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萧露湑

22、二十二

　　那个假期，当所有人都在兴奋地筹备大一入学事宜的时候，朱颜却完全融入了周公特地为之开设的暑假特训班。每天呆在家里吃了就睡，睡好上网，上完就吃，吃了又睡，每天的行程不过就是家里那几间房。父母没有加以干涉，他们依旧信任她，虽然她高考失败一事对他们的打击不小，但他们都相信她，相信她会做得更好，凭复读一事就已见分晓。
　　高考虽然落榜，但父母都会为子女做到最好，朱颜的父母就花钱费力找关系给她弄到手一个二本学校的名额。令大家跌破眼镜的是，朱颜居然拒绝接受！父母先是惊讶，后又劝说，当意识到朱颜立场之坚定时，他们选择信任朱颜！朱颜的行动更是证明了她的决心，她自己跑回学校找老王和校长，说服了他们让自己留下插班复读。连插班所收的高额费用也是她从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压岁存折中抽出来的，没有让父母出一分力、一分钱。也许是她自个儿在学校里为了复读事宜跑上跑下不辞劳苦的那份干劲动容了校长，以前曾担任过朱颜地理老师的校长居然对朱颜鼓励说如果她明年能考上重点，就将这一年的费用全额退还给她的父母。对于如此厚爱，朱颜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却很自然地朝校长露出了真诚而自信的微笑。
　　办理完复读手续，朱颜安然地在家里享受这最后的慵懒时光，未来的日子，恐怕是少有如此轻松随意的生活了。
　　这个周末是一个初中好友的生日，早就约了朱颜，那可是老同学，推脱不得，朱颜也只得在这大好的午前睡眠时间从被卧里翻出身来。一阵梳洗打扮，刚才那睡眼惺忪、边幅不修的居家女摇身一变成为光鲜亮丽的阳光少女。背上浅色挎包，带上之前选好的礼物，确定一切完好没什么落下后，朱颜穿上凉鞋出了门。
　　朋友家住在火车站附近，朱颜下了公车还得走上一段路程。
　　这是个热季里少有的阴天，天空铺满了明暗交杂、灰白不一的棉絮，就如同某些人落寞的心情。朱颜讨厌烈日炎炎，虽喜欢清凉细雨，但那雨后积水浑浊的道路也甚是让人烦恼。相较而言，还是阴天更适合她，不热不冷，清风徐徐时，还偶有飘雨般的幽凉。
　　走在车辆喧嚣、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塞上耳机，播着自己喜欢的曲子，除去偶尔飘过的尘灰，世界仿佛是一面圆罩形的墙幕，上面播放着繁杂的画影，配上耳朵里空灵的音乐，那种感觉绝妙无比。朱颜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拥挤中的自由、烦琐中的纯净。
　　这也许就是朱颜喜欢走路的原因，所以以前放学后总是喜欢在外面游荡，压不同的马路。她走的不是一条条普通的路，而是自己的心路。踩在千丝万缕的情思编织、铺就的路上，情绪却是异常的平实，就想那么一直走下去，什么都不用多想地走下去，永远沉浸在那分宁静与安详中。
　　然而，无论一直向前，或是左转右转，总有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世界总不会给人太多的时间去沉迷那奢华的安宁。剩下的，仅仅是原路返回，或是找个别的出口。这不是什么人生哲理，只是一种心情。朱颜就是那个最痴迷于品味这种心情的人。
　　又是一个十字路口，这条路的尽头。过了这条马路，再穿过一条巷子就是朋友的家了。朱颜站在斑马线的一端，看着眼前交叉而过的车流，听着《冬季恋歌》原声钢琴版，在这闷热的三伏天里，感受着心底的清爽。
　　十字路口中间的红灯亮起，车辆纷纷刹住了脚步，平稳地停在了斑马线外。人行道旁边的过行指示灯上绿装的小人闪亮亮地跑动起来，道路两端的人群对流而过。朱颜提起右脚刚想踏出，却又收了回来，她目光紧锁在人行横道那一端的那个人身上，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她仍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的身影。
　　向峰和两个男生随着人潮向朱颜这边走来，旁边的男生似乎说着不错的故事，他专心地听着，嘴角挂着少有的浅笑。
　　这是注定的邂逅，还是命运的玩笑？
　　为什么总是在她归于平静后又吹来这许多波澜？总是在她将心情收拾整理到一尘不染的时候，他又故意似的跳出来捣乱，弄花她苦心打扮的装容，播燃她那即将熄灭的心火。
　　朱颜的心跳加速，呼吸也随之不再自然平和，心坎翻涌着不知所谓的激跃。她还来不及考虑到该如何安放表情时，向峰已注意到了她。这时，十字路口上空的红灯闪烁了几下，换上了鲜亮的草绿装。他与身边的人群停在了两条路中间的斑马道上，嘴角的浅笑已淡去，仿佛惊讶地微皱了一下眉，专注地盯着朱颜。
　　朱颜被那慑人的目光压在原地动弹不得，忐忑得不知该如何反应。看到向峰目光柔和地朝她点了点头，朱颜先是一愣，慌忙地找回自己的脑子，才迟钝地扯起嘴角干瘪地假笑着点了下头。
　　旁边的朋友不知提起什么，向峰转过头去交谈起来，没再回头。朱颜直直地看着向峰的侧脸，没有再心跳加速，也没有紧张。她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和旁边的人说着话，想着他们会不会正在谈论她，或者会说到其他的什么话题……心情居然出奇地平静。朱颜出神地看着向峰，直到发现他身旁朋友投来异样的目光时，才慌忙地收回视线，转向其他不知何处的风景。
　　不敢再朝那个方向看去，生怕别人觉察出什么苗头，朱颜僵硬地站在路旁，不自在地东张西望。
　　“嘿！”忽然有个人朝朱颜左肩上重重一拍。
　　朱颜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初中时的好友章焕。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章焕已伸开手臂，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好久不见了，亲爱的，我想死你了！”
　　朱颜还来不及表达老友重逢的喜悦，章焕已眼明手快地拉上了她的手：“绿灯了，先过马路再说！”说完，拉着朱颜就朝对面走。
　　朱颜本想说点什么，千言万语却忽然堵在了喉咙口，除了身上肌肉的紧绷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在那一瞬间，她全身的毛孔随之紧缩，仿佛能感受到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带来的那阵轻风的幽幽凉意。
　　如果说那些什么凉幽感受都是莫虚有的话，那当他与她擦肩而过时，他衬衣短袖的一角从她右臂划过的触感却是铭心刻骨的。仿佛深烙在她的皮肤上，灼热得刺痛，钻入心肺。
　　朱颜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轻得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又仿佛让千斤巨石给压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寒潭，沉重阴冷得眼鼻酸楚。他们好象总是在相遇，却又总是在错过。难道这真的是老天的玩笑？或者只是她一个人的游戏？她分不清，只知道疼痛没有自己想象的猛烈，却缴获了她全部的力气，让她的身与心都软弱无力、疲惫不堪。
　　走到斑马道的另一端时，朱颜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仿佛不经意，却不知道暗下了多少工夫。向峰的身影在她来时的路上渐行渐远，没有意外的，依旧只是他的背影，朱颜却无法再自嘲那份由期待到落寞的悲凉。
　　“你认识？”忽然传来的声响在朱颜萧索而孤寂的世界里回响，半晌才注意到身旁和她看往一个方向的章焕。
　　“哦，嗯！”朱颜淡然地点了个头，“高中同学。”转身，朝朋友家的方向起步走去。
　　“……”章焕和她并排前行，狐疑地瞅了着她。
　　“……”朱颜不打算回应她目光中的疑问，所以没开口，装作没看见似的走自己的路。
　　不知道章焕领会到了什么，忽然神秘一笑，弄得朱颜心虚得不自在，本能地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章焕自顾自地微笑着。
　　“没什么还笑？”虽然章焕是朱颜最好的朋友之一，但这件事她还没准备好和她分享。她后悔刚才冲动地回了头，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她反复地回想着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太奇怪，反复地猜疑着别人会不会从中领悟到什么、洞悉到多少。越想越是窘迫，越是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章焕到底知会了多少，“有那么好笑？”一想到章焕可能已经知道她最不堪的秘密，再看看章焕那贼贼的笑容，她真的羞怯得难以自容。
　　“刚才过马路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有多紧张吗？”章焕忽然收敛了笑容，诚恳地看着朱颜，“我都能感觉到你身体紧绷的感觉。”
　　“……”朱颜的脸刷一下烧了起来，热到了脖根。没想到章焕会那么敏感，且那么直接，或者是自己太不会伪装，朱颜困窘得不知该怎么回应。
　　看着朱颜刷红的脸以及那不知所措的表情，章焕叹了一口气，“颜，你是不是喜欢刚才那个人？”不待朱颜回答，章焕又继续说道，“我不懂你在害羞些什么！喜欢一个人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见不得人的。我以前有喜欢的人都会直接告诉你，可你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不介意你的隐瞒，但你不觉得那样很累吗？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的秘密，不是因为我不会觉得不好意思，而是因为我觉得那是很自然的感情，没有什么不正常值得隐瞒的必要，所以我会告诉你。那样我自己也轻松，而且还能得到你的见解与建议，这比我自己一个人承担要好得多。”
　　“不是……我……”章焕的一翻话让朱颜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是不把章焕当朋友，只是还没做好将秘密与她分享的准备。
　　“我不是生你的气，我说了我不介意你对我隐瞒，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习惯于与朋友倾心相对，而你习惯于有所保留。我不是指责你，我是真的理解你，我不介意你保有自己的秘密，我介意的只是你的感受。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
　　“呵……”朱颜苦笑，“焕，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你不试试怎么就能断定它很困难呢？”
　　“有些事一开始就知道是不可能的，没有必要再去尝试。”
　　“你不去尝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它不可能呢？”
　　“何必为了那种不可能的事情大费周章！”朱颜望着向峰消失的方向，黯然地说道。
　　“哎，你就是这样！”章焕叹息道，“你有那么多时间去考虑那件事可不可能，为什么不去试试它可不可能呢？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百分之百成功的事，你不尝试怎么就知道不行？”
　　“……”朱颜也知道这样的道理，但要她将之实践却是难之又难。面对自己的无能及无奈，唯有一声叹息而已。
　　“现在大家都毕业了，本就是各奔东西。你如果现在还犹豫，那可能以后一辈子都没机会再见面了。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告诉他你的心意，不为别的，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纵使失败，以后也不会再碰面，你也没什么损失。要不然，你连个结果都没有，那样你不觉得遗憾吗？”
　　这段话重重的撞在了朱颜的心房上。
　　遗憾？
　　是啊，遗憾！
　　当然会遗憾！
　　虽然从来不感奢望什么，但不可否认的，她是曾想过他是否也对她有着同样的心绪。然而，他太高深莫测，她猜不透他。即使曾经也推测过他可能对她也存在着某种难解的情愫，但却若有似无，细微飘渺得她抓不着留不住，只敢将之归结为错觉。而这一切的真相，恐怕要随着她的缄默而石沉大海。她对那份答案期盼而又胆怯心情，可能也会随着他在她的轨迹中的消逝，随着时间的积压，就此埋藏心底，永无见天之日。
　　怎么会没有遗憾呢？可能是她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也说不定。可她没有揭晓谜底的勇气，以及接受惨淡结局的坚实肩膀，所以她选择了沉默。没有惊喜，没有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