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来兮》晨晓·萧遥

4、人生长恨水长东

　　白裙少女的身形也越来越虚幻，仿佛人物的透明度从20%被调到60%——游灵本是执念构成，惊人的念力可以短暂地跨过生死界限，做出一些影响现实世界的事情来，而随着念力的消耗，游灵的身形会越来越抽象化，如果念力消耗殆尽，那么灵魂也就彻底回归世界了——那将是真正的死亡。
　　不过在龙族世界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黄泉界的存在，或者说死人之国尼伯龙根——死者的灵魂会被聚集到那里，意识的消散会变得极其缓慢，那里是真正意义上的“阴间”，死者在那里安居乐业，永远不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却得到了重新“活”的机会。
　　但绘梨衣并没有像萧遥预想的那样渐渐消失，她的身形半是透明轮廓却清晰，她的手指落在路明非身上，脸上流露出浓浓的难过和不舍。
　　萧遥感觉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该死的，她怕的就是这个！
　　萧遥开口道，“绘梨衣……”女孩回头看向萧遥的目光里满是犹疑，却听到，“你不能留在这里。”
　　“你要是去黄泉界的话，你和Sakura总有一天能见面。但是如果你留在他身边太久，你就去不了黄泉界啦，到时候他去黄泉界的时候你不能跟着他……”
　　游灵如果执意一直留在人间，也是可以的，只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她也只能永远留在人间，一千年一万年不死不活，甚至到路明非都死了，她也不能解脱。
　　“你真的，真的不可以……”萧遥徒劳地重复着，看着眸中水光盈盈的女孩，话音有些哽咽，却还是坚持，“不行。”
　　阴阳相隔是太残忍的戏码，对于游灵也一样。
　　——你在他身边，不能触碰不能拥抱，他的眼睛里映不出你的模样。他哭的时候你不能给他擦眼泪，他有危险你不能保护他，他的一切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的哭声你的眼泪你的委屈他听不到也看不到，他永远不会知晓身边那缕微风中含着故人的香。
　　作为人的绘梨衣永远只是个不通人事的少女，然而作为鬼的绘梨衣却能渐渐明白事理。如果绘梨衣变成游魂留在路明非身边，当她足够成熟了会不会后悔因为路明非的执念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当路明非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会不会很难过？可那个时候已经于事无补了啊。
　　可是如果绘梨衣执意，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最难以掌控的，莫不过是人心。

　　半透明的少女看着萧遥，脸上突然浮现出了温柔的笑意——那样的表情包含着只有历经沧桑才能体会的释然，是不该属于孩子的笑意——让人看着莫名地心酸。
　　“我会走的。”
　　可她再回头看向那个人，想再做最后的告别时，却突然落下泪来。
　　——在那么多年的岁月里，因为太可怕的血统，她不敢说话。她曾在小本子上写了很多“Sakura”，在手机上一遍又一遍地发，可除了最后一夜，她从未喊出口过。
　　如今她终于能够开口，她最希望能听她说话的人，却再也听不见了。
　　她只能看着他，轻声说给自己听：
　　“Sakura……Sakura……
　　“我要走了。”
　　宛如天籁，脆如银铃——只是这样好听的声音，无法在现实的空间里穿行。
　　萧遥依稀想起：听说女孩子念喜欢的人的名字的时候，声音会异常的清甜好听。
　　可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了。

　　话音落下，有袅袅余音绕梁。
　　白裙少女的身体渐渐消失在空气里，仿佛一颗方糖在水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开，了无痕迹，仿佛从来也不曾存在。
　　萧遥深鞠躬下去，那是日本人的礼仪，也是她的敬意。
　　其实，人死后的“精神”能在人间游荡，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那需要非常非常深的执念，非常非常深的挂怀。
　　而绘梨衣大概连执念是什么都不甚了解。
　　也许她其实根本不用那么紧张，绘梨衣只是回来见见喜欢的人，在他衣服上留下她活着的时候来不及写下的标记。
　　正如她最后的请求，是“我们在海棠花树下见面”而不是“我们在一起”。
　　她在这个人间最后的愿望，不过是见见他罢了。
　　这个女孩子的一生何其尊荣，然而她真正拥有的不过是七日时光——那却本不是她的。
　　在海底七百米的深处，那寂静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那个傻瓜一样的年轻人带着哭泣的表情奋力游向，无畏于她锋利的刀锋，无畏于她可怕的血统，无畏于她怪兽的身份。
　　她不懂爱情，但她懂得爱，懂得那种灼热却不愿意挣脱的幸福，那是她一生中接触到的最大的幸福，不是珍贵，是唯一。
　　所以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那普通人从出生就拥有的东西，她穷尽了生命去追寻，终究还是只握住了七日时光。
　　吾欢吾爱，得不久长。
　　但足够了。

　　萧遥觉得心里很难受，却又哭不出来，只能揉着泛红的眼眶，带着哭腔咳了又咳。
　　“你是真的觉得难过，还是可怜她？”一个清朗又稚气的声音问她。
　　“我可怜她所以才难过啊……”说着说着就抬头去看，又差点把舌头咬断。
　　有一个小男孩坐在吧台的灯光下，晃悠着一双腿，脚上穿着白色的方口小皮鞋，一身黑色的小西装，戴着白色的丝绸领巾，一双颜色淡淡的黄金瞳。那个小男孩看起来是个中国人，大约十三四岁，穿着一身纯黑的小夜礼服，稚嫩的脸上流淌着辉光，带着一种介乎男孩和女孩之间的稚气，一举一动都是轻轻的，高雅得好像生来不曾踩过灰尘。
　　要是往常，萧遥肯定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有时间还得拍几张照片发给自家正太控的闺蜜。但如今的世界背景换成了“龙族世界”，所以上面一大段外貌描写都可以不要，三个字就够。
　　——路鸣泽。
　　“异世界的灵魂游丝？”路鸣泽歪着头，“你认识我吧。”
　　萧遥谨慎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看了看四周，很好，金碧辉煌的屋子一点人气都没有，连钟都停了，唯一还有生气的就是路明非，还睡得跟个死猪似的。
　　路鸣泽是什么时候把她带到这个诡异的空间来的？
　　“还是原来的世界啦！”路鸣泽说，整张脸都笑得萌萌哒，“我把时间冻结了而已，姐姐你不用怕，要不是有外人，我才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的。”
　　“第一，除了你哥哥那哪有外人？就是有也看不见我们。”萧遥定了定神，说话也顺了，“第二，我跟你也不熟。你想干嘛？”
　　路鸣泽摆了摆手，十足的小孩子气，“我能干嘛？问个问题而已……就因为同情才大费周章地帮她？姐姐的念力那么多分我一点吧。”
　　“你不也是因为同情才么？自己都被赫尔佐格捅掉半条血……”萧遥嘟囔了一句，却看路鸣泽神色复杂，不由大胆猜测，“难道你喜欢她？”
　　话说兄弟连心，话说……路明非和路鸣泽不就是一个人么，所以说……
　　“你懂什么？”小男孩冷冷地瞟了她一眼，“青春期还没过的小丫头……你知道什么？”
　　那种寒意，那种悲伤，那种高高在上宛如神邸俯瞰人间的冷漠，从一个小男孩眼里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太|他|妈的诡异了吧。
　　萧遥还没来得及吐槽，就听见路鸣泽打了一个响指。
　　“喜欢……比如你身后的那个笨蛋？”小男孩的声音嘲讽地问她，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女孩子，连爱情都不甚懂得，直到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了路鸣泽“难过”的真正含义，那时候已经时过境迁，却依旧让她怔愣了很久。
　　然而此刻，她只能呆呆愣愣地转身，清酒一样的气息扑面而来。
　　——呐，今夕是何夕？
　　她一直在想他会是什么模样，平常又会是则那样的一种表情，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然而，她在心里描绘了那么多，猜了那么久，这一眼望去，亦是满眼清绝。
　　游灵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模样，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英俊中透着些阴柔气，白净的皮肤有大理石般的质感，眉宇挺拔，淡漠的目光中透着依稀的哀凉。有执法人的杀伐之气，偏偏整个人清淡得像是清酒。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得多呢……
　　有虚无的泪水漫出眼眶，坠落下去宛如破碎的星光，不知是为了绘梨衣，为了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为了自己。她只能抬起头，在泪眼朦胧中一直看着他，语不成声。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源稚生。
　　“少……少主。”
　　与君初相见，依稀故人归。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大概就在绘梨衣写字的时分，安翔正观察着风间琉璃，红衣的戏子眉眼间哀伤浓重，他的眼前有迷雾一般的幻景出现——回忆之境。
　　——我生于十七岁的月圆之夜。
　　那一晚月明星稀，他睁开了眼睛，瞳中有熔岩般的金色流转，目力前所未有的好，整个天地都被看得分明，纤毫毕现，仿佛尽在掌握之中——就是那样拥有权与力的掌控。
　　  那一刻，身旁带着面具的男人专注地看着他，最终抚掌大笑，“多么伟大的手术，多么奇妙的构造——可使庸人变为天才，可让凡人进化为神！”
　　  当时他并不能懂得那个男人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想着那人是自己的老师……只属于他的老师。于是他便微笑，什么也不问，只是等待男人从狂喜中清醒过来。
　　  哥哥去东京过上等人的生活，王将便是他身边仅剩下的一个在意他喜怒的人，太稀少才珍贵……不过当这种东西多到烂大街的时候，就可以随意丢弃，甚至碾碎了。
　　——他并没有发现他的思维和之前相比有了怎样的变化。
　　  戴着面具的男人静了下来，虽然有公卿的面具阻挡，但他能想象到这个人面具后脸部线条在愉快地舒张变形的样子。“听说过尸体塑化技术么？”王将问他，“那是一种可以留住时光的方法，被静止的人永远不会离开你。”
　　  “想学么？”
　　 —— 太多罪恶的种子，被包裹在美丽的糖衣里，送到你嘴边，貌似随意地问，“你要么？”
　　  那时候他抬起头，早已听不出“尸体”二字该有的含义，只是问，“真的？”
　　  那个时候，他还叫源稚女。

　　  是的，他曾叫源稚女，没有人知道他是有一点讨厌这个名字的，因为随着“源稚女”而来的介绍，总是“源稚生的弟弟”。他和哥哥顺理成章地拥有相似名字，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人永远站在取景框的正中央，优秀到别人不敢去嫉妒，永远吸引住旁人全部的目光，是天生的主角，天生的英雄。
　　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吧，哥哥是照耀世界的太阳，无敌的奥特曼。一切在太阳身边的东西都被映衬得黯淡无光，比如他。
　　  他所拥有的聪慧在幼年只表现出了懦弱和女气，没有人看出这个胆怯到不敢说话的小孩子低垂的双眼中有怎样清澈而灵动的光芒。他真的想和哥哥一样做个坚定的有光芒的人，这样他才算是哥哥的弟弟，却做不到。
　　  所以只好站在太阳的身后，模糊了眉眼和表情，充当一个叫做“弟弟”的布境。
　　不是不讨厌这种外挂一样的太阳，可是太阳的耀眼是自然表现而不是刻意为之，哥哥的优秀是那么无辜，太自然太坦荡……他没有资格责怪，所以更不甘。
　　  他只能一直站在哥哥的身后，哥哥的肩膀瘦削又强壮，挡住了所有的光——可就是这样的肩膀不顾一切地为他挡住所有恶意的伤害，背着他走过田埂爬上山顶，是他在苍白的孩童时期唯一的支撑。
　　你怎么能真正地怨恨一个人呢？如果他就是你仅有的整个世界。
　　  ——有时候他会恨他，但更多的时候他爱他。

　　  可他还是会嫉妒哥哥——为什么同是兄弟，他那么好，自己那么弱——他想要分得哥哥一点点的光，不需要太多，只要足够支撑起“源稚女”这个独立的名字，仅此而已。
　　  可是哥哥给不了他，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哥哥也只能顾着自己，他被他遗忘在身后，一辈子都只是源家少主的影子。他唯一的价值只是“源”这个姓氏，至于“稚女”，除了哥哥，没人会在乎。
　　  所以哥哥离开后的一个月，他总会爬上这座不高的小山，眺望东京的方向，扒拉着手指头算哥哥的归期——后来这成了一种习惯，他每天晚上到山里溜达算是锻炼，渐渐地身体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弱不禁风，他偶尔会在路上唱歌，凄凄婉婉的调子，来自各种神社表演的能剧唱本。
　　如果能一直这样一个人长大，照顾好自己，也不让哥哥失望，那也是好的。
　　可十六岁的那个夜晚，他一个人走在山间小路上，脚下木屐踢踢踏踏。皎洁的月光下，他唱着《杨贵妃》的唱词，遇见早被算好的劫数。
　　带着公卿面具的白衣男人轻声唱和，唱腔纯正低沉，那样好听的歌声让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直到一曲终了，那个人对他伸出了手。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源……源稚女。”他紧张地握紧了拳，挺直了腰面对男人的打量。
　　“真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稚女，你愿意学正宗的能剧么？”
　　——时隔多年，终于有第二个人，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稚女……”
　　  ——给他光芒来支撑“源稚女”的是王将。
　　  后来“源稚女”变成了“风间琉璃”，后来山中少年变成了绝世的戏子，后来至亲的兄弟变成陌路仇人。
　　  然而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选择吧。
　　  王将给他的，是他整个年少岁月求而不得的光芒，纵然那光的背后是无尽黑暗，他也甘之如饴。
　　  他是一只一生只飞翔一次的蛾子，身处无边黑暗，于是只能飞蛾扑火，只要给他光。
　　  纵然那代价是粉身碎骨。
　　“可不该是哥哥啊。”他突然哭了。

　　其实来之前他也打好了腹稿，主要就是你自由了报仇了但你快乐么这都是因为你心里还是爱着你哥哥的对吧来吧来吧我们去找他……但是现在他突然不敢动了。
　　虽然守灵人的任务也完成了不少，但要面对疯子一样的戏子还是第一次，更不用说是在异时空不能直接捅死了事……游灵存在都是因为有执念，但风间琉璃在这里哭什么呢？难道他的执念就是追忆平生？
　　安翔想不清楚，便也不敢贸然冲过去，只好静观其变。
　　只见风间琉璃身边的回忆之境中出现了变化——两个少年出现，一英气一妩媚，黑衣少年的长刀上泛着冰霜般的冷光，稳稳地贯穿了对面毫无防备的心脏。
　　“哥哥你……回来啦？”柔弱的少年茫然地呢喃，无意识地哭了出来。
　　安翔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男人阴沉又放肆的笑声，明明还是少年一般的清朗声线，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的悲伤。
　　  电光火石之间，安翔突然明白了风间琉璃的执念。
　　可是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