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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拣尽寒枝不肯栖 ...

  •   源稚生觉得头脑很混乱,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被忽略的记忆慢慢拼凑,终于理清了事情的来拢去脉——今天,他的灵魂在红井汇聚成游灵,忘记了为何而醒,忘记了自己最后的结局,浑浑噩噩地在人间游荡,就这么到了高天原。
      大概是凯撒想给他“上坟”的意念,冥冥中牵引了幽灵活动的方向。
      也难怪他觉得古怪——凯撒不是那么话多的人,今天凯撒磨磨唧唧的话里,大概有很多来自于心声。
      源稚生微微皱眉,理清脑海中的画面——稚女的言灵、自己的死亡、王将的阴谋、绘梨衣的结局、路明非的复仇——那是白王事件的真相,是他人生的真相。
      游灵可以知道任何客观存在的东西,只要他想,他就能知道。
      ——然而这又有什么好呢?
      他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形体,步步行去,穿过一堵又一堵墙,巨大的落地窗折射灯光,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像。他怔怔地看着,无声苦笑。
      何必要执着这人间呢?他是多么希望自己从来不知道这样的真相——他的出生到死亡都是一个阴谋的产物,他最信任的人是个骗子,他的妹妹是个容器,那个困扰了他一生的死结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果说老爹是他的引导者,老爹灌输给他的正义是他人生中的一道光,那么此时此刻,这束光和它所照出来的道路,已经变成一种可笑的嘲笑。
      那么在已成定局的如今,又何必让他知晓?
      “而且,”他轻声问自己,“源稚生,本该去黄泉的你,留下来干什么?”
      游灵因执念而生,一出现必徘徊于执念之地。
      天地如此大,你想去哪儿呢?
      一片空茫。

      他没有目标地走(飘)过几个房间,茫然地看着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人间。直到在高天原的吧台,看见了绘梨衣——她的亲妹妹。
      她穿着雪白的塔夫绸长裙,神采灵动,不再像个眼神空洞的傀儡娃娃。女孩轻声对沉睡的路明非说着再见的话,声音清脆如银铃——他从不知道绘梨衣的声音那么好听。
      而绘梨衣并没有看见他,她的形体已经虚幻了,像是一滴墨悄无声息地溶进了大海,了无痕迹——他知道这是绘梨衣完成了执念魂归黄泉界。
      面对绘梨衣,他一直是歉疚的——他把她当成稚女的替代品,却没有想过她并不仅仅是作为他妹妹存在的。所以当绘梨衣脱下巫女服,打扮得像个正常的年轻女孩一样光彩照人地对他笑的时候,他突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路明非让他妹妹真正地活过,那是他连想都不曾想的。
      他不是个好哥哥,从稚女到绘梨衣,从来都不是。
      背对他的女孩同样是灵魂体,却有古怪的凝实感,似乎与他和绘梨衣都不一样。
      刚想上前问一句绘梨衣的事,那个女孩姿势却突然被定住了,只短短的一瞬,而后马上回过身来,因为动作太快,脑后的长马尾甩出很凌厉的弧度,裙摆旋开了一朵花。
      她看着他,神色怔然,表情从悲伤化作茫然,唇角慢慢弯起,笑出了一个寡淡的长镜头,眼神却懵懂。
      不知怎么地,源稚生突然想起也有一个人也曾这样,听到他的声音先是呆愣,尚未想清楚就一脸欢喜地跑过来,开心得来不及反应。
      女孩的眼中弥漫起水雾,晶莹的泪水淌在脸上。
      如那个男孩的眼泪。
      “少……少主。”女孩呢喃。
      他依稀听见记忆中里的那个哽咽的茫然话音:
      “哥哥……”
      之后只余清越的古刀轰鸣。

      大概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兄弟连心这回事吧,就像后来萧遥发现源家兄弟做噩梦的时间基本是同步的。源稚生莫名其妙想起的那一幕画面,此刻正在风间琉璃面前真真切切地重现。
      “呵……哈哈——哈……”风间琉璃仰起脸,明明是笑了,可那笑声带着哽咽的哭腔,绝望又癫狂。
      举目望去,夜空中有冷月疏星守望浮生万象。他作为风间琉璃的时光,总是行走于这样寒冷的夜色里,它见证了他一路行来步步错,是否还记得,最初的开始,地下室的那一夜,是他至亲的人,先他一步松开了手,将他推入地狱。
      那时候他还是源稚女,他一共杀死了十四个女孩,把她们的尸体制成蜡化的人体塑像,把她们留在了最美的一刻,他把她们打扮成很美的样子,对她们唱他最好听的歌……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梦里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直到他听见那么熟悉的声音:
      “稚女。”
      ——哥哥回家来看他了。
      他突然转身,一下子就回到了现实里,哥哥站在他面前,微微抬起了手腕,像是拥抱的手势。他开心地跑过去,他说哥哥,哥哥你……
      直到胸腔里内脏错位的疼痛由神经中枢传递到他的大脑中,他才看清哥哥手中的长刀,真是一把很漂亮的刀,泛着那么清冷的光,稳稳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感觉到他的生命随着鲜血,滴滴答答地从长刀的刀锋处滴落下去,同时破碎的,是作为源稚女的灵魂。
      而他来不及思考,他也来不及改变口中的话语,甚至那惊喜的语调都分毫未变。
      “哥哥……你回来啦……”
      ——你回来了,就是来杀我的么?
      他茫然地看着哥哥痛苦地嚎啕,哥哥抱着他那么那么紧,那结实的手臂比他失血过多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他从没见过哥哥如此痛苦地哭过。
      他想说哥哥你不要哭,不要哭……可一张嘴就是一口鲜血,他滞了一下,就被某种巨大的悲哀湮没在了黑暗里。
      ——还来不及和哥哥告别。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清醒地坐在寂静的黑夜里。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面对的都是一片无边的黑暗,寂静地可怕,仿佛有看不见的妖鬼在床头匍匐着。这个时候,唯有哥哥的平稳呼吸能让他意识到自己尚在人间。
      他从小就是那么多愁善感的孩子,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这个世界所遗弃,只有哥哥不会遗弃他,所以哥哥就是世界那样重要的东西,是他唯一的信仰。
      ——如果哥哥消失了,他要怎么活呢?
      可这一次他在黑暗中认真得听了很久,也没有听见熟悉的呼吸声。他越来越怕,在最深的恐惧里,他想起,哥哥抛弃了他。
      他慢慢想起了自己的血统,自己的罪恶……和哥哥的刀光。
      他不能选择自己的血统,他生来就是这种肮脏的东西,可是哥哥也觉得他脏。他那么光辉那么正义,不能有肮脏的鬼做弟弟……哥哥为了世界,抛弃了他。他被他的信仰判了死刑,干脆到即刻执行……不容申诉。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被哥哥遗弃,不甘心被世界忘记,不甘心追了一生的光最终还是一片黑暗,不甘心……死亡。
      他站了起来,那种浓重的不甘让他忘记了对黑暗的恐惧,他想出去,去找哥哥,去问他凭什么——凭什么哥哥抛弃了他却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凭什么哥哥挥刀挥得那么心安理得?
      ——凭什么?凭什么我死了你还能活着?!

      站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身体,浓重的怨恨漫上他的眼睛。一回头,在黑暗中竟有一个素色的少年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眉眼依稀是熟悉的样子。
      他的哥哥遗弃了他,他的世界不要他了,从此他再也不是源稚女。
      然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冥冥中有一种力量驱动他离开这个少年,去跑,跑进最深的黑暗。把这个世界亏欠他的,一件一件地讨回来。
      “我想等哥哥回来……他会回来的……”那个熟悉的,弱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蠢货!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源稚女。

      那个红衣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原本半虚幻的戏子渐渐凝成实体——然而那并不是复活的征兆,而是游灵转为怨灵的前奏。
      这种危险的角色,根本不是耍嘴皮子能解决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暴力清除!
      安翔下意识地伸手,腰上原本挂着安魂剑的地方空无一物,空空荡荡的右手微微发抖——遇到这种情况,他的套路一向是一剑灭了,可是现在却不行了……
      而他不愿承认的是,就算安魂剑还在身边,他也未必能下得去手。
        风间琉璃本就是由不甘才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本就不是好人,化成怨灵也不算意外。
      可是……可是这能怪他么?
      从源稚女到风间琉璃,他经历了多少年的忽视多少年的冷遇?曾视之为世界的人那么轻易地放弃了他,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彻彻底底地剥夺了他作为源稚女资格;给他新生的魔鬼用最卑劣的手段捆住了他的一生,操纵生死操纵命运,剥夺了他作为一个“人”的自由。
      对于他而言,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冷啊,他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向这个世界讨要能填充心灵的东西,最后却终是两手空空——如果是你,你能不怨恨么?
      没有人能在潮湿阴暗的沼泽里中出一株向日葵,承受这种命运,任何人都未必能比风间琉璃做得更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
      现在怎么办呢?这种情况他冲上去耍嘴皮子根本没有用,而阿遥战斗力为零来了也没用,难道就看着这个疯子变成怨灵到处演恐怖片?一片空白的大脑中猛然响起昔年叶子姐的话——“守灵人的力量,在于心,而不是剑……人心最深的挂牵,往往能够唤醒一个迷失的灵魂。”
        源稚生对于风间琉璃来说已经是一个破碎的梦,再美好也是痛苦。可是除了已成敌人的哥哥,风间琉璃还有什么可挂牵的呢?
        最深……最纯……最美好……
        关于风间琉璃他只知道那么一点故事,真正称得上温柔的过往,除了源稚生,他只隐隐约约记得一个人。
        那就试试吧,但愿江南还能靠点谱。
        少年用力地把手指贴在额头上,口中念叨着什么,银白色的光从眉心亮起,从他指尖散射出去,抵至红衣的戏子身边,融进缥缈却浓重的白雾里。

        “凭什么呢,哥哥?”风间琉璃看着回忆中的源稚生,嘶声笑着诘问,“你凭什么杀了我?”
      “哥哥,你知不知道——离开你的那些年,我用另一个名字,过上了比你更加绚烂夺目的生活,我被很多人追捧,被很多人尊重,我再也不用压抑自己的情绪迎合别人……可我从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我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变成一个很出色的人,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让你为我骄傲。可在我做到这一切之前,你就已经把我全盘否定了。
      “因为我是个被世界抛弃的,孤魂野鬼啊。”
      风间琉璃又哭又笑,哪怕是这样神经质的戏码他也表演得如痴如醉,他的台词阴狠而却动人,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那妖异的美感足矣迷倒任何一个女人。
      “这个世界是那么残忍那么可怕的东西啊,长长的食物链链接人世,我是匍匐在最底端小小飞蛾,为了追寻太渺茫的一丝微光,吮吸着食物链上鲜血飞行。我知道我从不纯白无辜,我为了自己的快乐吃掉了别人的幸福,我罪有应得,我活该下地狱,被抓住变成美味的食物吃掉。
      “我一直都知道,我会被别人吃掉,我的残渣被扔到地狱里,永世不得回转——随便以任何一种理由,我不在乎!
        “可不能是你啊,不能是哥哥,以正义的理由杀了我啊。”
        任何人都可以觉得我脏,除了你。
        任何人都可以吃了我,除了你。
        “除了你啊,哥哥,”他的声音突然轻下来了,“你是那个我可以为之背弃世界背弃光的人,你是那个被我视为世界的人,你是那个我爱得超越自己的人……就是这样的哥哥,凭什么抛弃我?”
      大戏到此,已是高潮,他知道能回答他的人早已不愿听他说话,这样也好。
      可冥冥之中,他还是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回答。
        ——“可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啊。”突然有一个娇柔却稚气的声音叹息,“感情是唯一不能强求的东西啊……”
        他早已迷乱的眼里映出一个女孩的模样——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他面前乖巧地微笑,面容稚气,却已是绝色的娇艳。她看着他,眸光如水清澈,说:
        “稚女…… ”
      他一怔,下意识地张开了手想去抱那个女孩,女孩却退了一步,像是幻影一样消失了。
        他突然就清醒过来了。

      安翔看着风间琉璃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般,摇摇晃晃地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知道,那个方向是——极乐馆。
      “搞定,那么下一站,就是鹿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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