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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寸相思一寸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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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源稚女……”安翔微微锁着眉,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以前有人喜欢你吗?特别喜欢的那种……除了你哥哥——我是说特别好的朋友或者恋人。”
“怎么可能,山里的人都看不起我这个性格,同学不欺负我就不错了……何况我的注意力全在哥哥身上,就算有也注意不到。”源稚女苦笑,突然揉了揉眉心,“也许有一个算是吧。”
安翔讶异地挑眉。
“中森理央。”多年以后,再一次从口中吐出这个名字,他不免有几分怔忪。
那个曾寄住在养父家的,骄傲尊贵如公主的女孩子,算是特别。
其实他们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过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个骄傲如公主的女孩在鹿取住的那段时日,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她多次询问自己的性别,不似别人惯常的轻视和调笑,她的眼睛清澈如水,饱含好奇和疑惑,似乎真的在奇怪他到底是不是个男孩子。
她与她相处的那段时光,也是哥哥第一次离开他的时光,他日日担心哥哥在体育馆住不舒服,夜夜从噩梦中醒来,因听不到哥哥的呼吸声而低声啜泣……他的心神全部集中在哥哥一个人身上,以至于忽略了身边的一切风景。
他不知道在那段时光里,那个骄傲明媚的女孩是否曾经偷眼看他,小心翼翼的观察;他不知道在那段时光里,那个清丽漂亮的女孩是否曾经对他说过什么意味深长的话,暗示着少女的小小心事……
他不知道在那段晦涩的时光里,那个叫做中森理央的女孩曾经对他抱有怎样的心情,是否辗转反侧,哀怨欣喜交织?
他本来应该什么也不会知道,如果没有最后的那一刻。
在她要走的时候,在哥哥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在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告别的话的时候……中森理央看了他很久,低声嘟嚷,“你怎么这么罗嗦。”
她突然扑过来亲他。
那是他漫长而晦涩的时光里最惊心动魄的一刻,少女甜香温软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扑得太急,甚至没有找对地方,吻落在了他的唇角,她的睫毛在他脸侧刷过……之后是太短太长的几秒停滞,他听见了女孩的叹息。
“总有一个人能注意到你的光芒,至少我是。稚女,我不喜欢你哥哥,我喜欢你。”
“你一定要记得,我是喜欢你的,仅仅是你。”
那一刻他突然什么也听不清了。
源稚女猛地睁开眼睛。
他与她,不过萍水相逢,那时绝望的种子已然在他心底种下,无法回转。如今再回忆,才惊觉那个女孩说的本就不是告白那么简单。
他怎么能忘了呢,她的最后一句话,那句他生前没有听清的话。
“稚女,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亏欠过你,你不要恨他。”
那个生于富贵但从小缺爱的小公主,在鹿取的山林中获得新生的同时,也在那个熙熙攘攘的小镇上一眼就发现了同类。她观察他注意他可怜他最终喜欢上了他,只是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相遇,还来不及伸手,便已擦肩。
源稚女并没有多少不甘,却还是一声长叹。
安翔却已然有几分明白了。
“源稚女,其实我觉得,你……”
却被少年急促的呼吸打断了。
——只见高空中一个人疾飞而下,绯红的衣衫猎猎如火。
安翔尚未反应过来,源稚女已经猛地抬起了头,眼中情绪复杂无比。
莫名的彷徨和痛苦从他的心头涌现,那是来自灵魂的牵引,只一瞬间,他便已经明了来人刚刚经历的一切。那个人根本没有看到源稚女和安翔,只是踉踉跄跄地走进了极乐馆的废墟。
源稚女突然想阻止他——那里有太悲惨的残像等待着那个人,那一场末世大戏,将为之开演。
但他没有动,只是看着那个人走进那片废墟,有残像出现——是身穿十二单的少女,聘聘婷婷地走下台阶,眼睛迷蒙失神一笑,“你回来啦。”
——看着吧,风间琉璃。看看她有多爱你,看看她的结局。
——就像我在冷雨中听着哥哥的心跳声渐弱渐息,那样绝望的无能为力,今日终换你尝尽。
——再多痛苦,都是咎由自取。
“大家长,您其实并不知道猛鬼众是什么样的组织吧?在您心里我们只是一群聚集在一起反抗你们的鬼,只是那么简单……您不需要懂这些,您是伟大的天照命啊,永远都站在阳光中。我说得再多,您又怎么知道黑夜的冷呢?”
女孩眼中映着灭世的火光,她微微一笑,从大袖中拿出翠绿色的小杯和木盒,把木盒中最后一支深紫色的药剂掰断倒入杯中。
“不要……”风间琉璃下意识阻止。
樱井小暮仰天饮尽了杯中的药液,“敬大家长。”
透过纷纷扬扬的火星,他看见紫黑色的血脉从樱井小暮素白的脖子爬向面部,像是成群的细蛇。杯子落在地上,樱井小暮仰起头,泪水滑过扭曲变形的脸,屋顶上镶嵌着巨大的镜子,在镜子里她可以看见自己丑陋的模样,真像是恶鬼在她的身体里苏醒,霸占了她原本美好的身体。
“真难看啊……所以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服用最后一支,想等你回来再见我最好的一面。”樱井小暮轻声说。
她的头和双手都缩进了那件云霞般的和服中,像是巨大的乌龟缩进了甲壳。衣领和大袖都坍塌下去,十二单的下部却剧烈地膨胀起来。云霞般的彩衣碎裂四散,青灰色的恶鬼仿佛破茧而出,它抓起地下坠落的白鞘长刀,带着刺眼的刀光冲向源稚生,发出尖厉的吼叫。
那是残像,那不是真的。
我|操|他|妈|的怎么不是真的?!!!
风间琉璃这一次终于崩溃了,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穿过怪物的身体,他已经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眼睛也来不及辨别面前的怪物是否还是樱井小暮,那一刻残像中的意念被他全部吸收——真正让他发疯的是那种意念是那么温柔。
在那温柔的意念里,他听见了她最后的心念。
——对的,错的,很重要么?
——若你执意要疯一场,那我便陪着你疯;若你执意要下地狱,那我便抱着你,用最后的体温捂暖你的心脏;若你执意要我去死,那我便盛装出席,走向那个结局。
他突然就哭了。
是谁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安静地响彻云霄。
“感情是不能强求的……你不能要求别人拿命来爱你,也不能要求别人不爱你。”
——真是愚蠢呢。
其实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个女人,最初她还呆呆笨笨的时候尚且有几分意思,后来她慢慢学会了很多,九年时间,她从一个懵懵懂懂的蠢姑娘成长为娇娆成熟的女经理。当她已经能露出属于女人的甜美笑容的时候,除了美貌外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他知道她喜欢他,可那有怎么样呢?他是风间琉璃,全日本喜欢他的女人那么多,比她更有姿色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凭什么要求他对她情有独钟?
可是,可是啊——
他作为风间琉璃的九年岁月,绚烂如火,他被人赞叹被人仰慕被人喜爱。可那些人不过是他唱戏时的观众,看烟火的人,不懂得灿烂背后的寂寞哀凉。
却终有一个人,固守在原地看着他的眼睛,盈盈的眸光中满是他的倒影,她说,“我愿意为你倾尽一切。”
——那么多年的时光里,补全了在年少时被亏欠的荣耀和喜欢。
——却终只得一人,爱我如生命。
源稚女在不远处看着风间琉璃连滚带爬地阻挡恶鬼与执法人的战争,他的手一次又一次穿过恶鬼的身体,穿过执法人的刀锋,虚无的狂风在他的行动中卷起他的衣衫,吹乱他的头发,却挡不住悲剧的上演。妩媚的戏子徒劳地做着可笑的动作,宛如困兽一般发出绝望的哀嚎——源稚女从没见过风间琉璃那么狼狈。
可他心中没有半点意料之中的快意,诛心之痛在他的身体里爆发开来,仿佛要震碎他的四肢百骸,他按住自己的心口想要抑制那种绝望的疼痛,仿佛那颗心脏还在跳动。
怎么能不疼呢?他是唯一能理解风间琉璃的疼痛的人吧,那种理解超越了“感同身受”的限度,是心脉相通的炽热的疼痛,那个人所有的痛苦,沿着血脉揪住他的心脏起伏,每一次的呼吸都连带着每一次的抽痛,那个人的痛苦分毫不差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震碎。
“源稚女!源稚女!”安翔按住他的肩膀,“怎么回事?!”
“我很、很爱她啊……”他模模糊糊地说着,声音已经嘶哑到了让人不忍听的地步,他又哭又笑,“我很爱她啊,可那个蠢货把进化药留给她了,他把进化药给那个蠢丫头了……那一刻我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可我出不去!那个蠢货把我关在心里了我出不去,哥哥死了我都出不去……我真想杀了他,我真想杀了他你知道么?!”
他们是真正的灵魂双生子,两重人格并立,住在同一个身体里看着同一个世界,在樱井小暮死的时候一样的痛苦,面对王将的时候一样的愤怒,看着哥哥死亡的时候一样的绝望……他们看世界的心态截然相反,风格天差地别,可那些感情是一样的!
他是最最了解风间琉璃的人,他什么都懂,可他不原谅!
那个人,那个人毁了他的一切,毁了他的人生,他凭什么原谅。
“源稚女!”安翔一咬牙,指尖泛起微光按在他胸口,似乎暂时隔绝了风间琉璃对他的影响,“你听我说!你不觉得你对你哥哥对樱井小暮的感情过分了吗?”
源稚女愣了愣,“你说什么?”
“你爱一个人,究竟是因为他值得,还是因为他爱你?
“都死过一次了还不明白吗?你和风间琉璃本就是一个人,你们的症结是一样的?你们都只是在渴求爱渴求认可,得不到别人的爱就连世界都不要了。”
安翔的声音很轻很稳,目光清醒而冷静,“可你爱你自己吗?”
源稚女看着他,眸色里的疯狂渐渐褪去化为绝望的苍茫,安翔扶着他的手一松,他便慢慢瘫坐了下去,如断了线的木偶躺在角落里让自己的玻璃眼珠蒙尘,了无生机。
残像中的樱井小暮再次睁开了眼睛,她盯着源稚生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笑得很妩媚又很开心,像是小猫或者小狐狸那样的东西。她挣扎着挪动身体,把头靠近源稚生,把狰狞的脸贴在他的腿上,再把眼睛闭上。龙化现象慢慢地褪去,那张姣好的面孔再次浮现,鳞片纷坠,区区几分钟她又变回一个素白色的美丽女孩了,虽然她赤裸的身体上布满血痕,有些地方甚至肌肉外翻伤痕累累,但依然可见她活着时的万丈容光。
风间琉璃的痴痴地伸出了手,穿过哥哥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抚摸女孩的脸颊,他的手指什么都碰不到,却固执地在虚空中描画出一个像是侧脸的柔美弧线。
心痛得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一切都离他远去,不远处好像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那种感觉还不错,依稀还是九年前的那个夏天,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大屋中,他径自下楼,脚下木屐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地板,遥遥地向人群中最美的女孩伸出了手。
女孩茫然地抬起了头,澄澈的双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她在一片艳羡和嫉妒的目光中,做了最蠢的事。
——女孩微微屈膝,提起自己的裙摆,是太不正规的宫廷礼。
“我叫……樱井小暮。”
那真是个蠢姑娘,不会说话更不会讨好别人。他本是想给这个女孩唱歌博得她漂亮脸蛋上的倾慕表情,可直到一曲终了,女孩的神情依旧是懵懂而茫然的,只是点了点头说,“真好听。”
他很不满意,到猛鬼众中几个月,属下对他向来是众星捧月,连夸奖都是用咏叹调来,更不必说是起码的恭敬态度了,可面前这个蠢女孩连一个喜欢的表情都欠奉。
“太敷衍了吧,你不喜欢?”
“没有!没有不喜欢……”女孩子急了,“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就、就是……好听。”女孩固执地重复着“真的很好听”这样乏味的句子,在他的注视下急得快哭出来。
他看着这个女孩子终于生动起来的表情,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女孩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说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比喻句。“就像……就像玻璃一样,不……琉璃一样特别透明,特别好听。”
——还是绕不过“好听”这种粗浅的形容词。
不过这已经出乎他的期望了,“琉璃?”他看着笨拙的女孩笑了一声,“你还知道这个?那可是个好东西……嗯,确实很美。”就这么心一动,终于想出了久而不得的艺名。
“我叫,风间琉璃。”他轻声念叨,语气哀默如死。
——连我自己都忘记了的缘起,竟然是你。
残像与回忆之境一起渐渐消失,风间琉璃默然地躺在一片废墟中,日出的晨光落进他空空荡荡的眼底,了无生息。
“你满意了么?”他轻声问道,那声音太轻太无力,像是询问冥冥之中那叫做命运的东西。
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都随着那些幻境化为灰烬,唯余心中一片哀默如死——是别人的错也好,自己的疏忽也罢,最终的最终,他的掌心空空落落,爱与恨皆化成飞灰,终究什么也没剩下。
真冷啊,这个世界,真冷啊。
——他这一生,本也是不值得的,本也是……不该存在的。
远处突然有一个声音嘶哑地响起来,他听不清那声音说了什么,却是那么柔软的调子,是太熟悉的嗓音。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人屈膝爬了过来,那个人有着同他一样的眉眼,同他一样的狼狈,那个人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堪堪停下。风间琉璃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那个被自己遗弃在黑暗中的源稚女,他的脸上依稀有泪痕,清爽的短发也没有应有的柔顺妥帖。
“你……你怎么来了?”风间琉璃的声音满是迷茫,让人想起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
源稚女看着自己最大的宿敌,看着很久很久。
仿佛从变成游灵的那一刻起,他便走上了一条回归本心的路,如今这一路终于走到头,最后一步,他终于看清了自己一直在追寻的东西——面前的这个人,是他一生最大的宿敌,是他一生都不能逃脱的噩梦……和同盟。
“我这一生都在找一个人,我希望他爱我懂我,在乎‘源稚女’这个人,我曾以为那个人是哥哥,后来他抛弃了我;我觉得那个人应该是王将,可他就是个混蛋;你想那个人是樱井小暮,可她也离开了。”源稚女轻声说,慢慢倾身看着风间琉璃,眼眸中仍有哀伤,却亮起了光。
风间琉璃突然明白了源稚女想要说什么,或者说,他知道了自己真正错在了那里。
源稚女微微笑起来,那么哀伤又那么怜惜,某种温暖驱散了他本身单薄孤寒的气场,“我想我一直都错了,风间琉璃,我们一直都错了。”
——我不能也不该恨你,因为就算这个世界都把你遗弃,只有我不可以放弃你。
“不能不爱我的人不是哥哥,不是小暮,不是任何一个局外人——仅仅是……”
“是我。”风间琉璃轻声说。
是我自己——我永远不能抛弃你,我永远不能怨恨你——我亲爱的,自己。
我这一生,用十五年去自卑,用两年去不甘,用九年去报仇。我爱过那么多人,却忘了最应该爱的人,是我自己。
“风间琉璃,我轻信了赫尔佐格,你杀了哥哥,我本想我们是该恨彼此的,可是我不能恨你——一闭上眼睛我只记得我们还小的时候,我最难过的时候你对我说不要紧。”
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太小孩子,无关善恶无关正邪,他们的名字都是源稚女,在灵魂深处无人可依的孤独里相依为命。后来的后来,世事变迁,他们从同盟变成宿敌,彼此憎恨,却忘记了他们本是一个人。
多年以后,源稚女再一次来到了风间琉璃面前,伸出了手。
他说,“我很爱你。”
安翔在不远处看着那两个人慢慢拥抱在一起,他们的身体模糊了界限,红衫与白衣交融。
本也该是如此吧,因为他们本就一体。
在“爱”的种类里,最重要的是自爱,无关自私,那是为人立身之根本。只有坚强地爱自己得人,才能在命运的一顿捉弄中坚守本心,才能坚持着靠自己度过一切苦难。
这样简单的道理,可太多人到死都不明白。
他微微笑起来,带着得意与轻松,这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话说……用心灵鸡汤做任务,感觉还不错啊。”
安翔再抬头的时候,原地已经不再是源稚女和风间琉璃,而是,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神庙里的狩衣,乍一看像是源稚女,然而那个人看过来的时候他便知道那不是——源稚女的眼神是单薄的,哪怕在愤怒的时候也没有男人的气势。然而那又不像是风间琉璃,风间琉璃的眼睛太妩媚,其中掩藏的意味深得看不到底。
那个仍然有些女气的男人微微弯了唇角,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像是夜空下平和的海洋,微有波澜内里却自在坦然。
“在下风间稚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