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犯》琰迟

3、猴儿

　　孙伟讲故事的声音消失了很久很久，要不是公园里风声不止，绿树的动静一直都在，莫利知道他此刻一定能听到自己手表转动的声响。
　　嘀嘀嗒嗒……
　　机械扰人的分针在表盘上不受外力所控地走动着。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该走了。”孙伟在吸气的时候用手抹了抹鼻子，发出了一阵类似于老牛喷鼻息的噪声。他揣着土黄的裤子口袋从双人长椅上站起，习惯性地眯眼望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有没有陌生人，或是有没有不利于他的人。
　　孙伟在考量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接出了深藏于脑海中的答案。他仿佛又一次忘了自己的忌讳，沿着那人的袖章，一路看向了那人的脸。
　　莫利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成功与孙伟对视了一眼，他的视线从对方微微掀起的头发低到了那双眼里去。莫利再一次想到了老牛，那是一双像犁过无数田垄的老牛的眼睛，即便这个场景他只能借助电视媒体才能看到，莫利还是一瞬而已，就把两者风霜之余的渴望对等了起来。
　　“你下来要去哪儿？”
　　孙伟看着自己腰间多出来的手，一时猛地怔住了。他没打算向莫利说谎，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不愿掩饰自己，“我去教堂。”
　　“是去忏悔吗？”老牛那双浓浓眼垢之后盈满泪的眼睛，再一次在莫利头脑中呈放大状出现。他伸出的左手似也因为这个浮现的场景而不曾收回原位。他左手的袖管微微皱起，那一块提醒莫利时间的手表正不客气地指向最后的五分钟时间。
　　孙伟陷入了沉思，他发觉自己好像在刻意与不经意之间，向这个小警察透露太多了。这可是要引火烧身的啊。
　　“我想要谋求幸福，我年幼的家庭所不能带给我的，我希望在我成人时得到补偿，我将会丝毫不介意这份幸福的迟来。我在不断地开拓这条路，可又四处碰壁，陷入了一个追求与忏悔的死循环里。”孙伟继续说道，“就和珈伦一样，我总会被从前没有得到的五光十色引诱，于是会悔过，然后接着被引诱。”
　　孙伟跟随内心，又一次刻意地说了实话。他不敢看着莫利回答，飘忽在树梢上、在天空中的眼神，和他这颗七上八下的心一样，如浮萍漂泊。
　　他等了很久，但也许实际上只有几秒而已。对于孙伟来说，这是一段非常难熬的相互沉默。
　　果然，正义凛然的小警察是无法接受他这个日日活在忏悔中的人的故事的。不过这又如何呢，孙伟很快转换了思路，便利落地抖抖身子，他已经过腻了愁云惨雾的生活，他只是想依托自己的双手去打造自己应有的生活，这未尝不可呢。

　　他们两人是静静地消磨到最后五分钟里的三分钟的。时间虽短，但无声无息起来，也能感受到一分钟如一世纪般的冗长。
　　“我得走了。”孙伟把手从口袋里抽出，他再一次说道，这回加了几分坚定进去。
　　至于是否能像第一回那样有再遇的可能，但都是该由老天说了算的。他孙伟再没有能点石成金的金口玉言。
　　孙伟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拦他的人，不是莫利，而是个大约十来岁的小男孩。
　　“孙伟！”
　　男孩正是用这么脆生生的，像是易折的竹筷般的声音，将孙伟迈开的脚牢牢缠住。
　　孙伟一听这个没上没下的声音，就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他慌忙地带回步子，顶着莫利投来的视线，走回了长椅处。他用自己最熟练的动作——警惕地瞥了瞥莫利的脸色，脸上是诸多不能言的表情。孙伟匆匆走到男孩面前，隐晦地骂道：“猴儿，你怎么不听话！”
　　“他是谁？你们挺热乎啊。”猴儿这个孩子多了许多不合年纪的市井，抖着腿嘬着牙说话的样子尤甚。这是莫利对这个身世可怜的小孩的第一印象。
　　孙伟又一次用做贼的目光打量了莫利的神色，这是他做错事时都不曾流露出的胆怯。他接收到了莫利抛来的目光，那道温柔的不可见的直线中夹杂了他能读懂的问询。
　　孙伟正正身，别扭地同时在两人中周旋着，为他们互相介绍初识的对方。
　　“这个是猴儿，他才到福利院就跟着我了，我虽然比他大了一轮，但他没大没小惯了。这个是莫利，这一带的警察。”
　　“还是个小警察，不错吗！”猴儿又操着成熟且混乱的腔调说话，让人无法想象这个孩子也许只是在读初中的年纪里。猴儿丢给了孙伟一个“你真行”的眼神，把浑身的流里流气同样奉献给了还坐着的莫利，“莫警官，幸会幸会。”
　　“你好，不过我不姓莫。”莫利走到猴儿跟前，因为最近的工作任务他接触了福利院中各类的儿童，像猴儿这样故作老成的，往往心智还不成熟。他躬下身子，未免自己的视线过分居高临下。他半蹲在这个大约只有初一年纪的孩子面前，像个耐性极好的大哥哥一样，试图和猴儿交流内心，“你平时都不念书吗？”
　　“别用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和我说话。”猴儿很不屑地努努嘴，给莫利飞去了一个白眼。他嘴角边的一颗黑痣因为他嚣张的动作而更加明显。“莫警官，难道念书就能有钱吗？”
　　一旁的孙伟像是听不下去了一般，他先于莫利之前作出反应，把正在眼高于头的猴儿拉到了身后。孙伟拙劣地辩解着：“他就喜欢贫嘴。”猴儿被一条壮实的手臂挡在人后，他不悦地大骂了几声，看得出来这是个个只听命于自己的孩子。
　　莫利满不在乎地笑笑，他不介意纠正不了猴儿故意喊他“莫警官”，更不介意这个小孩儿满口胡言乱语。他的关注点早已从孙伟嫁接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猴儿身上，他绕到了孙伟的背后，仍旧是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猴儿，你今年几岁？”
　　猴儿猛地向后缩了缩，做出了一个害怕又防范的动作，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自保。
　　“十二岁怎么了？有的事我比你还熟门熟路！”只认准自己的人也会像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猴儿和孙伟就是这样的关系。猴儿内心发虚地拔高音量，但就在转眼之后死死拽住了孙伟的衬衫，这一刻的他终于表露他孩童的一面。
　　这样的孩子，如果不是过早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也就不用拿老成作为盾牌。
　　“莫利，你不是还要回局里干活去？”孙伟安抚着露出猫爪保卫自己的猴儿，他找了个托辞，试图提醒莫利是时候离开了。
　　莫利又是仰起脸一笑，让孙伟看着他如春风化雨一般的眉眼，“我正在工作呢。”他直起背，回到了与孙伟等高的水平线上，“猴儿是几岁到福利院的。”
　　孙伟一惊，他知道莫利最近的工作都和拐卖走失儿童有关。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天降甘霖的表情，那张如老牛般沧桑的脸，被一阵一阵的惊喜填满了旱地。孙伟下意识地把猴儿推到了莫利的眼前，激动道：“四五岁，应该是他四五岁的时候，来的时候脸上包了块纱布。”
　　“猴儿的情况和我这里一对父母被人抱走的儿子远远很像，我想明天联系他的父母来一趟C城认认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