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犯》琰迟

2、一语中的的相遇

　　莫利握着手上一杯温度尚可的热可可，放松地半倚半躺在警局出门右拐的小公园里的一条长椅上时，他根本不会想到在他接下来睁眼的瞬间里，他将见识到相遇这种缘分的妙不可言。
　　“孙伟？”莫利在瞥见对方投来的与他相似的眼神时，肯定地询问了对方。他把握十足地嘴角上扬，就连语调也跟着上扬。“还真是巧了。”
　　孙伟就站在莫利坐着的长椅前，他借着一棵不知年数、也不知品种的树斜靠着。孙伟低声一笑，举着手中的热饮往眼前一送，就好像是酒桌上的敬酒一般。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与欣喜，在莫利话音刚落时就应道：“是我，小警察。”
　　他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的热饮，里头只剩的半壁汤水被他搅得“扑腾扑腾”响着，“你看，还真是巧。”
　　莫利一改半躺的姿势，他把双腿打开到严谨的角度，腰背挺直到一个高傲的高度，还顺带理了理自己中规中矩的制服。他深谙问话的技巧，这点不论是对于多年相熟的好友，还是萍水相逢仅仅两次的孙伟，都一样的适用。
　　“上头见我最近辛苦，难得放我半个小时休息下。”
　　孙伟耸耸肩，从他不屑一顾的皱眉中似乎还能捕捉到他的认同。他仰头喝下手中的热可可，眼神飘忽到与莫利遥不相及的地方。他支支吾吾，可他尽量压制住作乱的口条，说：“我也辛苦，也正好休息着。”
　　徐徐迎来的怡人春风，带走了春天正午时一点的闷热，带来了一些各自采撷来的花香。花香的复杂混乱到了一定的程度，莫利用着警察的警觉眯眼打量着眼前慌乱却不露马脚的孙伟，这股难以复制的香气却让他分心地想起他与眼前这人的第一回相遇。
　　“过来坐坐？”莫利虽然处以问句，可他的行为却不容置喙。他腾了左手边的空位，挪去了长椅久被冷落的右半边，他才坐热的一片地方与他的好意一同暴露在空气中。
　　孙伟看了看莫利，并将莫利从头至尾扫了一遍。莫利袖章上的两字让孙伟多有忌讳，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只得动作僵硬地坐在莫利给他留出来的座位上。孙伟把手架在自己微微哆嗦的腿上，他的脊背也挺直到一个高度，一个让他费力保持着的高度。他整个人向前倾着，生分地与莫利同坐着，有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效果来。
　　“小警察，你最近，最近去过福利院吗？”孙伟用了最老土却也最行之有效的聊天方式，从两者的联系切入。他把手中空了的热可可纸杯扭成了一个内凹的造型，并且还在乐此不疲地折腾着出声求饶的纸杯，试图用纸杯的扭捏声掩盖住此刻自己的紧张。
　　莫利也顺着他的方向前倾，与孙伟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以求与孙伟处在一个平和平等的聊天模式中。他温和的声音消弭了两人间尴尬的气氛，“我最近都在忙别的，你是不是也没去过？”
　　孙伟放松了不少，他微抽的双腿也在冷静下来。莫利的声音把他带出了他所时刻胆战心惊、为之不齿的阴霾之中。
　　“是啊，我也没去过。”孙伟一旦舒心，就愿意抽一根烟当做消遣。他才摸到了胸前的口袋，就想起来了身旁的小警察对于烟味的反感。他适时地住手，佯装做拂去身前的扬絮，“我上次和你说过的，我很小就在那里住下了，是我奶奶把我送过去的。”
　　“我还有十五分钟，你可以尽情地长话短说。”莫利揽起袖口，仔细对了对时间。
　　孙伟报以感谢的一笑，身旁小警察的形象在他眼中有了微妙的变化。没有那种天生的严肃，亲和得就连处在阴霾之中的孙伟也不由自主地想去接近。
　　接下来的话，对孙伟来说，是一个被封存了很久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可以按照原样继续被尘封在孙伟不愿看见的角落里。可一旦它被撬开了一点点，里头似水的过往就会不自主地流溢出来，就像条长流的细水一样。
　　“那时的我大概有六七岁，是我奶奶亲手把我交托给福利院的一个工作人员的。我那时已经有了记忆。”孙伟顿了顿，他的吞吞吐吐其实是在自揭伤疤，“被至亲亲手送走这件事，占据了我来福利院前所有的记忆。”
　　我理应记得其他开心的片段，可它们被这个芥蒂镇压了，又好像被我的记忆所排斥。
　　这是孙伟开始说故事前的最后一句总结。
　　“我上次回福利院的时候，就是想问问当时接受的王阿姨，我奶奶的情况。”孙伟把一句完整的句子断成了零碎的小节。他似又想起什么美好的片段，愁云笼罩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光，“就是在院长办公室的走廊上，我第一回看见了你，然后又在教堂里看见了你，最后我们一起坐在了花坛边。”
　　莫利顺着他的话一同回想着，那是他第一次送孤儿去福利院。几个哭闹不停的孩子是被人从拐卖儿童集团手中救回的，他们说不出生身父母的信息，只能被暂时送往福利院中。莫利穿过福利院的两栋欧化大楼，眼前所见的都是些无依无靠的孤儿，这些孤儿的脸上都有着转瞬即逝的笑容，也都有着坚定不移的目光。
　　就在他感叹之时，在院长办公室前的走廊里他遇见了一个与他在同一年龄段的孙伟。两人目光交织的那一刻，莫利心里有种说不上的复杂，他好奇却又不能止步，只能心有遗憾地擦肩而过。
　　和院长交代完前因后果之后，莫利不按原路折返，竟是瞎猫撞到死耗子般的，他在福利院中已经上了年代的教堂里又看见了双手合十的孙伟。孙伟当时穿的那件蓝色格子衬衫，莫利到现在都记着，就是那个虔诚的蓝色背影，在几乎无人的教堂中颤抖。
　　不出意外地，在孙伟转身的那瞬间，两人相视而笑，而后有了在教堂外的花坛边的第一次交流。
　　“那个王阿姨是怎么说的？”
　　孙伟拖沓地一笑，他搓了搓干涩的双手，开始了自己长篇的独白。
　　王阿姨当时深感抱歉，紧握着孙伟那双冰凉中透着一丝温暖的手，说了最残酷无比的话。
　　“我的家里只有我和奶奶。奶奶把我送走之后就搬走了，再没人见过她。我想她应该是太穷了，她给我找了一条生路，也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孙伟静静地说着，他的平铺直叙带着岁月留给他的沧桑。
　　“王阿姨还说了，我奶奶并不是一辈子都这么穷的。她年轻的时候是地主家的二小姐，C城里有一条街都是她们家的财产，每天中午还能在外面玩了一圈回来后吃点心，日子过得非常的舒心。只是后来……”
　　孙伟没有再说下去，即便这是没有后话的故事，莫利也能根据他话中的要点进行推测。他奶奶的日子必定是在一夜之间，变得翻天覆地。
　　“我奶奶她是看着自己的亲弟弟活活给饿死的，要是当时每天都有的点心给剩下来，弟弟说不定就不会饿死了。”孙伟仿佛就身处在奶奶那个年代里一般，他每个情节都记得十分清楚，“我奶奶一定是穷怕了，也饿怕了。她的儿子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她这个最害怕生离死别的老婆子就不知所踪，她一定是穷得实在没有办法养活我了。”
　　孙伟在不知不觉中加了许多个“一定”，他浑然不知，而莫利也被他的悲伤所感染，同样的没有留意。他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希望听者和他一起坚信——
　　“所以，她给我找了一条生路，也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