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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流年未曾付东流 ...

  •   源稚生站在回忆中,从记事起他和弟弟就生活在鹿取小镇上,是一户人家的养子,养父是个寻常山民,叫酒保太郎。记忆中养父并不喜欢他们兄弟,从未有过什么温柔体谅的举动。
      随着他的思绪,原本已经停滞的回忆之境再次动了起来,有银色的光芒闪烁着,构建出不属于他回忆中的另一个场景了。
      ——萧遥双手合十,掌心亮起淡淡的银白色的光,表情变得很温柔。
      那是源稚生毕业典礼前的大半个月,是他搬到体育馆的第五天傍晚。

      “这个……给我的?”源稚女期期艾艾地询问酒保太郎,因为习惯性的恐惧而紧张得不断发抖。他一放学回来就发现一条被子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摸起来干净柔软,面料都是半新的。
      “是啊,理央小姐嫌它花色不好看,就便宜你了。”酒保太郎粗声粗气地回答,又不放心地补充,“你要好好珍惜!不许拿给别人盖。”
      “是……是是是!”源稚女唯唯诺诺地回答,他低下头很害怕的样子,眼睛却放出了莫名的光,“我绝对不给……别人盖!”
      ——家里如今只有除了他自己只有两个人,中森理央不要,酒保太郎更不会要,所以……哥哥才不是别人!
      夜半时分,酒保太郎不出意外地听着轻盈的脚步溜出了门,他翻了个身满意地打了个呵欠,终究还是骂了一句,“除了哥哥谁也不想,真是不知道感恩的小鬼!”

      “他……他……”源稚生只觉得口拙,心里半是疑惑半是了然,看了这些。那个凶神恶煞的酒鬼到底喜不喜欢他们,似乎也是太明显的答案了。
      其实未必很喜欢吧,但也没有自己以为的厌恶——到底大家都是普通人,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可他还是想知道,他曾以为鹿取的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他在这里度过了艰涩的青春,却没想到曾经那么笃定的事情,背后却另有玄机。也许并不是什么玄机吧,只是他从不去回忆,最开始是少年骄傲让他从不回头看,后来是因为不敢。
      萧遥默默握住他的手指,轻声说:“这里还有个东西,算是残像吧,我想你会想看。”
      源稚生突然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害怕什么。良久才睁开了眼,一切都已经变了。
      这件老屋……变得……那么破败。
      除了依稀的咳嗽声以外,毫无人气。
      那个总是粗气喘喘的酒鬼躺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呻吟着,他涨红着脸,却不是因为喝酒……今天已经不用打吊瓶了,镇上唯一还没走的老医生说他的肺结核已经不能再治了,也许到大城市里还有救,可一个山野村夫而已,谁会花钱给他送到大城市治病呢?
      反正他没有儿女也没有妻子,平日只是吃吃喝喝,镇子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也什么人喜欢他,如今唯一守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朋友……这样的人的生死都没有什么人会记得,生命轻若尘埃,不值一提。
      一个中年男人匆匆跑进了门,那是酒保太郎的酒友之一,村上拓一。
      村上拓一好不容易从最后开门的商店买到了一套体面的衣服,但也只是粗糙的白色长袍——那是每个人最后长眠时都要穿的衣服,大多要在过世后就立马穿上,否则身体僵硬了就不好穿了。
      但人还没死就买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好在最暴躁的当事人已经没有力气发火了,他低声絮叨着些没用的话:“柜子里还有一盒洋酒,分给你们……床头的相框里还有点钱……我死了,骨灰……”他突然停住了,浑浊的眼珠转动起来,似乎这才开始认真地思考后事,“我的骨灰……给……”
      一边的村上惠子了然地叹了口气,本来被丈夫强拉着来照顾这个酒鬼的她还很不愿意,如今看着病入膏肓的男人,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是啊,这个早年丧妻无儿无女的男人要死了,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勉强算是个好人——如今却连死后的骨灰都不知如何保管。
      “放心我已经打过电话了,那个接电话的说会通知你家那孩子回来看你的……再怎么说你也养他十来年。”村上拓一低声说,脸上却有不自然的神色——这个月电话打了不少,但一直没有听到本人的回应,东京离这里车程不算太远,要回来早就回来了。谁知道那孩子是没得到消息还是……不想回来。
      “稚生那小鬼?他才不会回来……我把稚女弄丢了,稚生不会回来了,他又不会回来看我……”酒保太郎失落地嘟囔,又自言自语起来,“稚女怎么会丢呢?我都去山里找过了,很仔细啊……难道是被当做女孩拐走了?那被发现是个男孩应该被放回来了啊……他一个小孩子乱跑什么啊……”
      显然这些胡话已经被听了很多遍了,村上拓一也懒得再安慰他,要不是为了找源稚女那孩子在山里跑了一个月,酒保太郎也不会得肺病……听说源稚生源稚女的身份很尊贵,大家都紧张会不会有什么大人物怪罪下来。可把这件事告诉那边的人也没得到什么反应,尤其是一直把弟弟当命根子的源稚生也没有回来看一眼,这孩子去了大城市就变得冷血无情了吗……
      村上拓一在心里嘀咕着,看着老朋友病入膏肓,说不难受是假的,他默默出去想抽根烟,妻子也跟了出来,低声说,“真可怜,你看酒保君都没有人给送终,走也孤孤单单的……还好我们已经有了爱子和阿透。”
      村上拓一也心有戚戚焉,想想家里的一双儿女,虽然也不让人省心,但至少以后给自己养老送终还是不成问题的。
      “你说这么多年,酒保君也没再找一个老婆,镇上能一起过日子的也不是没有……你看看现在。”村上惠子继续感慨。
      “女人家知道什么?”村上拓一压低了声音,“以前也不是没有,尤其是雪灾那年,以前门口名酒屋的老板娘就有过这个意思……可他家里不养了两个小的嘛!”
      村上惠子没听懂, “那两个孩子也不是拖油瓶,不是月月都有人交抚养费吗,收了钱养着不就跟干活一样吗,又不是亲生的。”
      “赡养费只有头两年有,从他俩五岁到十二岁都是靠酒保君自己养着的。在家里白吃饭,女人进来看着也不舒服,不是拖油瓶是什么?”
      “……真想不到酒保君还是这么善良的人,我看他一直对那哥俩不是很好……还以为……他真是个好人。”
      女人的话里满是感慨,回头看床上的病人的目光也变得尊重起来。
      村上拓一却挠了挠头皮,似乎是不屑女人的多愁善感,“这话说的,那么小的孩子,不养着还能这么办,难道还扔到外边?那还是人么?”
      “这……你说的也是。”

      屋子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两人跑回屋里之间酒保太郎张大了嘴喘着粗气,突然歪向地面吐出一口痰,因为带了很多血丝,所以像是吐了一口脓血。
      村上惠子急急忙忙去拍他的后背,还没等她询问,酒保太郎就猛地握住了她的手。
      村上拓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老友正握着自己太太的手,“酒保君你在干嘛?!”
      女人努力把手往回抽,却被更大力地握紧——没想到病入膏肓的人还有这样么大的力气。
      “稚生你回来啦……”酒保太郎突然说,熊一样的男人脸上露出某种孩子气来,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稚女跑丢啦……天黑了,得把他找回来。”
      “门口的盒子里还有钱,你去上高中吧……可上学有什么用?还是去打工的好……好好的……”他的瞳色涣散开来,露出一副死气沉沉的颓然,他已经很累也很困了,却依旧强撑着要把话说完,“别犯蠢啦……要挣钱才能吃饱。”
      他看不清面前的究竟是不是那个被他使唤大的少年,也想不起他这是要死了不是要睡了,他只能无力地垂下手,喉咙发出痛苦的咕噜声,已然酒尽灯枯。

      源稚生站在他床前,怔怔地看着——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三年前的现实重演……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一直以为这个贪生怕死的酒鬼,只是和鹿取中的其他人一样搬到了城里,却没料到他一直固守在这里,直到死亡。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他根本不知道养父去世的消息,正如那时养父也不知道他已经大学毕业,而他去的学校也早已不是盒子里的一点点积蓄能支付得起的。
      面对这张记忆中一直厌恶着的脸,他终于以一个过来人的立场来看待那些年的家庭关系,一时间只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
      这间老屋曾断断续续住过很多没有家的孩子,一般最大不过五岁,最小的只有两个月,大多一两年就会被接走——他和稚女是唯二的特例。
      他们被寄养在这个地方,从记事起就没有父母亲人的概念,就这样孤独地度过了十二年。
      酒保太郎收养这两个孩子,却并不是什么慈和温柔的人,相反,这个酒鬼酒品不好人品更差,对其他孩子往往还能平静对待,可对长期寄养在这里的两兄弟却往往非打即骂,源稚生六岁就已经能熟练地从老屋的任何一个死角溜到外面去,像只矫健的小猫,谁也追不上——只能说是物竞天择。
      酒保太郎不能算是个好家长,但相比于新闻上的那些日日毒打小孩子逼迫他们为自己赚钱的“养父”,无疑是很称职的。或因为闯祸或因为不听话让他生气,从小到大源稚生没少挨过他的打,可他从来没动过源稚女一根手指头,理由是“这么不扛打,打坏了怎么对得起你们的抚养费”。——然而在那漫长的时间里,他们的抚养费一直保持着“零”的记录。
      ——在那么漫长的,无人供养的时间里,这个庸庸碌碌的男人,把他们一路抚养成人,哪怕他教育的方式非打即骂,也许……仅仅是因为不会表达。
      他不知说什么好。
      下一刻,男人的眼睛突然再次有了神采,大概是回光返照,他嘴唇艰难地嗡动,微微偏了头,凑巧望了向回忆之境之外的源稚生,轻声吐出了一个从未说过的词语:
      “儿子。”
      安静地响彻云霄。

      这大概是命运可以安排的一幕吧——垂死的男人在残像里,源稚生在现实中,两人虚迷的目光穿越时光的隔阂遥遥相对,像是对那整整缄默了十年的感情的补偿。
      ——也许不能算是父爱吧。
      ——但也是爱啊。
      源稚生闭上眼睛,想平复心中突如其来的情潮。
      是怎样的一种难过,如同看到父母的第一缕白发,如同看见好友辛苦地为你准备一个礼物,如同看见心仪的女孩对着你的情书婉转成愁……如同在还不懂得爱的年纪里,看见被忽视的人为自己付出真心,却没有被自己珍惜。、
      就是那种心酸和无奈,夹杂着太多的愧疚与委屈。
      突然,那个死在十七岁夜里的中二少年的灵魂又从他心底睁开了眼睛,他又回到了那平凡的小镇中过着平凡的日子。没有□□没有混血种,只有一个平凡的中二的少年,还有那么多深爱他的人。
      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的青春,度过了最叛逆的时代。那个时代结束后,他便将当年的自己埋葬,再不敢好好地看一眼,再不敢认真的思考进而发觉——那浅浅地埋藏在岁月中的,太温柔的真相。
      他突然就哭了。
      可他的心情并不沉重,这一路他不是没有流过泪,却不曾如此坦然。那些沉重的泪水只有成人才会有,如今他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苦笑都肆意坦然。
      泪水从他脸侧滑落,坠落成虚无。
      那悲伤在心里慢慢发酵,却有莫名的心满意足,让他渐渐能扬起唇角。

      ——原来,这一生凄凉背后,终究还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一直存在。
      ——美好到足以让他原谅命运的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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