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来兮》晨晓·萧遥

21、回首向来萧瑟处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这样的好天气，可在学校操场一角的却发生着不和谐的事——几个中学生正围成一个小圈子，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像一群聒噪的青蛙。被他们围起来的男孩紧缩着肩膀地蹲在地上，他捂着耳朵大喊“你们胡说”，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落下，如同被欺负的女孩子。
　　“胡说？我们怎么胡说了？”为首的少年大声说，在这个封闭的小镇上，他不知怎么染了橘黄色的鸡冠发型，看起来格外酷，“你和你哥哥都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说不定是坏女人和坏蛋生的孩子，所以就不要你们了。”
　　“什么他和他哥哥啊？我看源稚生根本不是他哥哥。”
　　“就是，源稚生虽然和我们不对路但还算不错，怎么会有个这么弱的弟弟。”
　　“什么弟弟啊是妹妹吧！”
　　男生们都是正变声的公鸭嗓，此刻哄笑成一团，格外刺耳。在一片刺耳的笑声中突然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像是女孩的哽咽，却饱含了愤恨，男生围成的小圈子顿时骚动起来，“还敢撞本大爷！”“让这个娘炮尝尝我们的厉害！”
　　鸡冠头的男孩将源稚女踹倒在地，轮起拳头正要打下去，却发现手腕被人死死拽住，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瘦得骨节分明却结实有力，手的主人面如寒霜，明明与他同样的身高，气势却森冷无比，高了他不止一点。
　　——正是十二岁的源稚生。
　　“知道碰我弟弟是什么下场吗？”源稚生轻声问他，哪怕用了敬语，可语气却依然冷得像冰。

　　看着两个少年扭打成一团，萧遥不禁觉得很没劲，她回头笑着问源稚生：“这样的架打了很多次？我以为那些坏小子被打一次都会长记性了。”源稚生闻言抬手捂住了眼睛表示不想再提，她却愈发笑得欢脱，“来看看自己当年的英姿啊少主。”
　　源稚生站得很远，微恼的声音传过，“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打赢，比较小的时候还会被反虐。当然后来他们就不敢了……这种黑历史还是不看得好，就给你这种八卦女生看就够了。”
　　萧遥嘿嘿一笑，见牙不见眼——本以为回到鹿取就能上演兄弟相认的戏码了，不想安翔不知道拉着源稚女跑哪里去了。只留下回忆味道非常重的一座小镇废墟，源稚生甚至不用太过努力回忆就能引发一系列的回忆之境，于是她就看了一路的……黑历史。
　　真想不到回忆中的这个满脸中二病晚期的少年，竟然会在几年之后变成一只孤高厌世的象龟。他曾经是那么平凡的少年，和他的同龄人没什么两样，却被命运戏弄变成权倾一国的□□少主。而今再回看这青涩年华，一切都尘埃落定，人也已经是个灵魂体了。
　　只叹命运无常啊……
　　正感慨着，却突然见到回忆之境中出现了一个女孩子，她身穿干净的碧色裙子，急切地走近在地上翻滚着撕打的少年们，纱制的裙角在光洁白皙的小腿上起落，像是旗帜般招摇。她站定在一群灰朴朴的少年旁边，显得清爽而明丽。
　　她就站在那里，还没说一句话，两个撕打得你死我活的少年就爬了起来，毫无恋战的意思，都露出了一副尴尬却欢喜的表情来，满满当当的都是少年青涩的窘迫，是……喜欢？
　　“呀呀呀！好漂亮的妹子！”萧遥下意识赞叹，虽然不过是个小地方的女孩子，但漂亮是真漂亮，眉目精致温婉，尤其是眼瞳大而纯黑——大概就是所谓的孔雀眼，睫毛浓密如小扇，有些明眸善睐的意思了。
　　还年少的源稚生不言不语，转身扶起弟弟，干干脆脆地起身就走，急得源稚女甚至被他拉了个踉跄。那样的动作，十足的冷酷潇洒，也十足的……装十三。

　　萧遥脸上不由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正看着好戏呢，突然被源稚生拽退了几步，“干嘛啊！”
　　源稚生不耐烦道，“换个地方。”几乎女孩把当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女孩在他手下踢打折腾，“干嘛呀正到好时候呢！你看那个妹子多好看……呀呀呀你当年喜欢她，是不是？”
　　源稚生被戳中了死穴，整个人都似乎僵了一僵，却听萧遥接着说话，微微含笑：
　　“少主啊——你是不是忘了，你已经二十六岁了，而不是十六岁。小时候做过什么蠢事，喜欢了什么人讨厌了什么人……这些事情随着时光的沉淀，都是可以自己当笑话讲出来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还十六岁呢。”
　　趁着源稚生怔仲之际，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少女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稚气的冷嘲，转向那还在原地急促笑着的鸡冠头少年，那微冷的脸色，倒有些不对了。
　　“龟田君……”
　　萧遥饶有兴趣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其实她觉得少主最好了，但当年的少主也不过是那么多男孩中的一个……怎么可能所有女孩都喜欢他呢……
　　“行了，你要是想看这个，还有更有意思的。”源稚生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语气半是无奈半是感慨，“我带你看表白去。”
　　他拉起女孩的手向教学楼走去，女孩微微蜷起五指，他却犹然不觉，仿佛兄长牵着幼妹的手出去玩一般自然。
　　他们穿过曲曲折折的楼道，穿过十三年光阴，回到记忆犹新的，十三岁的那一天。

　　放学后的教室里，源稚生半坐在课桌上遮遮掩掩地向前望去，教室前排的女孩收拾好书包起身，刚一动，就听见一阵局促的脚步声来到近前，抬眼正是是少年青涩而干净的眉眼。
　　他一手插着兜，一手向她伸过来。
　　关中明子微微眯了格外漂亮的眼睛，“源同学？你要借我作业么？”
　　“我……我送你回家，”少年轻咳一声，故作镇定，白净的脸却泛起微微的红，“书包给我。”
　　女孩子一愣，随即像见到外星人一样瞪大眼睛，歪着头皱起眉毛——这个过程中少年的脸色渐渐变红。她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从桌洞里掏出一封白色的信，拍在桌子上震起一片粉尘，“还给你。”
　　源稚生低头，信封上是自己写废了好多次才搞定的笔迹，清秀大气的“关中晴子收”躺在白色的信封上，那么好看的字体，可以想见信的正文写得有多认真……却都因一句“还给你”而失去了意义。
　　他抬起头看女孩，他的眼睛没有女孩好看，可黑白分明得很，甚至含了刀剑的清光，他没说话，这种时候，纠缠是小女生才会干的事，所以他不能说话，却不想走。
　　沉默是无声的逼问。
　　“你长得像女人，我一点也不喜欢。”女孩微微歪着头，声调有种纯然的天真，可那话却直白得伤人，“我喜欢男人味重点的，所以抱歉啊，我不能和你交往，源同学。”
　　她说得一板一眼，声音清脆好听，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修长的孔雀眼还带着天真的稚气，不知道是故意挖苦，还是真的不明白这样的话对一个中二男孩是多大的打击。
　　源稚生看着她，默默攥紧了拳头，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他突然上前一步，抓起了自己精心写就的情书，不顾失控的力道已经把那信揉成一团，便一步一步向门口退去，这样的情况他仍不忘记敬语，“给你添麻烦了。”可一转身……却有落荒而逃的既视感。
　　慌不择路的少年穿过源稚生和萧遥，跑出了回忆的场景，他奔跑的路线上蔓延出新的场景，显然是还有后续的故事。
　　源稚生只是看着当年的自己，脸上的笑容轻而温柔。他就这样看着那个十三岁的少年远去，淡定中夹杂着了然，如父如兄。
　　同样看着那少年的还有回忆之境中的关中晴子，她喂喂蹙眉，小声自言自语，“是不是过分了？”复而又言，“……活该，活该你让龟田君负伤了！”
　　刚刚还很淡定的小姑娘脸上也浮现出了红晕，淡却真切，似喜似怒，“学习好怎么了……谁喜欢你啊！”
　　至于她喜欢谁，便是不言而喻了。
　　源稚生看着这记忆中没有的画面，无声地笑了——再回首这段时光，才惊觉原来曾经最喜欢的女孩暗恋着自己的死对头，曾经的“奇耻大辱”背后是少年男女青涩的情事，是满满当当的温软与孩子气。
　　萧遥突然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指向楼道拐角。
　　——清瘦羸弱的少年默默从角落里走出来，静静望着哥哥仓促的背影，弱弱的目光中满是担忧，犹豫了一会儿，才放轻了脚步跟上去。

　　源稚生觉得很委屈，不过委屈的心情不能出现在奥特曼的身上……那就悲伤吧，他很悲伤。
　　喜欢关中晴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对这个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很多男孩都是怀着小心思——若是用十几年后的话说，关中晴子就是女神级别的人物，他尝试过用漫画里的手段追求她，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就采用了直白一些的手段……他为了写这一封情书花了很多心思，光信纸就写废了十来张，更不用提那些文绉绉的词句……然后被女神拒绝了。
　　可他又不是屌丝！为什么连被拒的理由都是那么糟糕？
　　……
　　这些不开心的、憋闷的、抑郁的、委屈……哦不，悲伤的的句子在十三岁的源稚生心里宛如泡泡一样咕噜咕噜冒出来，炸开巨大的烦躁的水花。他坐在湖边揪树叶子，扔石头，哪怕明明没有人在看他，他也倔强地不肯说一句话，坚决不承认自己暗恋很委屈……他的眼睛是干的——才十来岁的少年，连“喜欢”都青涩，更难以明了“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次失败，他没多少伤心，心烦的原因更多的是掉面子的难堪。
　　他沉默着往泉里扔石头，激起一片水声，噗通噗通。却没发现有一道温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哥哥。”
　　源稚生回头，源稚女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源稚女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低头讷讷说，“总算找到你了，都快六点了，我们回家看动画片吧。”
　　是的，今天是周三……有两集《奥特曼》的更新。
　　他木着脸点了点头，心里的“悲伤”却有些松动，伸手捏了捏弟弟没有多少肉的脸，半是教训半是无奈，“找了我很久？以后你不用出来找我我自己会回去的。你一跑一出汗一着凉我还得照顾你。”
　　却不知道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面前羸弱的少年一直站在树后望着他扔石头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固执地陪伴。
　　——稚女从来都不会硬汉的方式来对待别人，不会打架不会做菜甚至不会安慰人……却一直固守在他身后，用最无声也最长情的方式。
　　十三年后，源稚生才了解到这微不足道的小秘密，心中悲伤渐渐淡去，只余温软——从亲密无间的兄弟到后来的歧道殊途，他不是没有恨过源稚女，可哪怕在最难过的时候，他闭上眼，也仍只记得那是他弟弟。

　　养父下午喝了酒回来，烂醉如泥地睡下了，所以两兄弟才敢打开电视。以前因为怕把酒鬼吵醒，源稚生一直不开音量，可这次稚女一反常态地要求开声音，有了声音，倒的确比看默片强多了。
　　那天的动画片很好看，虽然还是千篇一律的奥特曼打小怪兽，结局做了那个标志性的蠢萌动作就在此消失了。所以还是做奥特曼好啊，从来不用担心会不会失败难堪……反正奥特曼是不用跟女孩子打交道的。
　　看了一集，源稚生心情已经大好，眉眼间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看第二集的时候又开始犯中二病，开始和弟弟说起“我们都是正义的朋友”“到底邪不胜正”这类蠢话。
　　源稚生和萧遥看着这两兄弟嬉闹，都难以想象如今状态全开的少年今天才经历过了一次感情危机……到底还是源稚女聪明，知道怎么逗中二病开心！
　　突然，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个赤裸的略胖的胸膛，酒保次郎迷迷瞪瞪地跑来看谁打扰到自己的清梦——然而看着两个闹成一团的臭小鬼，他却把到嘴边的怒吼咽了下去，还带着潮红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来，说不上慈祥，却让人安心。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好，屋里的小鬼仍专注于动画片，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在生死门前走了一遭。
　　源稚生下意识走到门外，记忆中不是喝酒就是骂人的男人正拿着记事本子，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提醒：
　　“下周交电视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