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住尘香》萧露湑

2、二

　　高二上的时候，别人都在奋勇奔腾，朱颜等人却犹不悔改地整天悠哉晃荡，无所事事。
　　一节宁朱颜头痛不已的物理课，榆锦心血来潮地认真做起了笔记，朱颜嘲笑之余也不好打扰，只好自己找乐子去。在笔袋里找上三角板，把板子中间的小孔往食指上套，然后转动食指带着尺子也转得飞快。虽说是给人脑筋脱线的感觉，但朱颜却乐在其中，一脸明媚。
　　无意识的一抬头，意外地对上另一双眼。心一惊，手一顿，尺子失衡落到了地上。朱颜连忙埋下眼波，低身去拣地上的三角板，慌得像在逃难。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害怕他的眼睛，也不懂为什么心跳得差点蹦出来。然而心底却也在探究——真的不懂吗？
　　不敢再随便抬头，收拾好心绪，重新把玩她的尺子。想那么多干嘛，人家是在看她身旁窗外的风景也说不定。阿Q精神总能在这种时刻施以援手，何况朱颜是这方面的行家。半节课过去了，又是一次无意，又是那双让人忐忑的眼睛。四目相对几秒，朱颜最终还是闪开了。不是她想逃跑，然而那双眼却没有转移的趋向，两次下来，失败者仍是朱颜。
　　这是不容忽视的眼神交会，朱颜知道向峰看的是什么。他坐在靠门那组的第三排，而她在靠窗的最后一排，除非是故意往这边瞧，否则他的身子不会转过来那么大的弧度。
　　朱颜是胆小的，她告诉自己他看的是窗外，虽然脑里还萦绕着他那紧盯专注的眸子。谎言说一百遍也有可能成为事实，在自我催眠下，她自己也模糊了，开始认为刚才那幕是幻觉或眼花。她没往下想，她什么也不怕，却最怕自己，而她最拿手的也是欺骗自己。
　　过了许久，整理好思绪，朱颜害怕又好奇地悄悄举头偷瞟了一眼，发现那两道灼人的目光已消失，才松了一口气地扭了扭脖子。然而，看着那认真听讲的背影，却又浮起一缕失落。
　　很多事情，你可以骗倒别人，可以骗倒自己，甚至可以骗倒你所有的理智，但却不能骗倒事实。它来过，不可能当什么也没发生，你可以试图去抹杀它，但它的印记却始终在那儿，证明着它的存在。
　　向峰从楼梯口朝教室走来，朱颜收回自己的神思，仍旧看着校门的方向，装做没看到他一样，靠着围栏，有一句没一句地背着手中的历史。向峰看了一眼朱颜，也当没看见一样，笔直地走进了教室。
　　“呼……”感觉到他从她背后消失，朱颜松了一口气，但却为他刚才的那一瞥悸动不已。
　　放学回家的路上，巴士停靠在向峰家附近的站台时，朱颜总是忍不住伸长脖子找寻着他回家的身影。见到了，一阵莫名的欣喜；见不到，一阵奇妙的遗憾。然而，欣喜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由的失落。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朱颜总有一种不可道人的酸楚。相反的，遗憾过后却是由心的轻松。
　　善于交际的朱颜，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却是最不善于表达的。灿烂常驻的脸下，藏着一颗腼腆的心。她从来不会毛遂自荐，只会守株待兔，等着被动地接受别人，而不是自己去争取。所以在这条路上，朱颜永远不会成为胜利者，也不会失败，只是夹在两者之间，做个最“安静”的女生。
　　班主任老王的语文课上，前几天测试的卷子发了下来。望着38分的作文，朱颜会心一笑。也只有语文能慰藉她伤痕累累的自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是一个比较难于下手的题目，最好写成议论文，但记叙文若能写好的，将是一篇非常生动的文章……”老王是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戴着不知多少度的厚镜片，头发总是卷卷的铺在头顶，笑容常挂在脸上，含威不露。此刻他正在讲台上分析此次测验的作文题目，“朱颜写的这篇就非常好，讲述了两个小姐妹之间怎样相互影响的事情。故事框架不错，其中的细节处理得很好……”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老王这么公开夸赞了，同学们纷纷回头向后面第七排的朱颜行注目礼，朱颜也不禁自豪起来。身旁的蔡榆锦奚落了几句，虽强力掩饰，那酸溜味却仍然流露得尽致。
　　榆锦和朱颜是好朋友，但女生之间的相处，或多或少地都避免不了比较。其实朱颜的文辞并不是很好，她喜欢平淡的叙述，用心平气和的态度，安详地为大家道来个中真谛。相反，榆锦的文字功底深厚，拿捏字眼的功力颇高，善于散文。她的散文不仅给人以美感，还渗以强厚的文学底蕴，让人读得身临其境，读完意犹未尽。但老王就是喜欢朱颜的平实，十篇中少说也有□□篇大加好评，反而对榆锦只字不提。朱颜不知道老王那么个爱好美文的人，为何对榆锦那些可称文章的文字视而不见。有些事情就是那么说不准，她也只能为榆锦感到不值而已。但，有时看到榆锦那嚣张蒙上挫败的影子时，也不免暗爽一把。
　　对于老王，朱颜的感觉一直有点复杂，特别是高一刚进校的时候。朱颜能进这个重点班的确凭借了“关系”，但这个年代没有关系就什么也做不成，父母这么安排是指望她好，她也就没什么好多想的。开学的第一天，老王就一脸和气地收集了大家的中考成绩，给大家编了学号，排了位。朱颜以43号的地位排了倒数第二排，虽然也耻辱过，但看到身后那些垫背的，也就好过多了——“关系”不只我一个！那时的老王在朱颜乃至整个“后面”地区人民眼中是个十足的恶魔，只因为他太看重分数！学习好的就一好百好，什么都可以讲究特权；反之，则一无是处。加之他说话尖利无拦，有意无意地刺激后排大众，后排民众简直没有不恨他的。
　　雨过天晴，高一下的朱颜终于有了发光的机会，虽然其他科目不咋的，语文成绩却是高居前列，特别是她的作文。老王对朱颜态度算是180度的大转变，她也随之成为底层人民中唯一的“贵族”，只因文才被“国王”慧眼识中，从此便头顶金环、与“众”不同。
　　得到老王的器重后，朱颜有更多的机会与老王接触交流，她的怀恨态度开始转变，老王也不是全无是处的。其实他心地不坏，人也挺热情，经常整理不同资料无偿提供给学生，虽然说话总是有点没遮没拦，但也属无心，大多说过就忘了，也不挂心，往往这样是最容易引起别人记恨的。
　　记得高一上学期的一节课上，不知缘于何事，老王忽然给大家上起了爱校教育：“你们能进一中，应该感到自豪，而且是一中的重点班。我们一中是省级重点中学……”
　　大家在底下听得昏昏欲睡，老王却在讲台上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我们这样的中学教育基础好，老师和学生的素质也高，可不像某些县份上的中学那么胡来……”
　　此话刚出，忽然有一人猛站了起来，大声回道：“我就是县份上来的！”
　　所有同学都被吓了一跳，居然有人敢触碰老王的权威，老王也愣在了讲台上。朱颜没想到的是，这人居然是高谦。他那坚定的不平之鸣，□□而刚直的身形，印在朱颜眼里，升起强烈的钦佩之情，这是她第一次佩服高谦。
　　老王没想到自己随意的说辞会引起如此反响，颇为尴尬地让高谦坐下，也没再说点什么，草草地结束了那次“爱校教育”，言归正传讲起课文。下课铃声响起后，老王慢悠地收拾好讲稿，面有难色，仿佛在挣扎什么，然后说道：“刚才我说的话并不是争对某位同学，要是不小心伤害到了谁，我很抱歉……”老王看了看高谦，再抬头望向所有同学，“下课！”随后大步走出了教室。
　　那是朱颜第一次看到高谦的坚韧，也是第一次看到老王向别人低头。由此对老王的厌恶稍微缓和了一点，随着下学期对老王的了解加深，也就知道他话无遮拦的毛病，便不把他那些尖刺的言辞放在心上。他是无心的，你要是非要记仇，也只能气死自己。以前对老王的憎恨和诅咒，现在想来实在可笑，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老师对学生的态度之影响是多么的巨大。
　　受完众人好心或妒意的洗刷后，朱颜抬头却有无意地对上了向峰的眼，那一瞬间，她是心惊胆战的。她没有料到所有人都转回头去时，他仍然驻目于她。慌乱地逃开，急忙拉着旁边的榆锦讲起一些不知所云的话，直到感觉那双灼目移开，才敢放心地抬头。

　　放学时间在一片喧嚣中流逝。贾丝珑在桌旁等着慢条斯理收拾着书包的朱颜。丝珑和朱颜是初中异班的同学，性格虽迥别，由于都喜欢看漫画，以此作为基点却也能找到颇多相似之处。加之两家住得很近，所以两人总是一起回家。
　　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她们俩和向峰三人，朱颜边懒洋洋地收着书本，边用余光瞄着向峰的方向。他一个人坐在那儿，不收书包，也没看书，只是不声不响地坐着。可能是在发呆吧！朱颜每次看到这种情景都这么想。他那么深奥，她当然不会懂，就当是那样吧。
　　丝珑实在是受不了朱颜的慢吞，火大地伸出手，粗暴地把朱颜的文具往包里扔，然后拉着朱颜往外面走，嘴里还不停地数落着她的不是：“你怎么这么慢？你什么时候才能快点？你没看到人都走光只剩下我们了吗……”
　　朱颜没把丝珑的话当回事，在经过向峰桌旁时，忍不住还是偷偷地瞄了一眼——向峰一手提着眼镜，一手揉着鼻梁……可能是累了吧！她又不禁想到。
　　向峰似乎是个不太喜欢热闹的人，每次放学都喜欢等人走光了才独自收拾书包回家。朱颜谅解却又不解。
　　向峰给朱颜的感觉很奇怪：很静、很冷，却又不是特别冷，一种说不出的淡漠。他和周围的人似乎相处得不错，经常有人跑去问他题，他会细心地为你分析一遍，还会把相关的知识、题型给你概括一翻，但你却感觉不到他的热心！记得高一刚开学时，他被老师任命为班长，这应该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啊，至少朱颜是这么觉得。可是第二天他就给请辞了，据老王说他是怕影响学习。然而朱颜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他是不愿浪费时间管班上的闲事。从这些方面看来，朱颜又有点鄙夷他，讨厌他的冷漠和自负。
　　关于真正的向峰，朱颜可谓是一无所知，对于他的一切都是她单方面觉得的，贴不贴切也无法证实。朱颜有去证实的欲望，却没去证实的胆量。相形之下，她宁愿活在自己的幻想中，保住那份期待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