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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南漳路78号 ...

  •   猴儿已经表现出了巨大的抵触,他发怒的样子就像是只幼年猛兽,他有锋利的爪牙,可惜还无法运用自如。猴儿的眼中迸发着强烈的戾气,更有一种撕破面前这个警察相迎着的笑脸的冲动。
      孙伟身上的汗衫被始终反抗的猴儿扯得几乎变了形,他朝莫利艰难地一笑,满口解释道猴儿懂事以来就没有父母的概念,等他到了自己的年纪里,就会心平气和地接受。
      莫利认真地听着,他不忘与发怒的小猛兽做眼神交流,可惜除了让人意外的愤恨,莫利看不出这个纯粹的眼神中还蕴含着什么情愫。
      等到孙伟的年纪,一切都将水到渠成。莫利的脑中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眯起眼,在那一刻他仿佛阅览了孙伟的小半辈子。眼前的猴儿就是孙伟的复制,一样的抵触,再将由某个让人心酸的契机发展为一样的渴望。
      “孙伟,走啊!我们走啊!”猴儿的手脚已经按捺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推搡着孙伟朝前行进。
      孙伟或许是第一次对猴儿如此强硬,他无视背后猴儿的那十只没有来得及修剪的藏污纳垢的手指,也无视了背后猴儿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哭喊,他紧紧地握着莫利的手臂,牢牢地看着莫利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眸,就连莫利袖章上两个让他诸多忌讳的大字,也都被按在他的手掌下。
      南漳路,南漳路78号。
      孙伟走后,他坚定的声音萦绕在莫利的耳畔。
      莫利不敢忘记这句话,因为他知道这里面可能不只有远远父母多年的等待,更有一个没家没根的人的期望。

      远远父母是E城人,这一对将近四十的父母接到莫利电话时,在千米远的电话另一头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们已经是不知多少会收到类似的电话了,每一通都告诉他们儿子可能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某地,他们的反应也都像现在莫利所听到的这样——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垮,妈妈几乎哭到失声,爸爸哽咽难言。
      莫利久久没有掐断电话,他陪着相见不过一面的远远父母一起心绪起伏,他握着电话的手也在颤抖,脑中想的竟然都是另一个被奶奶亲手送走的人。
      “是远远……是我们……我们远远……这次一定是的……远远爸……一定是的……”远远妈妈的哭声像是蒙在被里,她的话语被自己接不上气的哭声阻隔。
      莫利听到自己在同情之余叹了口气。他眼睛酸涩却没有眼泪,心里又像是被一口提不上来的气堵得慌。
      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它描绘的是一个平常不过的日子。其中的男孩像往常一样牵着奶奶的手,他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看着两边他看了很久却仍觉得新奇的景象。他只当这是一个很平常的上街日子,因为一切按部就班在平常的轨迹里。
      路边的玉兰花俨然是树枝上的白玉,男孩摇头晃脑地看着这一朵朵像云朵一样洁白的树上花。他在很多年后告诉一个相识的人,这是那一天里他唯二记得清的具体,因为那天的奶奶穿了一件和玉兰花一样纯白的,却又过时的女士衬衫,上面印着的大喇叭花是路边最常见的野花。
      ——南漳路,南漳路78号。
      脑中蹿入成年孙伟的声音,莫利紧接着想起了他时常皱着眉头的样子,想起了第一次碰面时他在教堂里诚心悔过,虔心祷告的样子。

      远远父母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从E城赶到C城来。远远妈妈脚步虚浮地从副驾驶位上下来,她脚踩着一双蓝绿横条的平底帆布鞋,才打开副驾驶车门,她就一个趔趄,直直地从车上扑了下来。
      莫利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远远妈妈,他感受到了双臂上一股不应出自女人的大到惊人的力气,十指又长又脆的指甲似是要隔着衣料刺进他的皮肉里。
      远远妈妈被硬忍着刺痛的莫利扶正站好,迎面打来的春天里最温暖的阳光,照得她原形毕露。莫利在第二次会面时才看清了她的脆弱。她只有四十不到的年纪,可在连续几年的失子梦魇里,她已经被折磨得枯黄干瘪,成了一个两眼凸现、眼角皱纹深刻的老女人。
      “我们远远嘴边有颗痣的,他有痣的!你们确定就是他了吗?”
      面前几乎摇摇欲坠的女人不停的询问,莫利才知道上头其实是把多么催人心肝的任务给轻描淡写交给了他。莫利一次一次地应着:“应该是远远没错了,年龄和长相都比较符合,他被送去福利院的时候确实也包了纱布,也许是嫌疑人觉得他脸上有伤碍事随手给丢了,然后给院里的工作人员捡到了。”
      远远爸爸搂住了眼前失声痛哭的妻子,他一开口就也带上了哭腔,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男人的哭声永远都给人一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是被最尖锐直接的情感刺中了他们粗大的神经。他缓缓地说:“远远妈你听,这……这肯定是我们远远……”
      远远妈妈伏在丈夫胸前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的容颜在那一刻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随后被接踵而来的憔悴再次占领,她泣着声道:“我们远远……太苦了……”

      南漳路在C城比较荒野的地方。C城的发展是省里的领先,可它仍有着荒草丛生、房屋颓圮这样未曾开化的一面。
      莫利不是C城本地人,他只跟着队里的老人也来过这一带出过几次警。无非都是为了群租房客闹得不痛快了,又或者轻信网络上的感情骗子后斩钉截铁的要轻生。莫利的师兄曾经毫不客气地说过,他们对这里没有丝毫好感。这里大多的人和这里的土地一样未曾开化,嘴里往外蹦着着粗暴难听的话,做的选择永远是非生即死。莫利知道当时要不是C城当地的新闻记者打了鸡血似的跟拍,他的几个师兄可以处理得更冷血一些。
      他在师兄的耳濡目染下,他这个也具有同样性质的外地人渐渐表现出了对这一带外来务工人员聚集之地的排斥。他没有像他的几个师兄一样激进,却也没有拿出几分好脸色对待。
      可此刻的莫利,下了警车之后在南漳路门前一家一家的门牌前搜索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自己心脏热切地跳动。他那颗一到这里就会冰冷得如同暂时死去的心,莫名地获得了巨大的能量。那样迫不及待的跳动是有如春天里绿枝抽条般的生机勃勃,仿佛要跳到了喉咙口,又仿佛想要跳出他这具拖累人的躯壳,径直自由地奔向心之所向的人。
      “57——58号,”莫利嘴里的节奏和他的脚步一样不曾停歇,他自言自语着:“应该就是在前面了,78号。”
      下了警车的这一段步行路程,远远父母和莫利都没有互相交流过一句话,他们急匆匆的脚步是唯一的言语,像是不停催促着对方“快些吧,再快些吧,就在前面了”。这段追赶的路途中,唯一响亮的音色就是与莫利同行的女警察小敏了。小敏被落在了一行人的最末尾,她是能吃苦的,可是她关不上抱怨的那张嘴。小敏刻意地大声嘀咕了一句,想要换来前方慢下来的脚步,可回应她的仍然只有脚步匆匆擦过石地的摩擦声。在队伍前面的三人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高度契合,他们把言语的体力省下,化作他们腿脚的动力。他们清楚,心中所想要见到的人就在前面,就在被他们慢慢追上的平房尽头。
      远远父母是为了要见到自己分别了七八年的亲生儿子,那么莫利呢?他是为何执着?
      小敏这时又抱怨了,“莫利,稍微慢些,我跟不上了!”
      谁会听到了这声要求呢?这一路上其他的三个人人没有一个不在腿里发酸,可也没有人愿意放缓自己的步子,甚至歇上一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抱有一个幻想,以为自己所争分夺秒抢来的时间就能成为永远的长度,可以让重逢的戏码上演得淋漓尽致。
      莫利怪异地笑笑,他并没有理会小敏,他自己还尚有疑问没能解开。

      莫利在经过门牌号是76号的平房时,他看到了前面不远处探出来的半截身子。那个手指上夹着香烟在半空中弹烟灰的姿势,让他一下就反应出前面的这个人就是孙伟。
      莫利没有想到过警察这个职业会带给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能让他把唯一一次见过孙伟抽烟的模样记得如此深刻,像是自己拿了把斧子开凿出记忆深处的土地,把土下埋着的不管好的坏的都当做珍宝一样捧出来。
      “莫利!”
      前面的火星迅速消殆。
      莫利在与孙伟只有二十步的距离时,他才缓缓停下他几乎收不住的脚,眯着两眼看着一阵白烟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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