一秒里,又急急忙忙理了理自己微微被汗液沾湿的T恤,用掌缘擦了擦自己过分苍白的脸,挤了一个不算难看的笑来。这一刻里她终于像个三十多的女人,虽然憔悴,但亲和得迷人,慈爱得迷人。
      “远远,我是……妈妈……你还认得吗?”她平复着情绪,缓缓说道。脸上分明还是那么甜蜜的笑容,可她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个孩子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母子之间的心灵相通和血浓于水告诉自己,这就是她很久没见的孩子。即便他出口就是脏话,行为吊儿郎当,可他就是自己一出生就爱对着自己甜甜地笑着的远远。
      那样的笑,不就像她如今笑得这样……
      就当做了一个梦吧,醒来之后有泪水,但这一切悲伤都敌不过团圆。

      “噗,我穷小子一个,你可别讹我。”猴儿说的话和他没有漱口的嘴一样臭气熏天。他翘着嘴角捣鼓自己昨天才染的鸡窝头,得意地“啧啧”了几声,自始至终都没有好好瞧一眼半蹲在他面前、对他微笑的女人。
      远远妈妈的笑容在碎裂。莫利站在她的身后像是看到了微笑的碎片从她脸上坠落,比起眼泪更加触目惊心。
      “我是妈妈啊,你的亲生……妈妈……”远远妈妈捂着嘴失声痛苦,她半蹲的肢体在渐渐发麻、渐渐僵硬,如同她这颗渐渐凉透的心。她上前挪了挪,想要拥抱自己的孩子,“咱们回家吧,回你的家……”
      “远远,你看看我们,我是你爸爸,你爸爸啊……”
      莫利一言不发地听着看着。
      在场的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被远远父母的嗫嚅所感染,那一滴滴掷地有声的泪水,凝结了七年多的苦难,在一刻爆发在所有人眼前。大家都殷切地盼望着猴儿的展开双臂去拥抱自己的生身父母。
      可猴儿呢?
      他抖着右腿,不屑地吹了口响哨,比起莫利上次看见他时还要小痞子一些。猴儿不客气地笑了一下,不似在欢迎没有休息过片刻就千里迢迢来寻子的父母,这个坏笑把自己的母亲拒之门外。他还在拨弄他的头发,那顶始终冲天的黄毛,头发还没弄好,他无暇顾及别的东西。
      “他这是故意的?知道我上次要给他找亲生父母就这么抗拒?”莫利转眼看着走到他身旁来的孙伟,他表情凝固,看得出来心里有颇多怨气。
      孙伟摇摇头,死守着他的退路,没有上前。
      “这事儿不能逼猴儿,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他们还没有做过鉴定确定亲子关系。”
      莫利冷笑了一声,“你还挺懂小孩的心思的。远远爸爸告诉我,他们夫妻两个疯了就不会再找孩子了,可他们找孩子的样子和疯了有什么区别。七年多的哭哭笑笑才有今天,你倒还能说风凉话。”
      孙伟像是没有听出莫利的讽刺,他缓缓说着:“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被人领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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