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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四十四章 咫尺山河,举案齐眉 ...

  •   龙辇赶至城外,轮椅摇到陶蓁面前。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家。凌慕辰的后宫,从此只有你陶蓁一人!”
      陶蓁望着他的三千白发,笑着摇头,细细地抚摸着他的三千雪丝:“为了锦瑟姐姐能在九泉之下放心吗?当初做你的王妃,不是因为爱你,而是因为要捍卫你。现在,我完成了师叔的沙场之愿,我可以走了。”
      凌慕辰举起苍凉的双手:“我发誓,今生绝不再娶,违誓则必遭天谴,死无葬身之地……”
      陶蓁忙捂住他的口。
      凌慕辰的确做到了。
      天恒帝元年,大赦天下,免税三年。天恒帝励精图治,历经战乱的国家得到休养生息。昭曜王朝慢慢地恢复到战前水平,再慢慢地步入昌盛,中间用了不到五年。
      天恒帝三年,帝长子降生,被册立为太子。
      天恒帝五年,帝女呱呱落地。帝与陶皇后卧则同寝,食则同案的恩爱之情亦广为传颂。据说,陶皇后早年间征战草原时被烧了眉毛,因此,天恒帝每日清晨便要为她亲手画眉。身为九五之尊,天子画眉的故事,比起前朝大臣的画眉典故,更让人动容。
      天恒帝还曾亲酿美酒“涛翠”,其色碧绿澄澈,味幽香清甜,回甘时却又浓烈香醇如置身沙场一般,似是排山倒海的战争,又如山盟海誓之爱。上将军、威国公端木玉信曾品尝过一次,很快理解了其意:涛,陶也;翠,醉也。
      百忙之中,天恒帝还曾亲酿美酒“衷肠”,分赏给辰军的所有将领。端木玉信饮酒时泪流满面:衷,舯也。
      天恒帝九年的上元节时分,皇帝凌慕辰与民同乐,御制宫灯无数,并由陶后亲手推扶着走向皇城最繁华的街头,亲手点燃烟火。那一晚,全城璀璨辉耀,犹如白昼;那一夜,千万百姓走向街头,千万朵雪花也来赶这太平盛世繁华的热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个都城的百姓都在欢呼。
      一阵寒风吹来,坐拥天下的苍白男子紧了紧玄色的狐裘。万岁,只是一个口号,这个上元节,也不过是千年前新皇为平定外戚之乱而约定俗成的日子。后来,成为祭拜天神的日子,更是成为少年男女幽会的日子。民间,少年在灯火下载歌载舞,相中他们的少女,送她们镶嵌了珠宝的灯笼,并请少女吃各种口味的美味“浮元子”,以此定情。
      “送你的。”凌慕辰如变戏法般,从狐裘中变出一个精巧的檀香木镂凤灯笼,凤目中嵌一颗夜明珠,清幽生辉。
      “多谢皇上。”站在凌慕辰轮椅之后的陶蓁接过灯笼,姣好的容颜上浮现出微微的浅笑。她将灯笼扣在右手食指上,仍是双手推着凌慕辰的轮椅,徐徐前行。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雪如雨。满街热乎的浮元子,都挡不住那一路的严寒,凌慕辰本就不能经受寒意的身子微微一抖。
      “皇上,天冷风大,咱们回宫吧。我亲手给皇上做了浮元子,是您喜欢的梅花馅儿和苹果泥莲子馅儿的。”陶蓁发现了凌慕辰的异样,撑起一把点染了片片桃花的油纸伞,紫竹柄,八十四骨。每一骨,都像是两人在共同鉴证风雨后精雕细琢而成。
      雪更大了,飞入纸伞内,扑簌,扑簌。万般风流,哪堪雨打雪吹去。
      “回宫。”凌慕辰道。

      寝殿里,小公主吉儿正给太监们捣乱,抢了人家的拂尘不给;太子弘儿正在灯下苦读。
      闻听父皇和母后归来,他亦故作不知,因为父皇最喜他专心读书时的样子。直到母后将一碗五颜六色的浮元子端到他面前时,方才松了一口气。
      黄色的是加了南瓜的糯米团,绿色的是染了茶粉,粉色的是浮元子皮加了玫瑰粉,纯白的是宫里御用的纯糯米。馅除了传统的黑芝麻、白芝麻、豆沙、桂花,还有苹果泥、梅花、樱花、莲蓉、杏仁和白果。凌慕辰不喜食咸的浮元子,故陶蓁未尝试做。
      “你喜欢的。”凌慕辰用银勺将一团樱花味的浮元子放到陶蓁的碗中。
      “爹爹我也要!”吉儿伸出小手去抢。
      弘儿则像自己的父皇一样,端直地坐着,以拥天下而不骄,揽风云而不喜的姿态。
      “咳咳咳……”凌慕辰开始咳嗽,只觉得通身发软,心窝处似千万针扎般的疼。
      “皇上!”
      “父皇!”
      “爹爹!”
      三个人齐声呼唤,凌慕辰牵了下唇角:“没事。”面不改色地吃完了这民俗中的团圆饭。当晚,他便发起高烧,微恙引发的旧疾,如洪水猛兽般扑来。之后的时日,他几乎都被牢牢地钉在龙床上。起初,他还能勉强为陶蓁晨起时画眉,侧坐于床榻之上批阅奏折。后来,他左肩处疼痛加重,心病整夜整夜地发作,只得卧着。陶蓁亲口读奏折给他听。再后来,陶后恐他心疾加重,便只得趁夜深人静时自行批阅。
      更多的时间,陶后枕在凌慕辰的龙床头,喂水喂饭,亲手照料,不假手于人,连平时太监宫女们能做的,几乎也都接手了过来。
      一日清晨,陶蓁为他梳理三千白发时,一根雪丝顺着犀角梳柔滑落下,落在陶蓁垂下的乌发上,揉在一处,粘连不分。
      凌慕辰默默地望着那长长的雪丝,吃力地抬起清瘦的手臂,苍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取下那根透着亮色的白发。挥手,白发悄然落在地毯上,再也寻不到。
      西方的雾涟国上供的地毯,白孔雀图案。无瑕的孔雀的身后,是一轮无限放大的红日。
      陶蓁手中的犀角梳,是南方诸国上供的。现在的昭曜,已不可同日而语,虽未四海归一,却亦是八方来朝。他的身体,亦如沙上建筑的高塔,本就千疮百孔,如今更不复当年。他甚至抬不起胳膊再次为她画眉。凌慕辰尚且记得十五岁时的陶蓁浓黑的眉毛,在法撤尔草原一战时,被烈火烧了去。那是他成名的一战,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二岁。如今,不知已过了多少年。
      他的皇后,却依旧年轻美貌。龙涎香在铜鹤中燃烧,她雪白的肌肤,晶莹的大眼睛和纤细的腰肢几乎没有改变。她微笑时,露出一口皓齿小兔牙,眼角甚至没有一丝细纹,一点都不像是有两个孩子的母亲。
      当然,她也不太像个皇后。偌大的后宫,仅她一人。两人更像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同食同枕,若非重大场合,私下他从不让她跪拜。他直呼她的昵称,小陶。小陶像个平凡的妻子一般,服侍久病的夫君漱口,为他洗脸,擦身。凌慕辰吃力地说道:“这种事让太监来就好。”
      陶蓁微笑着,将手中的丝帕在温水中轻轻濯洗:“心疼臣妾吗?那就快点好起来吧。”
      凌慕辰仰头端详着小陶一丝不苟的神情,说道:“你是妻,不是妾。”
      陶蓁便放下手中的丝帕,轻轻地倚在他的怀中,万般流连,千般不舍:“我知道,所以,请皇上好起来。”
      凌慕辰努力让自己好起来,弘儿背兵法的时候,他勉力坐起来,悉心解释。他美丽的小公主喂他吃粥时,他勉力张口,试图让妻子女儿开心,却在阵阵不适中全都吐了出来。
      呕吐物中,还带着艳红的血丝。三岁的女儿吉儿吓得大哭,肥肥的手指拨弄着他苍白的面庞大呼:“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六岁的弘儿站在病榻前,强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压制着焦急和恐惧,叫一声父皇,然后,侧身吩咐太监:“快叫御医来!”
      弘儿自幼老成,相貌也十分像他,剑眉,凤目,漆黑的发和幽瞳。所幸的是,弘儿身体很健康,也比他有亲和力。他懂得与自己的书童,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分享食物;打猎的时候,和侍卫们茹毛饮血,还与侍卫们分酒喝。
      是的,六岁的孩子,居然会打猎了。这一点,似乎是继承自陶蓁。
      或许,弘儿会成长为一代明君,会跨上一匹乌米尔进贡的草原好马,驰骋沙场,一统宇内。可惜,他似乎等不到这一天了。
      像一个普通家庭一般,男主人病重时,整个家庭的成员都神色沉重,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了病人。太子干脆在皇帝的寝殿读书,小公主吉儿坐在龙床边的毯子上,摆弄一把布制的剑,时不时地看看病榻上的爹爹,一手拿着布剑,一手拿着布娃娃跟爹爹说话。
      “爹爹,爹爹,看吉儿摆阵,这是我的长蛇阵。”
      “爹爹,爹爹,你想喝水吗,吉儿让陈公公给爹爹泡参茶。”
      “爹爹,爹爹,你要尿尿吗?”
      好奇的小宝贝端起床下的白玉壶,被陈公公拦住了。
      吉儿像只小燕一般叽叽喳喳,好静的凌慕辰却不觉得聒噪,反觉得可乐。“爹爹,爹爹,我长大之后要当将军,给哥哥打天下!”吉儿太小了,她还不会叫父皇、母后、皇兄这类冠冕冰冷的称呼。凌慕辰和陶蓁也刻意地不去教她。
      “男人的天下,不用女子操心。”弘儿冷冷地斜了幼小的皇妹一眼,视线仍回归于兵书中。
      “弘儿不准欺负妹妹,女子又怎么啦?或许他们不如男子强大,可也许将来会是你的好帮手呢。”这是小陶的声音。
      “不需要女子当帮手,是男人就要保护女人。保护不了自己最亲近的女人,是男儿的耻辱。”弘儿说道。
      凌慕辰略带欣慰地牵起苍白的唇角,心中忽地澎湃如潮。他不够强大的时候,保护不了他的女人。他足够强大的时候,又需要他的女人来日夜照料。他还想多活几年,以自己的肩膀为他们遮挡风雨。
      小陶双手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药香气四溢。药,是他这辈子,最忠实又最不可靠的朋友。他这辈子喝的药似是比水还要多,身体却总不见好,苟延残喘了一年又一年。凌慕辰抬抬沉重的手臂,仅仅手指动了动。他多想抱抱他的小公主,多想教导弘儿一番。可惜,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家人们忧虑地环绕在他的左右,昏昏沉沉地入眠。一睡,似乎已过百年。
      再次醒来时,似乎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了。他的眼皮沉重得紧,喉咙却并不干涩,显然是有人勤于照料。
      “小陶。”他轻轻地呼唤。
      “皇上!”他听到了一声焦急、欢喜而又坚定的声音,坚定得像是要将他从阎王手中夺回一般。
      他努力地回应,再唤一声:“小陶。”
      两人就这样不停地呼唤与回应,直到他乏力地睡去。
      似是又过了一天,他在昨天的同时辰醒来。睁开双目,他看着春风透过微微开启的窗子,柳絮拂面而过,他的四肢百骸似乎也醒过来了一般。
      “小陶。”他轻轻地呼唤。
      小陶趴在不远处的八仙桌上头一磕一磕,手上还有一卷奏折,刚批阅完不久,墨汁未干。他不忍再唤,她却醒了。
      “呀!你终于醒了!”她的小兔牙在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亮色。她开始忙碌,喂他喝水,帮他活动四肢,小心翼翼地,让他身体痒痒的。
      春风吹起他的白发,扫得他的脸痒痒的。凌慕辰开始好起来,慢慢地能坐起身来,能吃得下粥了。他说话也有了些气力的时候,招来曾为他母亲修建倚梅宫的著名工匠,他要为他的皇后建一座宫殿。除此之外,他再无法表达心中的爱意。
      他要让她在自己走之前,有个清幽娴雅的居所。陶蓁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当了一世的英主,不要为了我劳民伤财变成昏君。”
      暮春的一个午后,御花园忽然飞来如云瀑般的蓝蝶,并非手工所制,乃真的蓝蝶,如锦似织。凌慕辰在陶蓁的搀扶下,坐上轮椅,着一身月白色的衫子,来到一簇簇兰花前。
      千万蓝蝶,竟栖落于帝王的身上、肩头、膝盖、胸前、白发上、苍白的手指上。他像一位即将飞升的谪仙一般。蓝蝶似是要飞起来,将他带到天的另一方。陶蓁有些害怕,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皇上,你要去哪里?你不要走。”
      “朕不走。”凌慕辰回应着她,将她汗涔涔的手握紧。
      就是这蓝蝶,他曾用来袭敌无数,夺得大捷。就是这蓝蝶,使他从一开始就胜过那位草原的王子,让他永远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只要他还在,乌米尔就永远不能拿走昭曜的一牛一马,哪怕一针一线。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凌慕辰不在了呢?
      凌慕辰苍如雪色的嘴唇轻扯,老毛病又犯了。他左肩处阵阵地钻心痛,惊动了满身的蓝蝶。
      蓝蝶们先如被风吹过的绸缎,纷纷扬扬,三两只,四五只,再如蓝云遮日,最后,青烟似的恍恍飞散了。
      “父皇,想不想看儿臣的剑术?儿臣很努力练的!”
      弘儿擎起手中的长剑,雪光阵阵,惊起了花间的蜻蜓。
      像是要为蓝蝶们悠悠远行送别,又像是猜透了父亲的心思,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铁骑绕龙城一般,弘儿在春风中飒飒地起舞了。
      一言不发而舞。玉兰花纷纷扬扬,在整齐均匀的剑下,散落一地。
      “无边落木萧萧下!”弘儿高呼。
      “千树万树梨花开!”弘儿又使出一招。六岁的孩子,真是难得。
      弘儿像极了他,俊逸冷冽,身材颀长。可是,面对铁塔般的乌米尔,六岁的他实在太瘦小纤弱了,就像一只初生的雏鹰要对抗一匹凶猛的恶狮一般。凌慕辰盯着他的小手臂,一言不发。
      “父皇,我的剑术很差吗?”
      弘儿似乎从父亲的眼中读到了几分挂虑,努力地耍着刚学了一年多的沉甸甸的剑。一着急,竟乱了章法,当的一声,宝剑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梧桐树上的一只松鼠吓得扔了果子,撒腿飞跑。
      “哥哥真笨,剑都拿不住,将来还是要靠吉儿帮助你!”吉儿撅着小嘴说。
      “弘儿,练武在意不在形。”母后温柔地提醒道。
      凌慕辰本想鼓励下他唯一的儿子,话到唇边,热火却瞬间变成了千年冰柱:“很差,要多努力。”
      弘儿白皙的小脸瞬间羞得通红,像御花园里的海棠花色。
      “父皇,儿臣要学兵法,读经史子集,儿臣已经很努力了!”弘儿不服气地将剑捡起,剑柄攥得紧紧的,“您是不是要求太苛刻了!”
      他瞟了眼父皇在竹藤轮椅中近乎要消散的清瘦身躯,再望着父亲消瘦如刀削的面庞,却又咬咬唇说道:“儿臣会继续努力的。”
      对于他的父皇,弘儿心中一直有说不清楚的情愫。
      父皇时而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高不可攀;时而像一尊冰冷的千丈佛像,只可远远地观望;像父亲的时候很少。与爱撒娇顽皮的妹妹吉儿不同,三岁之前,弘儿都是躲着父皇的。他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总是坐在一把轻巧的椅子上,任所有人跪他、拜他,父皇一次没有站起来过。父皇甚至没有用软软的语气哄过他,很少冲他笑。他听说,他很小的时候,父皇一抱他,他就会被父皇的冰山脸吓得大哭。
      小小的他还记得,自己在学走路的时候,父皇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抿唇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倘若他学不会走路,就要处决他似的。他害怕,就踉踉跄跄地走,跌倒了,大哭,父皇却拦着母后,不让她扶。
      “弘儿还小,别这样严厉呀!”母后说。
      弘儿坐在草坪上号啕大哭。母后的手却被父皇紧紧地按住。
      弘儿只得停止了哭号叫,自己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学会走路,学得更快了。
      可是,父皇为什么不自己走路呢?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由太监,或者母后推着他;或者由数个太监抬着,去早朝。父皇很懒,很傲慢,根本不疼爱他。
      弘儿想,五皇叔从来不这样。五皇叔每次来皇宫,都会抱起他,把他抛得高高的。
      所以,弘儿曾经挥舞着小胳膊,冲进御书房对父皇说道:“父皇,抱!弘儿要举高高!”
      他看到父皇苍白的唇角微微一动,放下手中的奏折,缓缓地摇着椅子,走到小小的他面前,依旧坐在他的椅子上,双手将他举起。父皇的手臂很长,可是,一点都不高。
      “父皇,弘儿要高高的!”被迅速地放下时,弘儿气得跺脚道。
      父皇面无表情,略一思忖,调转那把该死的椅子,回到桌前,说道:“待父皇批完奏折,带你去后山。”
      弘儿依旧不死心:“父皇,弘儿要你站起来抛,把弘儿抛得高高的!”
      父皇依旧面色如冰,冰颜却如春光照影下的雪,簌簌地融化。
      父皇抚摸着他柔亮黝黑的总角发辫,如抚摸最柔软的马儿皮毛般,凤目竟有些闪烁了:“弘儿,父皇……不能走路,站不起来。”
      “为什么!”弘儿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在分崩离析,瞬间崩塌。
      “父皇是……残疾人。”父皇残忍而果决地说。
      弘儿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残疾,却感受到一股发自肺腑的无奈。他瘪瘪嘴,委屈地说道:“父皇,什么是残疾?”
      凌慕辰将那把大椅子缓缓地摇到他的面前,将他搂在怀里,语速缓慢地说道:“残疾,就是残缺、不全,像爹爹,腿不全。”
      弘儿大哭。
      父皇不是打败了草原的大英雄,打败了很多国家的皇帝吗?为什么小孩都能做到的事,这么威风八面,这么了不起的父皇却做不到?
      哭声惊动了母后。已经怀了妹妹的母后蹒跚地走到他的面前,微笑着擦去他的眼泪:“所以,你要快点长大,照顾父皇,保护你即将出生的弟弟妹妹呀。”
      “我要弟弟!弟弟会替父皇和我守护江山!”弘儿说。
      母后却给他生了一个白兔一样又白又小的小妹妹。
      父皇很疼爱这个像母后的小妹妹,经常将只比小兔子大一点的妹妹抱在怀里,或是在她哭闹的时候,摇着她的小摇篮,却也不见父皇对她笑。原来,父皇是不会笑的,这并不证明父皇不爱他——弘儿似乎明白了一些。
      妹妹吉儿不像他那般恐惧父皇,像只小兔子一样,总爱拱在父皇的怀里,要父皇抱,要父皇哄。父皇犯病的时候,抱她很吃力,却不忍看她哭,疼得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弘儿看得有点想打吉儿,吉儿却依旧在哭闹着喊爹爹。母后通常会把吉儿夺过来,吉儿的哭声会更大。母后想了个法子:用舞剑来吸引半岁大的吉儿,吉儿果然不哭了。
      妹妹在渐渐地长大,不会叫父皇,只会甜甜地唤着娘亲,爹爹,嘴笨的可以。
      父皇也不急着让她学东西,弘儿记得自己三岁的时候,已经会背很多古诗了。
      父皇甚至不让她碰任何兵器,布做的都不可以。后来,父皇病重卧床,管她不到,她方才可以拿起绸布做的剑。这一点,他是痛恨父皇的。
      为什么自己四岁时就要学很多字?背很多诗词和儒家经典?
      为什么自己五岁时就要拿起比他还要高的刀剑?
      自己只有六岁啊,要学着布阵,其他人家的儿子还在玩蟋蟀,斗麻雀呢!
      直到父皇深夜时为他亲自撰写兵书释义,累得犯了病,咳出血时,他才明白父皇有多疼他。
      母后说:“弘儿你是太子,父皇是爱极了你,才要你学会一身本领好保护自己!”正因为过早地学习了很多,他过早地懂得一些父皇的伤感。
      “……寸步千里,咫尺山河。每至冬谢春归,暑阑秋至,云壑改色,烟郊变容,辄舆出户庭,悠然一望,覆焘虽广,嗟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赋命如此,几何可凭?”
      他曾听到父皇独在后花园轻咳着念先人的名句《释疾文》。
      弘儿不知这是某位先贤的绝笔,却隐隐地听出几分真味。
      别人只知道父皇,坐拥万里锦绣江山。然而,他生活不便、病体难愈,又有谁知道父皇心中的苦痛?他从来都是闷闷地生着病,忍着所有的痛楚,一言不发。
      弘儿想跑上前去,告诉他的父皇,如果痛,可以告诉弘儿,却又在飞跑进父皇的怀中之前,改变了主意。
      “父皇,儿臣要跟您讨教阵法!儿臣以为,忠武侯的‘八阵’并不如传说中那般神乎其神!”弘儿劈下一块花枝,用手中剑瞬间削成几十块,认真地摆好,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各自就位。
      “说说看。”凌慕辰将轮椅缓摇,垂目端视。
      “父皇你看,这个阵法好笨重,儿臣以为此阵不仅需要大量的练兵时间来训练,而且行军无法快攻,容易被敌军钻了空子,所谓兵贵神速……”
      弘儿抬头时,看到这睥睨天下的君王眼梢似乎在笑,仅仅是眼梢的一抹,可他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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