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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四十三章 杀破狼格,天下易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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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城的第二天,凌慕辰等人接到圣旨,说是皇上打算三日内在华庆宫设宴,延请诸位王子与功臣。不但凌慕辰务必参加,就连端木玉舯、端木玉信等人亦都在列。
端木玉舯说道:“我总觉得这次宴会别有用心,却又猜不到你父皇安的是什么心。”
端木玉信也说道:“我也觉得皇上是在试探什么。”
凌慕辰亦是如在云雾中。
奖赏的当日,凌慕辰就全部把赏赐分给部下,将途中得到的治头痛的天然奇药送入韩鼎的府上。剩下的金银绢帛,留给陶蓁自由支配。
陶蓁忙问:“你想让我做什么用?”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凌慕辰道。
陶蓁心领神会:“我知道了。”
端木玉舯也让云晞公主进宫刺探口风,一无所获。三日后,当凌宛天携贤贵妃南面入席时,殷王一支终于知道了缘由。
贤贵妃身着银白色罗衫,一袭月白轻纱罩衫袅袅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所有的男人皆双瞳放大,口胀胃缩,血管贲张。
凌宛天捋着胡须,龙颜大悦。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两个女人之一,另一位则是凌慕辰的母亲。
“有美如斯,安得天下!”夜阑时,他尽享着贤贵妃温软无骨的香滑躯体,发自肺腑地感慨。可人儿本有温柔如鹅毛般的嗓音,却被凌慕珣毒哑了;她虽爱六儿,却要像个寡妇似的苦守空房;她第一次生子难产,险些丧命;第二次怀上他凌宛天的骨肉,却生生地被皇后设计落胎,身体越来越差,时不时地病倒。凌宛天亲手侍奉汤药,端茶递水。
贤贵妃刚进宫时,誓死不从。
她不惜连连地磕破了头,跪求凌宛天放她回殷王府,几次要偷跑出宫,但被凌宛天看得死死的。凌宛天倾己所能,将珍稀的金玉珠宝赏给她,她丝毫不为所动。凌宛天让御膳房天天几百道珍馐佳肴不重样地做给她吃,她眼泪巴巴地掉。凌宛天说道:“好好地做你的贵妃,我将来便让凌慕辰做太子。”这句话终于奏效。
其他佳丽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天子,贤贵妃依旧是身穿男装,在倚梅宫的花园里栽种草药,全是可以医疗心疾的。她也种一些益母草,给自己养身体——被皇后设计落胎之后,身体便虚弱下来。一双水眸朦朦胧胧如雾,平添的哀愁更增了几分楚楚的风致。
只是,她的心计却不再单纯。“至高无上的男人,总想征服无法驾驭的女人。”贤贵妃深知此道,一直对凌宛天时而如春天温暖,时而如寒霜雪天冰冷。她使尽身解数,将眼前这个掌控天下的男人的心拢在身上,凌宛天对她始终宠爱有加。
若不是凌慕璋为母后求情,她被皇后推倒致堕胎,凌宛天一怒之下,险些废后;新宠的淑妃、胡美人陷害贤贵妃,贤贵妃梨花一枝春带雨,甚至要悬梁自尽。凌宛天不得不处死了淑妃、胡美人。后宫三千佳丽,再也无人敢惹贤贵妃。
凌慕辰面无表情地望着君王一侧的美人,心窝处已抽痛,带动了左肩的酸痛麻痒感,疼得他的左半身近乎麻木。
宫女的舞袖翩翩生风,吹动他双鬓的乌发与白丝,那飘摇的银白丝线似乎在一众黑发人中特别惹眼。都说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既是名将,又是美人,可怜华发早生。
“贤贵妃,过来坐下。”凌宛天笑着挥手。
贤贵妃莞尔一笑,如闪闪的珍珠,将整个大殿都照得华光溢彩。一帮武将们看得险些掉了下巴。贤贵妃微微一笑,仿佛殿外的黑夜都明亮了几分。
凌宛天将这花信年华的女子轻轻地揽入怀中,吻着她娇嫩的脸蛋,灰白的胡子扫在弧度美好的下巴上,看得端木玉舯双眼喷出一股股怒火。凌慕辰的眸子漆黑如幽潭。
“好美的妃子。”凌慕辰忍不住地赞道。
一声细微的赞美之后,大殿中所有的响声忽地戛然而止。
有一根看不到的弦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便有支利箭要破空而出,要将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也燃烧焚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凌慕辰的身上。
“好眼熟。”凌慕辰狭长的丹凤眼盯在那贤贵妃的身上,再也移不开。
端木玉舯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贤贵妃垂下头,心跳得厉害。
凌宛天笑道:“辰儿,她就是王御医的女儿,你小时候还见过她。”
“王御医还有个女儿?”凌慕辰将丹凤眼微微一眯。
凌宛天先是一愣,哈哈地将龙纹樽里的酒一口饮尽:“有啊,老六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凌慕辰摇头,双目中流溢出疑虑,已如丝茧般将贤贵妃层层地包裹。
贤贵妃不断地为皇帝斟酒。她虽不能言,那流转的眼波不断地向凌宛天传递着蜜意柔情。
端木玉舯面无表情,一杯又一杯地仰脖饮酒。凌慕辰幽潭似的目光盯着面南朝北的父皇身上,小酌着为他特意准备的莲子枸杞茶。
一众武官也纷纷地盯着贤贵妃天仙般的俏颜。凌宛天俯瞰着众生,朗朗大笑,压倒一切的笑声,像是在诉说胜利者的得意。
“爱妃,可否替朕为诸位将军斟酒?他们都是战功赫赫的大英雄!”凌宛天笑着轻轻地捏捏贤贵妃娇嫩的桃花腮。
贤贵妃将自己柔软的躯体贴在凌宛天的身上,锁骨凸出的双肩轻轻地抖着,樱唇撅起,表示不乐意。
“乖,听话。最美的女人,胸襟也要最大度。”凌宛天在她美丽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满足地笑笑,吻了下她的樱唇。贤贵妃这才起身,在凌宛天苍老而下垂的唇边吻了一记,端着龙纹壶袅袅地走下。这是千年前饮酒器具,乃是第一位统一八荒的帝王留下来的。他以此酒器铭志,其心昭然。
第一位将军,她再也熟悉不过。
玉兰花清香渐近,月白轻纱飘摇着落在他的长桌前。华殿之下,她蹑足在绣有飞鸾的朱红羊绒毯上,如履惊涛。
一步,一步,再一步。
红色的羊绒毯在灯火的映照下,猩红如血。大殿里鼓乐箫声齐鸣,奏得热闹。他和她的耳中,却似远在了天边。
她的心怦怦地狂跳,却不得不强作笑颜,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默默地看着她走近,手中的鸟纹觥樽牢牢地握紧,抚摸着鸟羽的纹路,一遍又一遍,手心黏黏的全是汗液。
她瘦了,先前红润白皙的面庞已呈半透明的玉色。他有了些许白发,丹凤眼中沉淀了太多的酸楚与沧桑。
千言万语,只化作他漆黑瞳子的无限茫然。
“贤贵妃是失语者?”凌慕辰问。
凌宛天说道:“贤贵妃从小口不能言。”
贤贵妃点头,咬着唇,手中的酒壶微微地颤抖着。她越要保持平稳,手便抖得越加厉害。她刚要斟酒,凌慕辰却将鸟纹斛樽的口捂住:“抱歉,本王素有心疾,不能喝酒。”
贤贵妃依旧微笑,回头望了执掌天下的帝王一眼。
“好吧,殷王就算了,贤贵妃去给驸马爷敬酒!”凌宛天大笑。美人然后起身,玉兰花的香气离着凌慕辰便越来越远。她不停地眨着美目,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可还是在见到端木玉舯的那一刻,泪珠滚落。
端木玉舯忙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大殿内却在此时响起了千年前的情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兮,不可泳思,江之泳兮,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首《诗经》中的单相思名曲,似乎是在提醒着什么,又似乎像是在宣示着什么。
昭曜民风开放,君臣饮着饮着,凌宛天便起身说道:“来,咱们一起跳舞!”
众人在美人与霓裳中手舞足蹈。贤贵妃与凌宛天手挽着手跳舞。跳着跳着,凌宛天便将她轻轻地举起,转圈,她袅娜的身姿像飞翔在大殿中的一只轻燕。
只有凌慕辰盘着毫无知觉的双腿坐在长桌前,一言不发。莲子枸杞茶的味道细细密密地充斥在他的舌尖,顺着舌,入喉,入心。他的心,仿佛就是莲心。
“再等一阵子就好。”凌慕辰在心里痛喊道,“只差一个时机了!”然而,那莲心似乎将他整个人都占据了。他心如苦莲,千疮百孔。
所有的大臣停了下来,整个大殿,只有帝王与他的爱妃在舞动。
雪白的裙裾翩跹,明黄袍衮金绣蟠龙的男人老当益壮。舞着舞着,忽然,那雪白的旋舞停止,地毯上溅下大滴大滴的黑红血滴。贤贵妃本是羊脂玉般的白皙脸蛋变得惨白。但凡有家室的男人大抵都有这种常识,一目了然。
贤贵妃的唇角,竟微微地扯起,像是一种解脱后不屈的微笑。
深宫的生活让她变得多病体虚,可她宁死也不愿意为凌宛天结下珠胎。上次被皇后推倒,实则一半是她自己的策划。这次身怀六甲,她依旧没有告诉凌宛天,刚喝下自己配好的小产药不久,便被招来陪宴,如此堕胎,天衣无缝。
“爱妃!”
凌宛天龙颜一紧,打横抱起她,飞快地跑出大殿,明黄的龙袍沾满了鲜血。
疼,疼得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可她还不能死,她知道,她是他前行的最大鞭策,她还得活着。死去活来,她仍旧在笑。
凌慕辰端坐在长桌前,饮一口莲子茶,一言不发地观赏着这一幕。待凌宛天的脚步渐远时,他的口中猛地吐出一股鲜血。
庆功宴不欢而散,纵使在沙场上杀敌无数的男人们亦不免唏嘘。
离开大殿,凌慕辰刚被端木玉舯扶到马车上,就吃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
“死瘸子,她为了你,都把自己毁成什么样了!”端木玉舯大骂。
凌慕辰没有还手,尚在颤抖的手把紧握,手掌上是一大摊血,不知道是口腔中的还是胸腔里的。
第二日,端木玉舯与一个部下在酒肆大饮,失口在人前叫凌慕辰“瘸子”。恰好九王子凌慕璋的一个心腹路过。当晚,凌慕璋便将此事告到凌宛天那里。
“父皇,如果有人对我们兄弟不敬,是不是也犯了大不敬之罪呢?”凌慕璋问。
凌宛天说道:“怎么了?”
凌慕璋叹息:“算了,多说无用。”
凌宛天的胃口被高高地吊起,放下奏折,抬眼说道:“说。”
凌慕璋说道:“我的随从听到云晞公主的驸马端木将军在酒肆里大骂六哥是瘸子,全酒楼的人都听到了。”
凌宛天浓眉一蹙。
“虽然六哥腿脚不好,可他是抗击草原人的英雄,又是父皇您最宠爱的儿子,堂堂的殷王爷。他就这样当众宣扬亲王的缺陷,实在是有碍体面,也是对父皇的大不敬啊!”
一股无明业火从凌宛天的心头直蹿上眉头。
他忽然记起,几年前,凌慕辰还在打仗的时候,在殷王府的书房内,端木玉舯也曾无视他的天威,将他的好事变成了一桩恶事。之后,他曾用调虎离山之计想支开他,这个犟牛却不从。为此,他还曾将端木玉舯打入天牢半月。事隔太久,他竟差点将这事忘记了。
为了鼓舞军心,身为天子,他赐予这个倔强的汉子太多:名、利、权,甚至公主。
为了江山稳定,为了笼络殷王一支,他都可以不计前嫌。
“他一介武夫,喝多酒胡说而已,且他军功赫赫,罢了。”凌宛天把玩着手中的一方青玉砚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只神兽在砚台的四个角上各占一方,或仰首,或怒哮,或展翅,或稳居。
“父皇此言差矣,”凌慕璋继续说道,“虽然六哥已经将兵权交出,可是,端木将军带过的兵将太多,部下遍布十八州县。而且,他是个桀骜不驯的人,儿臣怕……”
凌慕璋卖起了关子。
“怕什么?但说无妨。”凌宛天道。
“儿臣怕,万一哪天六哥想做什么事,他就是头一个跳起来支持的。”凌慕璋说道。
凌宛天的手不觉一松,砚台跌落在地上,朱雀的一角被摔碎,头身分离。
“朕知道了。”凌宛天挥挥手。待凌慕璋离开他的视线后,他细细地思忖了近一个时辰。凌慕璋这句话的本意,自然是为了卸掉凌慕辰的左膀右臂,达到排除异己的目的,他又何尝不知。可是,这话就像一层棉絮似的,及时地裹在他甫定的惊魂上,犹如定心丸。终于,他一拍桌案,说道:“来人,将端木玉舯给朕拿下,三日后问斩!”
殷王一支听到消息之后,犹如晴天霹雳。
凌慕辰亲自到皇宫为端木玉舯求情,拖着残躯跪在大殿前一天,被凌宛天撵回殷王府。
云晞公主在大殿外哭哭啼啼了一天,凌宛天闭门不见。
端木玉信等人求情,凌宛天一律不见。
“去求韩鼎吧!”陶蓁说道,“我又整理了很多前朝的史料供韩先生编书。还有,我亲手给他的孙女缝制了很漂亮的衣服,还有好看的避尘白狐大氅,能避尘一丈之外!”
凌慕辰知陶蓁是将自己送她的狐裘改了,心下一热。
去拜访韩鼎时,正见他在院中观赏天象。见凌慕辰来访,行了礼数之后,韩鼎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中最暗的那一颗,说道:“王爷,近日破军星昏黯无光,这是端木将军的命星。”
凌慕辰便问:“如何破解?”
韩鼎说道:“破军是军队中的敢死队,冲锋陷阵,以破坏为目的,但自身之危险性亦大,损兵折将,在所难免。且孤军深入,有接济不及之虑,别人已经帮不了端木将军了。”
凌慕辰忽觉得眼眶一热,心尖处和肩膀忽然疼痛起来:“果然无救吗?”
破军星是紫徽斗数十四主星之一,属于开创星。破坏力十足,亦被称之为“耗星”。这个“耗”,代表破坏力、消耗力,耗了别人,也难免耗尽自己。
韩鼎神色凝重地说道:“王爷,您还不知道皇上为何要杀端木将军吗?依老臣所见,现在无论谁去求情,皇上都要杀他的!”
凌慕辰说道:“贤贵妃呢?”
韩鼎不住地摇头:“王爷,您可知皇上为什么要设宴?不就是怕您现在权力太大,为了女人而生二心吗!如果现在贤贵妃去求情,恐怕不但救不了端木将军,恐怕所有人都会受罚入罪!”
凌慕辰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小瓷瓶,一粒,两粒,三粒,四粒……
“端木将军的事,我们无力回天,但也是一个契机。”韩鼎怅然一叹。“王爷,破军、七杀、天狼星即将出现的格局,将是您期待已久的杀——破——狼。”
凌慕辰目眦欲裂,神情几变,先是悲痛,继而凤目中似有风云变幻。
夜空中,一弯残月血红欲滴,流云在夜空中暗动,星光璀璨。韩鼎说的杀破狼格局,便是破军、七杀、天狼星在命宫三方四正会照那刻,天下易主。
易的那位新主,可是他本人吗?鹿死谁手,花落谁家,仍是未知数。或许,是凌慕璋;或许,是他。总之,他觉得一股热血在胸腔中爆炸欲裂,虚弱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住。他素日冰凉的身体,烫得如同蒸煮一般。
他的心从前胸口一直疼到后背,憋闷感忽地袭来,连呼吸都没了力气,整个左半身已至麻木,双唇已然泛紫。自回京之后,他本来康复了些许的身体又衰弱下去。他疼得浑身冷汗淋漓,双目都睁不开。迷迷糊糊中,他只看到比往日又多了些的白发在眼前飘摇。
再次醒来,已是两天后。
陶蓁和端木玉信守在他的床头。端木玉信双目红肿,一身白衣,头箍白布带,眼神前所未有的安然。这种安然,却是多少的愤怒汇集。
“王爷,是时候了。”端木玉信双目依旧温润,太阳穴处却已青筋凸起,“我们所有的人现在都抱着必死的心来做这件事,现在正是好时机!”
凌慕辰打量着端木玉信身上的素麻,眼圈滚烫。
他与端木玉舯相识二十二年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烁不停。
“你个死瘸子,不学武功你就不残了吗!你看你现在像个绣花枕头一样软弱,万一哪天我们不在你的身边,你要怎么办!”那是两人九岁时,凌慕辰害怕自己行动不便被耻笑,死活不肯习武。端木玉舯打了他,用硬邦邦的拳头狠揍了他的肩膀。
“瘸子,你不要让太监帮你洗澡!笨蛋,你是金枝玉叶,你的身体何等娇贵。你记住,你虽然腿不好,但也是有尊严的!”那是他们俩十一岁时。
“我配不上她,你来保护她,我保护你们!”那是他十六岁时。
二十二年的相识,他无数次抱他上下轮椅,抱他乘坐马车,搀扶他。
凌慕辰在红梅树下一言不发,足足地坐了一个下午。
“殿下,是时候了!我们忍无可忍了!”端木玉信在红梅树前摇晃着他瘦削的肩膀。凌慕辰用寒凛凛的千年冰霜眼望着他,一眼,就将端木玉信冰镇住。
“时机还不到!”凌慕辰凛冽的声音压抑,隐忍得像是春蚕层层包裹的蚕茧。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殿下,我怕再忍下去,您多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了!”端木玉信急得双目猩红。他吹起一支凄凉的箫曲,如冬风刮过,大雁南飞,兔死狗烹,杜鹃啼血,如千万鹅毛大雪飘满凌慕辰的寝殿,室内顿时冷如冰窖。
他们忍了太久,隐忍两任太子的欺凌,忍受皇帝一次次的恩威并施,连哄带吓,罹受一次次栉风沐雨,一次次沙场血战。他最爱的大哥比他忍受的时间还要久。
“最佳时机未至。”
凌慕辰抽出软剑,将林中的白梨花削成一片片白雪。忽一阵凉风,将白花吹得漫天飞舞,像是给驸马爷的纸钱,又像是整个天空对他的祭奠。
端木玉信默默地流泪。
“账,一起算。”凌慕辰摇着轮椅上前,紧紧地攥住端木玉信的手,双目迸射出多年前才有的凌厉。
当晚,凌慕辰作为宰辅被召入凌宛天的御书房,与所有重臣一同商讨如何处置战犯。
所有人都主张放了乌米尔,顺应草原民心时,凌慕辰却说道:“杀了他,以绝后患。”
“一定要杀他吗?这将带来多大的仇恨!即便不杀他,法撤尔草原十年之内都没有再战的能力!”凌宛天反驳道。
“那十年之后呢?”凌慕辰反问。
“老六,我看你是杀红眼了!”凌宛天皱眉说道,“不杀乌米尔,把他关在南苑,关一辈子就是!”
凌慕辰说道:“父皇,怕是关不住他的。”
韩鼎亦说道:“皇上,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冒险?”
凌慕璋笑道:“六哥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呢。乌米尔虽然武功高强,可我昭曜王朝大内高手如云,还关不住一个囚犯不成?据我所知,温氏将军兄弟俩武功就在他之上。”
凌慕辰说道:“他诡计多端,怕是守之不易。”
凌慕珣也说道:“六弟太小心了,南苑自来是我昭曜王朝关押重犯的地方,侍卫们都是父皇钦点的,武功深不可测!”
凌宛天终于决定将乌米尔囚禁于南苑,另外决定将殷王一支的所有大小武官都调升官职到全国各地。
一道又一道圣旨如雪片飞来,张逢等人统统都坐不住了。
这一天,殷王一支都趁夜赶至殷王府,连素日少来的韩鼎亦赶了来。
“殷王爷,是时候了。”韩鼎说,“老臣以为,这无疑是皇上将殷王一支分裂而后各个消灭的第一步,我们……真的是时候了。”
“王爷,城外驻扎的十万兵马,都是跟着咱们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只要你一声号令,他们统统能誓死攻进皇宫!”
“王爷,咱们逼宫吧!”
“逼宫!”
“逼宫!”
“逼宫!”
众人异口同声,将这个忍了许久的二字呼出,所有人的双目都是猩红的。为了这二字,所有人都等了太久太久。
众人震怒时,陶蓁正在猫兔子茕茕的坟前浇灌一棵白玉兰树,坟中新埋下几棵鲜美的大人参。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似是猫兔子呜呜在叫。
“茕茕,我对不起你。”陶蓁抚摸着冰凉的小石头墓碑,上书:爱宠茕茕之墓。
陶蓁说着,挥起长剑,雪亮的光影飞出。当啷一声,陶蓁飞身接住剑,拦住了常衡的去路。
“常将军,您这是要去什么哪里?”陶蓁笑道。
常衡说道:“王妃莫要阻拦,卑职不想伤害无辜。”
陶蓁笑道:“常将军,您是皇上的人,我早就知道。可是,该变天了。你那么赏识殷王爷,为什么不在关键的时候帮他一把?你还记得吗?你能进入殷王府当卧底是因为和我在狱中相遇。我为什么会被关进天牢,是因为皇上无道,□□了他的儿媳妇!”
常衡挥剑出招:“卑职曾发过誓,誓死效忠皇上,王妃莫劝了。”
陶蓁运气,接招,粉色、白色的玉兰花在空中飞舞。
春日总有太多的晴天,阳光照耀在雪白的花瓣上,白得雪亮,粉得璀璨,沙沙,花瓣满天飞,嚯嚯的剑声,惊起一阵阵飞鸟。满地的狼藉,似乎在诉说一种皇家才有的悲剧。
“常将军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陶蓁发出最后的通牒。
“抱歉,这是卑职的责任!”常衡道。
嗤,他的后背中了一剑。
“我再问最后一次!”陶蓁道。
“对不起。”常衡道。
雪亮的花瓣染上了艳红,陶蓁收起剑,她雪白的衫子上也染了血色。她命人将常衡的尸体好生看管,只待今日之后,将他厚葬了。一个太过有原则的人,在这纷乱血腥的皇家之争中,怕是少不了流血;一份太过盲目的愚忠,下场便是不得善终。倘若他愿意,他将是凌慕辰的功臣之一,可是,他放弃了。
此时,常衡效忠的天子正在倚梅宫中照料他心爱的女子。
贤贵妃小产之后,虚弱不已,他心如刀绞。御医们使尽浑身解数,佳人下身的血依旧止不住。凌宛天冲着御医们大发雷霆:“医治不好贤贵妃,朕就把你们全部问斩!”
刘公公却在此时报说五王子求见,凌宛天一怔。
所有成年的王子中,五王子最与世无争,封号淮南王。整日沉迷风花雪月,只与他心爱的男宠们吟诗作赋,醉生梦死。不知为何,看惯了几个王子的争夺,凌宛天今日竟觉得这个儿子可亲。
然而,五王子凌慕珏带来的消息却实在不好。
凌慕珏说,贤贵妃的身体近些年来之所以越来越差,都是因为太子凌慕珣、九弟凌慕璋买通了宫中所有的御医所致,原因是怕贤贵妃生了王子之后会被册立为后。那时候,太子之位,怕是又多了一番变故。
凌宛天气得脸色发白,他的儿子们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他相信。
凌宛天正色说道:“老五,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凌慕珏说道:“父皇,儿臣有一名属下,他的父亲是御医,如今医治不好贤贵妃也是死,被三哥、九弟严惩也是死……”
“放屁!”
凌宛天气得面色铁青。
他在自己的御书房中坐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他传令,召见太子凌慕珣、吴王凌慕璋巳时于雕龙湖上饮新茶。
那一天,是个晚春的大晴天。一大清早,热风便已燥热无比。湖面上,却出奇的安静。
凌慕璋未及皇宫时,已被张逢削了人头。凌慕珣被刺杀于东宫,端木玉信杀得一身白衫染成朱衣,凌慕珣被他大卸八块。
杀,杀,杀。城外的将士杀入城中,吴王府、东宫千万人血流成河。大内侍卫统统换成了凌慕辰的人。
此时,韩鼎正与凌宛天在湖中心小酌着上好的冻顶乌龙,宫女们舞姿翩翩,钟鼓琴瑟笙箫声恍似仙乐。
端木玉信施展轻功,踩着一池碧水步入画舫时,凌宛天先是意外。作为曾驰骋疆场的将军,他双目先是黯然,却并未大惊失色。
“末将端木玉信参见皇上,太子凌慕珣、吴王凌慕璋企图谋反,末将一干人等为保卫皇上,已将他们统统处死了!”端木玉信的剑上血迹犹在,滴滴红液渗入画舫的地毯上,溶入血色铺就的江山。他抬起头来时,一脸的血迹,昔日宛如春风般的笑容,今日却犹如修罗。
韩鼎落下一枚白子,将凌宛天的黑子之局攻破,淡然地说道:“万岁爷,能者当御天下,这太子之位,该改立有功的王子了。”
凌宛天定睛望着棋局,自己的黑子,早已无立锥之地。
“哈哈哈哈!”凌宛天仰天大笑,笑声惊动了一湖的游鱼。他往湖中望去,鱼儿们没头没脑地在水中乱撞,四散了开去。投下一点鱼食,鱼儿们却又聚合在一起。端木玉信将一颗黑子扔入湖面,几十条游鱼顿成了白尸。
凌宛天想到丧失了两个心爱的儿子,很愤怒,想到自己对挚爱的儿子所做的一切,他蹙成一团的眉毛渐渐轻敛。
“朕早有此意,这是他应得的。”凌宛天道。
什么是应得?什么是不应得?
凌宛天亦非长子,为了皇位,他害死了长兄;继位之后,他为了巩固帝位,将自己的几个或有文采或有武略的弟弟一个个处以极刑。棠棣之欢,不属于帝王家。
凌慕辰如一尊佛像般沉默,坐于红梅树之前。许久,抬头望着天空,大片大片的血红云朵带着金边,在不断地轻轻变化着光影,渐渐地暗去,天黑了。
得到父皇的立储圣旨,得到手下们一处又一处血淋淋的捷报,他面无表情地手抚红梅下的玉鹤,黑曜石的瞳,血红的喙。
端木玉信扔下血淋淋的剑,抱着凌慕辰的腿恸哭:“王爷,咱们忍了那么多年,终于达成愿望了!要是哥能看到就好了!”
凌慕辰拍拍端木玉信发抖的肩膀,刚硬如刀背,宽广像山脊,和他的弟弟凌慕璋身材相似。却比端木玉舯——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兄弟瘦削了些许。这时候他才想起,那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兄弟,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夜,凌慕辰与陶蓁于凉亭中对弈,黑子白子一枚枚落下。戎马倥偬间,似是少了些什么重要之物。
这处凉亭,自凌慕辰成年以来,便是他的沉思之处。端木玉舯与陶蓁一样,武艺了得却不通棋艺,经常输得一塌糊涂,也偶尔会说几句话点醒他,可惜,他看不到今天了。凌慕辰冷冽的眸子略带几丝热度,三分喜慰,七分愧疚。
月色猩红,空气中未有半丝战后的祥和。一阵凉风吹来,乌云遮住了红月牙,杀气氤氲,黑压压地笼罩在殷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王爷,太子这些年没少收养奇人异士,他们这些人去哪里呢?东宫这么容易被攻下,真的有些出乎意料。”陶蓁问。
凌慕辰不动声色地落下一枚黑子:“他们尚在暗处。”陶蓁握紧了手中的剑。
果不其然,杀气铺天盖地而来,树叶窸窸窣窣。不远处,刀剑突鸣,刺穿盔甲、肉骨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该来的终于来了。”陶蓁猛一拔剑,不远处一个,两个,三个黑影应声落地。
凌慕辰抛出袖中的白灵软剑,灵狐飞舞,黑蝙蝠的羽翼纷纷落地。
乌云忽然将月牙遮得严严实实,又有数以千计的黑蝙蝠如一块巨大的幕布,将四周都包围起来。黑蝙蝠的尖喙不断地逼近两人的喉咙,被削掉了耗子般的尖头、利爪,又一团黑云扑面而来。
此乃赦山黑蝙蝠,最喜人的喉血,见血封喉。
陶蓁知这是凌慕珣的食客胡胥的看家本事,因为这些蝙蝠,曾帮太子肃清了多少朝中异己!
陶蓁怒喝一声,凌空跃起,长剑化羽成火,将这黑云层层煅烧开。涅槃业火,这是师叔教给她用来保命的最后一招,极耗费体力,却有劈山开河的杀伤力。
烈火迅速蔓延,肉焦气刺鼻,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将殷王府层层笼罩。
黑蝙蝠纷纷落地时,又有一群黑衣人杀将上来。
陶蓁的力气渐弱,先是挡在凌慕辰的轮椅前,却又被凌慕辰一把拽到身后。陶蓁迅速转身,背贴近他的轮椅。
像是江湖上最平凡的夫妻,刀光剑影之间,你护着我,我护着你,黑衣人纷纷倒下。此时,凌慕辰的侍卫们也已陷入困境。
“端木玉信已被数十个顶尖高手围住,没有人能救你们了,哈哈哈哈!凌慕辰,你的死期到了!”为首的是凌慕璋的心腹萧倾。
“为主公报仇!”
“为主公报仇!”
凌慕辰的白灵软剑上滴滴鲜血落下。
“报仇?”凌慕辰冷笑,“你们主公享皇恩、握重兵时,尚且是我的手下败将。乌合之众,就不要再做皇帝梦了!”
话音未落,他挡下一阵暴雨般的暗器,左胸口处又开始吃痛,痛得他左半身几乎麻木。
不远处,头颅横飞,端木玉信正与一干顶尖武林高手们苦战。陶蓁再度挥剑挡下几乎飞入凌慕辰喉咙的针器,劈断一只寒光凛凛的带扇片铁链。
锋利的铁扇片带着飒飒风声散开,眼看就要飞入陶蓁的双目。凌慕辰已来不及反应。
一霎间,陶蓁微笑。她紧闭双目,眼前闪现出乌米尔的身影:深邃的绿瞳、坏笑、麦色的皮肤,还有洪钟般的大嗓门:“我不要江山,我要你!”
“当!”的一声,她眼前的扇片被击出几米外,忽一阵冲天的力气雪亮,如白龙般呼啸直上云霄。
“瘸子你个废物!凌慕辰你是怎么保护我的女人的!”
陶蓁听到洪钟般的大嗓门,几年如一日的骄傲,不可一世。刀气过处,如蛟龙,如雪豹,如白虎。
不知是否是被关得太久,乌米尔发疯了一般,大刀过处,一阵又一阵的血雨淋淋洒下。
血雨似乎化作了熊熊火焰,将殷王府层层煅烧。忽一阵大雨瓢泼而下,半数焚尽的王府总算保留下一半。殷王府数千人马亦只剩下一半。乌米尔的身上已经受了多处刀伤,像是要把战败的所有屈辱都杀尽一般,又像是只为守护一个人。
“作为我救你王妃的感谢,把她让给我!”乌米尔俯瞰着轮椅上的凌慕辰,绿瞳闪亮,“你既然保护不了她,就由我来做!”
凌慕辰的白发在大雨中凝成一缕缕白丝带,雨水顺着发滴入他苍白的嘴唇。凌慕辰说道:“你早已失去资格了。”
乌米尔用晶亮的绿瞳望着陶蓁:“真的不愿意跟我走吗?那好,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自愿跟我走的!”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陶蓁决绝地笑了,笑着笑着,似乎又回到当年那个小陶,“王爷,你还记得我当年问安义要的那件好玩的宠物吗?”
凌慕辰漆黑的眼霎时闪亮如星:“记得。”
那不是什么宠物,而是安义当年用来糊弄凌慕辰的木制神兽,帝江。那只传说中红得像一团红火,六只脚四只翅膀,耳目口鼻都没有,但却代表着天下易主征兆的神兽。
“当时我就说,迟早有一天会用得上,看来就是今天了!”陶蓁说着,将那只木制的兽取了出来,以假乱真的羽毛依旧一尘不染,木头身子的各种零件灵活如初。
凌慕辰应召,被抬入太极殿。丹樨之下,他仰头望着龙座上的父亲,双目朗朗如辰星。
“辰儿,后天便是吉日,后天之后,这里就是你的了。从此,指点江山的主人,名叫凌慕辰。”凌宛天微笑道。
“多谢父皇。”凌慕辰面无表情地说道。
“其实,父皇在你出生之时,就想立你为太子。为了阻止父皇,周皇后不惜把你摔成残疾。父皇为了保护你,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凌宛天道。
“为了保护辰儿,父皇给你兵部的重权,为你铺路。到最后,连朕也控制不了你,不得不一次次地压制你。老六,对不住了。”凌宛天抚摸着金灿灿的宝座,缓缓地走下台阶,走到六儿的面前,抚摸着他雪白的鬓发。
凌慕辰抬头望着父皇,发现一天之内,他须发全白,已然苍老成一位真正的老者。
“父皇,儿臣能理解。”凌慕辰依旧是面无表情。
“那个人,父皇还给你。拥有天下者,当拥有此佳人。”凌宛天笑道,“父皇曾经为你赐了婚,却又难以割舍,这是父皇欠你的,也希望你以后不要做这样荒唐的事。”
凌慕辰吃力地从肩舆上挪下,跪在凌宛天面前,一拜,两拜,三拜。苍老的父亲将他单薄的身子轻轻地扶起时,才发现,儿子已经如此陌生。他再也回不到自己双手抱起的时候了。
倚梅宫中,小产后更加虚弱的美人正斜斜地倚在贵妃榻上,呆望着露台外的柳絮,透明的白影如幽魂,在她的面前飘忽,飘忽,不见了。
“贤贵妃,要扶您回去躺着吗?当心着凉。”侍女问。
美人已不似初来后宫时,她本来年轻结实的身体已千疮百孔,时常染上风寒。她时常浑身酸痛,月例往往一次半月,淅淅沥沥,让她头晕目眩,卧床不起。这次小产之后,她更像一块飘飞的柳絮,即将消散了。
倚梅宫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拂尘散乱,尖细的声音响彻宫殿:“出大事了!皇上昨晚立了太子,说明天就退位给新太子殷王爷了!”
那一刻,贤贵妃笑了,笑容足以让窗外的所有花都黯然失色。
霎时,她通身的酸楚都消失了一般。她觉得自己又像回到了多年前,依旧是在倚梅宫,她翘着小腿,和她的慕辰哥哥一起看春天鹅黄、雪白、粉艳的花。那时候,倚梅宫也像今日,桃李争艳,春樱如荼。小小的他为小小的她在黑发上别一枝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
慕辰,恭喜你得偿所愿。
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喜极了,竟不知如何做是好。
“皇上驾到——”
听得一声通报,她紧闭双目,开始装睡。
“她的病怎么样了?”凌宛天的声音苍老了许多。
他缓缓地走至贵妃榻前,凝视着她许久。她就装睡了多久——即便不装睡,她也再无气力跪拜,甚至已没有坐起来的力气。
他轻轻地捋顺着她乌云般的鬓发,将她身上覆盖的蚕丝被再度裹紧了些。良久,他凝重地说道:“得天下者,方能拥有这般佳人啊!”
她依旧在装睡。她已经被他折磨得太久,索性随心所欲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朕要把你还给他了。”凌宛天探下有些老态龙钟的身子,在她的腮边轻轻地亲吻着,“美人,真舍不得离开你。”
失势的皇帝将他宠极的妃子小心翼翼地抱到床上,自己坐在床边细细地端详着她浓密的睫毛,想最后一次再占有她的念头,如海啸。
哪怕力不从心,朕也要再爱你一次!
凌宛天伸出颤巍巍的手,刚要探入被中,一名高大威武的内卫便率领一众陌生的御林军持长枪进入了宫殿:“叩见太上皇,现已将您寝宫里所有的器物都搬至清梅山脚下的忆梅宫,恭迎太上皇摆驾忆梅宫!”
忆梅宫是当年凌宛天建来用于纳凉之所,凌慕辰的母亲一度承欢于此。凌宛天回头望着床上的美人,叹息一声:“爱妃,朕走了。”
贤贵妃双目微闭,睫毛似有些轻轻地颤动。
等了许久,他没有等到回应,终于迈着疲惫的步子离去。他的脚步声渐远时,她终于入睡。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但她已耗尽所有的气力。为了这一天,她学会了在血淋淋的后宫中生存下去,她学会了太多不该学的事。她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他羽翼丰满,等到他登上权力的巅峰,她等得心都老了。
三年了,她终于能美美地睡一觉了。她梦见凌慕辰仅仅是个普通的男子,一身葛布素衣依旧像个神仙。她亦是个普通的女子,洗手做羹汤。他们的孩儿在玩一个简单的木偶,一家三口在简陋的屋里吃晚饭。梦中的灯光是橘色的,简单的美,足以让她窒息。
忽然,她看清楚了孩儿的脸。那是她被凌慕珣□□所生,这个荒谬的孩子能降生,只因凌慕辰怕她伤身。可是,在凌慕辰昏迷的头年里,孩子就被带入宫中,被凌宛天赐美食毒死了。
凌宛天甚至未让她见孩儿的最后一面。
她惊悚着醒来。
“贤贵妃,您喝点药吧。”侍女端来药,苦苦相劝。她摇摇头。
“皇上驾到!”
吱呀,吱呀。
隐隐地,她听到太监尖细的喊声,和此生再熟悉不过的车轮声。
“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听到她的侍女比平时更紧张的跪拜声。
“平身。”好熟悉的声音,如山巅的白雪,如他送给自己的冰玉钗。
“锦瑟。”她听到那个人深情的呼唤。
“她怎么病成这样!”她听到了他大动肝火的愠怒。
“皇上,求您劝贤贵妃喝药吧。”侍女道。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后宫之首,是朕的皇后!”凌慕辰愧疚地说道。
众人忙又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锦瑟却像木头人似的躺在床上。
她本是郎中的女儿,王妃这个位置对她来讲,太沉,太重。如果可以,她宁愿做一个普通的妇人,他不能生育,他们可以捡一个孩子;他腿残,她还有双手……
“我来迟了。”凌慕辰隔着蚕丝的被子将她抱紧。
明黄的龙袍,丹凤眼如日高悬,漆黑的双眼本灼灼慑人,见到她却立刻温柔了下来。他雪色萦绕的鬓发,看得她心痛如绞。
“慕辰。”她失声唤道,“我没有福气再侍奉你了。”
他听不到,却感受得到。她看到,他的双肩在不停地颤抖。他将头埋在自己的胸前,瑟瑟发抖。
“好好休息。”凌慕辰道。
“小陶呢?”锦瑟在他冰凉的手上写道。
“她尚在府中打点。”凌慕辰道。
“求皇上带我去小陶那里!我有话要对她说。”锦瑟写道。
陶蓁正在焚毁半数的殷王府里收拾行李。她已被册封为安贞侯及贵妃,两个品位,在她眼中却一如草芥。她收拾了几件衣服,连同猫兔子茕茕的尸骨一起包好,准备回沧溟山,师叔和师姐还在等着她。凌慕辰曾给它残破的躯体镶金,更要将茕茕的陵墓修在皇陵中。可是,她要它和自己一起,回归到那个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地方。那段偷香菇,说书,卖人参的日子;那段累了就在树下睡一觉,醒了就挖人参的日子;那段有师叔给烧菜的美好日子……
“皇上驾到!”
在她将走之时,她看到,那个虚弱不堪的美丽女子被几个太监抬到自己面前。
“我活不了多久了,求你不要走,再也没有人可与你分享他的爱了。”佳人哆哆嗦嗦地在她的手上写道,“求求你,不要离开他,你是爱他的,不是吗?如果因为我,你们不能在一起,我死不瞑目。”
陶蓁忙说道:“锦瑟姐姐你不要这样,快回去好好休息!”
“求求你,答应我好不好,非要姐姐给你跪下吗?”锦瑟哆哆嗦嗦地写着。
陶蓁忙摇头:“不,小陶从来都没想过要拥有皇上!”
气若游丝的可人儿呼吸开始困难,众人忙扶了她到床上。她下身的血迅速浸染了整条床单,十几个御医围在她身边,终于纷纷地摇头。
“小陶。”锦瑟虚弱地轻唤。
“锦瑟在叫你。”凌慕辰双目通红。
“我在。”陶蓁忙抓住她冰凉的手。
“求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慕辰。”凌慕辰逐字帮她代说。
陶蓁一愣。
锦瑟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只等她的允诺。
陶蓁心一颤:“我答应你。”
于是,她看到,那绝色的女子一脸的满足。她慢慢地闭上双目,那一刻,依旧倾国倾城。她死在爱人的怀中,应该是无憾了吧?
陶蓁羡慕她,即便香消玉殒,他依旧紧紧地搂着她渐渐冰冷的躯体。他抱着她三天三夜,拖着残废的身体,亲手将她仔细而又轻柔地擦洗干净,吻遍她的通身。
三天三夜不休不眠的他,命人将锦瑟用冰块冻起来,抬入清凉殿,一言不发地坐在冰冷空旷的大殿上。他在她的身边布满玉兰花,轻轻地抚摸着她已经僵硬的身躯,一如多年前一样。
她怎么能不醒呢?换做以前,他抚摸她时,她有时会轻轻地呢喃,有时会醒来,宠溺地轻轻拍掉他的手,不舍得用半丝力气。
这种情景,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握着她冰凉的手,泪流满面,长恸悲切。他吃力地摇着轮椅走出大殿时,三千青丝皆成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