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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   七

      流川总觉得最近的日子比以前不好过。说起来这像是专门来找他茬的,那个陵南的大猩猩。偶尔训练交叉,那边的头子从不给他好脸色看,瞪着眼对他鸡蛋里挑骨头,起初他没所谓,再到后来就算是流川脑袋里就一个筋也看出来了——这个大块头看他不顺眼。

      “所以说啊,”宫城顶着在营区唯一的理发店里剪的佛祖头,对流川说,“你赶紧把那个美女甩了吧,不然可能会更可怕呢!”樱木就着宫城,眼睛都笑没了:“死狐狸,让你装酷吧,这下子有你好受的。”

      流川手里抓着一条抹布,抬眼瞅了瞅这两人,脑袋里不算快地运转着——美女是谁。其实他并不觉得被流放到格斗场上擦道具有什么特别惨的,他唯一比较烦恼的就是把这百来平米的黑屋整理好,大概是没时间做他想做的事了。

      “死狐狸!别说本天才不照顾你,看你这么幸苦,你开个口,本天才帮你把那小护士搞定!免费哦!”樱木凑过他的红脑袋,眼里简直是在闪光。宫城嫌恶地看着红猴子:“你还真是敢说啊,咱们认识三年,你都被拒绝五百多次了,你小子怎么个不去申请吉尼斯啊!”“去去去!”

      流川踢了踢水桶,溅出的水花冷不丁洒在樱木的裤脚上,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怒吼,流川转过头去继续擦哑铃,压根没想回话。

      最后两人聊着无聊的话题离开,流川听见人声的渐远,慢慢只剩下空旷的格斗场里道具搬动的回音。流川拢了拢眉头,继续手上的活。

      完事锁好大门,流川在铁门前杵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蹲在门边上,抬头三十度就有很好的视野,满眼的星。

      流川并不记得自己刚来SR时的场景,只记得大概是当新兵的一个月左右,那时候他还吃不消特种兵的高压训练,累得不行就倒在北区空旷的草甸上,耳边是自己的喘气声,还有剧烈的心跳声。

      那时候他看着同样的星空,只觉得晕眩得要吐,腹部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似乎只有在那一刻钟的时间里,流川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结果直到他睡死在草甸上,他也没能给自己一个答复。至今仍是。

      流川站起来,往宿舍楼的反向走去。那是一小片的针叶林,流川几乎是靠着直觉向前走,十多分钟后到达目的地——一片废弃的篮球场。

      其实它只能叫作空地,只是多了一只长杆,上面钉着一个变形的衣架,姑且算是篮筐。这块空地是流川半个月前发现的,他第一次走到这里是恍惚的,青草香随风扑面而来,而他是毫无预兆地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给他做的简陋篮筐。

      长杆底下已经长了杂草,不细看不会发现一颗蜕皮的篮球卡在草丛里。这颗破篮球大概是流川在SR干的第一件不能见人的事,这是他三天前被罚擦器材室的时候偷偷带出来的,并且还充了气。

      事实上那个生锈的衣架已经没有任何可用价值了,流川扔了第一球上去,球面直接滑过锈渣,碰地的时候流川一眼就明白——它被扎破了。流川有点泄气,后来他来这里就只是干巴巴地坐着,有时候十分钟,有时候半小时。

      此刻流川就停在空地边上,他有些不悦地看着脱皮篮球边上的一团黑影,借着些许星光他貌似看到黑影上的朝天发,脸上的不悦更重了。

      野兽对于自己的领地有绝对的占有欲,而此刻那团黑影堂而皇之地出现,流川只想一脚把他踹到太平洋,再放几条鲨鱼。

      黑影在挥着什么东西,一副很欢脱的样子。流川还在选择这个家伙的死法,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声音,那声音被晚风吹得飘忽,空旷的背景里只传来单薄的人声,间杂着草香,居然几分恸人。流川没了动作,细碎的刘海刷过睫毛,他觉得有一些痒。

      听不出旋律,也不知是不是被跑调了,但流川觉得舒服,他看那黑影的轮廓,仍然在挥着什么东西,可他并不觉得欢乐,不知是流川本身没有欢乐的细胞还是这场景这歌声,本身就有种堵塞的感觉,欢不起来,悲不痛快。

      流川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懂音乐的,或者说,他懂这个声音。

      那声音拉了个长音以后停住,流川看那黑影动了动,脑袋往他这里扭了半边停了三秒,之后又转回去挥着什么东西,只是不再开口。流川没看清他的脸,不知从哪里生出一阵冲动,他朝那黑影扔了一个字:“喂。”

      没想到黑影的反应不小,流川眼睁睁地看他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然后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他也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朝天发一步步靠近,他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越近越危险,最后流川看到仙道表情复杂地站在他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流川觉得这个人神经病又犯了,就问:“你怎么在这。”仙道抱胸站好,回问:“你怎么在这?”流川面无表情,右脚一转走人。仙道苦逼着脸对着流川的背影嘀咕:“连个长官都不叫,个小混蛋,别以为就鱼住会欺负人……”

      他回头看那颗瘪了的脱皮篮球,挥了挥手中的狗尾巴草,有些挫败:“被发现了呀……”

      在SR,算日子对于士兵来说极其重要,比如月初发的俸禄,而单数月的月底,就是非人的考验。月底测试往往在每个单数月底的最后一个星期四,士兵们赠名为“往生节”。往生节的测试内容在过去的传统里慢慢成为SR四个部队争强的日常标杆,所以“节日内容”也日益艰巨,仅次于年终的红蓝演习。

      往生节从星期四开始持续三天,内容看考官心情。

      这次711的往生节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陵南和湘北两支原本任务类型不同的部队合并后首次联合参与,所以测试内容成为一道难题。而这一次开会,赤木真算是见识到了仙道的“人面兽心”,早前就听说陵南的往生节难度系数五颗星,不在体力在脑力,现在看来果真闻名不如一见。

      “但……有效果吗?还是说换一些体力要求高的测试内容?”木暮扶了扶眼镜说。仙道只是看了他几秒,然后点头说:“这只是建议。”“不,就按你说的做。另外的,加几项基础的体力测试。”赤木把仙道的方案文件推至会议桌中央,拿关节轻敲了几下。鱼住默认。木暮侧头看了看赤木,随即也点头。至此,711九月低的往生节定案。

      木暮抬头看仙道和鱼住走出会议室,也站起来整理文件,踌躇了半天还是问:“我并不是说那方案有什么不好,但和湘北以前的风格差异不小,会不会……”赤木正往文件袋里装笔,摇了摇头说:“这个方案是仙道参照我们以往的测试内容调整过的。虽然他的想法不合常规,但是,特种兵执行任务的环境从来就不是常规的。”

      赤木迈开步子,停顿了片刻又说:“从实战上获得的经验和教训,你我都不如他。木暮,一个优秀的士兵,懂得收得住手,也要放得开手,这是一场训练,我们就看看吧。”

      木暮对这番话有些咀嚼困难,但他相信赤木的判断,毕竟仙道的故事不是传说,他顶着少校的军衔呆在SR里做个副队长,大概也正是因为那些厚积如山的,残酷的血淋淋的实战经验和教训。

      他想起如今SR总院里的藤真,不由地叹了口长气,谁能想到四年前的“SR金枪”如今在夺人性命和救人的极端中从一端到另一端,他并不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只看到了令人唏嘘的后果,或许正是经历过这种惨痛还能站在战场的仙道,能够如此清晰地看到特种兵所面对的一切,速度与激情?不,他看到的,大概是另一种景象。

      当藤真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看到三四个小护士挤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能大概地猜出人墙后面发现的什么事。穿过人堆,就见到仙道无限风情地摊在他的真皮办公椅上,藤真拉下满头的黑线直接把病例夹摔在那张欠抽的脸上。

      仙道还没开口,藤真就抬起一支笔,冷冷地说:“这个月第三次来找我,这次又是什么鸟事,少说屁话。”仙道于是收回假不正经的笑意,靠着比起真皮椅略显寒酸的桌子说:“那个地方,似乎被人发现了。”藤真闻言稍有停顿,两个人之间沉默了片刻,他最后说:“那有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不是关在你家后院的。”

      仙道大小眼,心说你小子当医生才几年说话就一副书呆子样,除了会骂脏话,一点都不像他兄弟。他搔搔后脑勺,露出一脸无可奈何,低头见满桌子的文件材料,于是他说:“常回家看看吧少年。”藤真匀速抬头看仙道出门的背影,深呼了一口气。

      仙道对鱼住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关于流川近期被流放干杂活在士兵中引起的不良反应,鱼住也是半个直脑袋,脑袋的弯转不过三个,于是隔天就不再罚流川了,而事件主角当然也乐得轻松。

      自从在那块小空地上碰见仙道以后,流川有三四天没去那里溜达了,今天靶场被锁住重修,不想回宿舍被拉着唱军歌,他就只好站在宿舍楼边的小洼边发呆。宿舍楼里传来的与其说是歌声倒不如是咆哮,流川横眉,从口袋里掏出P3,耳机线被捆得很整齐,他稍微一抽就平整了。

      流川的P3大概是市面上已经不卖了的那种,一寸照稍大点的规格,按键磨损严重,蓝光的显示屏上有一道不大清晰的裂痕,但机身被清理得很干净。里头的歌更是老旧,在日新月异的日本乐坛是古董级别。

      流川不懂流行,发型也是,服装也是,喜好也是。对于流川来说,他喜欢什么,什么就是流行。

      他是喜欢音乐的,但这不代表他能融入军人山崩海啸式的形式,原因不明,只是单纯地不理解——为什么呢?没有人告诉他答案的问题,流川不轻易去思考,他只是挂了一只耳机,或者偶尔坐在他们中间,没有表情地。

      耳机里放的是中岛美雪92年的作品,流川闭着眼,手里够着那只P3,晚风听不见,蝉鸣听不见,他只是静默地坐着。音律穿过脑袋带了一阵酥麻,流川记得这是他小时候母亲最爱放的歌,她把磁带放进旧式的录音机,按下播放键,转过头来对他说:“小枫,妈妈要学会这首歌哟!”他站在母亲身边,听到那歌声如同暖风抚面。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见到仙道,就是在那片小空地上,他的背影和歌声。流川缓缓睁开眼来,遇见路过的仙道,他不知那个时候自己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仙道一瞬而过的温润眼神,他微微地动了动眉头。

      仙道从藤真那回来,跑去小空地溜达一圈,没想到也坐到了月上枝头。拍拍屁股回宿舍的时候,他环视不大的空地,嘀咕说:“发现了别人的地盘,又冠冕堂皇地丢掉了,真是小混蛋。”转头见藤真斜倚着大树一脸看白痴的神情看着他:“等人啊?”仙道看着他邪笑,说:“等你呢。”

      藤真没有理会他,径自找了块干净的石面坐下,半天没有言语。仙道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那身白大褂和背景八分不搭调。他脑海里搜索不多年前,他们四五个年轻的士兵,还未褪去脸上作战后的迷彩和疲惫,在那块石面上谈笑风生。

      仙道终于还是没说话,一个人转身走了。

      后来他在昏暗的夜灯下发现了小洼边的流川,他闭着眼像是没有注意到来人,仙道注意到他的耳机,心说这小野猫真是倔,也许他心里的那片地方和小空地一样,不容许任何人踏足,一旦有失,便不再出现。

      人说,狗和人类交好是因为它们的忠诚;而野猫,它们贪恋人的温暖,却还佯装冷漠,不愿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恐惧。流川就像只野猫。

      他忽然有些动容。

      不远处的野猫忽然睁开眼来看他,仙道吓了一跳,迅速地转身逃开了。那双眼里的清明,忽然像是直穿了他的贸然介入,仙道心有余悸,在楼道的角落里用手指按住薄唇,脑海里闪过方才流川闭着眼,微仰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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