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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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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在白云山度过三个月,三月间,有乍寒换暖,此处安静如冷宫,我闷得简直要自杀,真不知那静师太如何熬下来,还带着那豆蔻般的小姑娘。我真宁愿能同陆家共进退,却再未曾听见一星半点关于陆府的消息,仿佛那段时光如烟云,转眼消散。
期间我实在不堪寂寞下山,走错路差点丢命,还惹了一桩烦心事。此后,梅姑同我寸步不离。
窗外蝉声鸣响,仿佛遥相呼应,而我却再无空闲心思埋头树叶子。
真是头疼!
那日我趁梅姑熟睡,点了灯笼摸黑下山。
我的屋子离山门颇有些距离,往藏经阁西面走,穿过几位圣人殿便得抵达。我依着素日里在寺中摸索的路线行走,却并未找到初来时的破落大门。稳了稳心神后,向四周张望,一处有小门,我拉开小门看了看四下无人,跨脚便往下走去。
路上倒能见有新斩了杂草的痕迹,同山门那卵石堆砌的台阶全然两样,虽有些岁月痕迹,却依稀能见当年青石之整齐。
夏时,微风带暖,空气中有淡淡的木槿花香,僻静山间唯闻狗吠于空旷之中传来。我紧了紧身上斗篷,心想这山上应该不会有野兽等物吧。
我越往山下走,越觉不对劲。
远远的橘色星点若隐若现,打更人敲打梆子声仿佛自天边传入我的耳中,皇宫高墙近在眼前一般,我这才意识到,我走错路了。
脖颈之后的微风霎时便得冰凉,似在咬人。我缩了缩头。
皇城依白云山,听旧时故事便知,各朝总有不惜命者自白云山偷潜入宫,既至大辛,宫中戒备更是森严,此处山脚便有守卫巡逻。我点着灯笼,不必抵达山脚,便已一命呜呼。
我紧张得手脚冰凉,转头赶紧往回。皇城守卫各个眼尖,我仿佛能感觉背后有箭已向我瞄准,只待下一刻我奔跑,便如射猎将我捕捉。
我快步向寺中去,行至山腰处,已是满身大汗。不知是累是惊,此处有几株山茶树,我坐下休憩片刻。未待坐稳,忽见枝叶摇晃,窸窸窣窣间有一黑影穿过,我喊道:“谁!”
我走近,却又未见有人。
真是奇怪。
我再往一旁绕去,左耳旁似乎一阵风,利剑银光映在我脸上。面上纱巾被斩作两半,我感到微微刺痛,伸手一摸,是血。
猩红一片滴淌在我手中,还未等我反映过来,那利剑已经抵在我脖颈前,我故作镇定,额上汗水如豆出卖了我。
这人一身黑,声音莫辨雌雄:“他在何处?!说!”
我声音发颤:“……您怎么称呼……哦不,您是说谁?”
此时同平日想必,简直大巫见小巫。虽有不顺遂心意之事,何曾把命放在刀尖上?
这人嘲笑:“你这女子,真是奇了!年纪小小,这临危不乱也能装得五分相。不过,不要脸面的人,却最是惜命!”他又把剑刺过来,厉声问:“快说!那孟庭远往哪逃了?”
他说得没错,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却舍不得这条小命。
我胡乱指了一个方向,并很确定地说道:“我并未看清,只见有黑影往那边去。”衣裳泥泞,指缝里含了泥土,我渐带哭声:“我身无长物,唯有一命。今日之事,我不会记得,请放过我。”
宫内打更人又走过一圈,“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绵长悠远,同我心中的愁揉在一起。
他也听见了,并不与我再做纠缠,快步往我所指方向奔去。
我总算松下一口气,双腿已被吓得发软,以手撑地欲起身,却未得成功。我呆坐在树下,看着蓝黑色的夜空繁星如钉,惊吓之感散去大半。
不知多久,我似乎倚在树杆入眠,被身旁莫名声响惊醒。
我以为是那黑衣人追来,吓得不敢抬头。那人却说:“帮帮我。”
已是黎明,夏至后天色越发晴早,算时辰,应是卯时。
他面色苍白,衣着却不俗,缂丝提花圆领袍,白色衣身,衣缘回纹。右臂有血迹,我撕下裙摆一块为他包扎。他嘴唇干裂,竟是晕了过去。
我急了,拍了拍他的脸:“喂!喂!醒醒!”竟是一点反映也无。我起身欲走,往前走了两步,仍是放心不下。回头过去脱下外衫将他盖好,往寺中找梅姑帮忙。
梅姑正在院里洗菜,见我狼狈,大吃一惊:“小姐呀你这……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脸——”
我打断她:“人命关天,快跟我来。”
梅姑被我吓到:“啊?小姐你——你杀人了?”
我摇摇头:“不不,我救了人。因此受伤,梅姑你别担心。”
她急得跺脚:“哪能不担心哟!你是我的小姐呀!”
我拉着她往那边走,解释昨夜之事。梅姑似感同身受,比我还心有余悸:“万幸,万幸。来前我听太太说,朝堂不太平,这人怕是皇家官场之人。”
我们来到昨夜我休憩之所。
那人面色又苍白了几分,血污染遍了手臂与衣袖,我协同梅姑将他扛回山寺。
我力气不如梅姑经年做事之人,回屋已是累趴。梅姑烧水,我在房中脱下他身上污秽衣裳,好在此人穿了小衣中衣,我破费了些气力将那套圆领袍脱下来。
他似乎转醒,口中喃喃:“渴……水……”
我赶忙自桌上倒水送至床边,将他扶起灌下小半杯,其余皆淌入枕头里。
我见他仍有意识,问他:“你叫什么?孟庭远?”
他点点头,证实昨日猜想。
大辛圣上姓孟,此人便该是皇族。今天下虽一统,四下却并不太平。我年纪虽小,在西国也耳濡目染,对此类事颇有危机感。
听姑姑说故事时说起,当今圣上乃是当年前朝大炅朝西境的同姓封臣,自统一片天下,深得当地人心。大约朝代的气数总是和人脉气息相关,大炅的末代皇帝气数便尽与于此。
此人是个好人,头脑却不够做一个帝王。他虽有心为百姓,却未能得人心。想要为百姓修建通运河道,农商皆兴。法令改革双管齐下,十五年后通运河道完成了,各方也揭竿而起。偏偏四方起义的由头便是“大兴土木,鱼肉百姓”。一条条恶霸罪名安插于皇帝头上,浩浩荡荡起义便自此开始。
当时听到这话,我在一旁叹气,德不配位,必有祸殃。
而当今圣上自立为王,改号大辛。他洞察一切,早于事发几月前同左侍禁、太尉以及我父亲等人商议,请皇帝自请让位于孟氏。经过自是只有几人知道,坊间传闻便是大炅皇帝投缳自缢,留下诏书让位于这位远房表亲。
初建百废待兴,此不足惧。令又有传言,前朝皇帝并未自缢,潜逃至江左一带,潜伏伺机而动。而西国原是孟氏封地,疏于守卫,边境也是虎视眈眈。终于有一日爆发,圣上便派遣父亲为镇西将军,于西境保卫大辛。这一仗,竟有八年之久。
此仗于朝堂牵扯甚广,大胜之后自是暗潮汹涌。我看着眼前这人,他究竟是父亲的敌人还是朋友,到底该不该救他……
梅姑已经烧好水端了进来,见他醒来,喜道:“醒来啦?来,快擦擦脸。”
我接过毛巾,为他擦脸,他盯着我看,问道:“你的脸……因为我吗?”
我一愣,笑了笑:“不是,小时候就受过伤,如今再添一条疤更显霸气。”
他眼神流露悲悯:“疼不疼?”
我捂住他眼睛:“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喜欢。”
他说:“好。”
我放开手,为他擦拭右手上血渍。他又问我:“你何时住来山上?我从未见过你?”
我反问:“你是静师太什么人?”
他笑道:“她曾照顾我,她于我如母亲。”
我也如实回答:“家父陆鸿逸,因我顽劣,弃我于此。”
“陆将军?”他目光诧异,“陆将军为人很是和善,我曾与他一面之缘。真真马上英姿,又一表人才。啊,还有他那儿子,看似温吞如水,内里却也是狠心之人啊。”
这话明着贬了我家兄,却不禁引我想起竹林幽闭一事,一针见血。简直击节赞叹!
我好奇:“你如何认识父亲同陆寄云?”
他也好奇:“你竟不叫他哥哥?他不罚你?”
这人问题真多!同我一样像个姑娘家。
可是我竟很喜欢同他说话:“我叫他陆寄云,因为他不是我哥哥。你与他关系可好?”
他思虑许久:“平淡如水,说不得好坏。三哥同他关系不错。”
三哥?我问道:“你三哥?”
孟庭远笑了:“对,我三哥。众人尊他一声‘三爷’。”
我脑中如掠过一道惊雷闪电,那日的青楼、屏风、空气中淡淡的苏合香还有夜里伴我入眠的温暖面汤一齐钻进我脑海。
原来他是孟家郎,一面之缘而已,如此巧合,我却救下他的弟弟。
孟……这个姓氏便云泥之别,我同陆家亦是隔开好远。冥冥之中似有定数,亲近我之人都将远离我。双离双离,双亲皆离。
我对孟庭远说:“你该离我远点,日后便请梅姑来照顾你。我去通知静师太。”
我拔脚往外走,在门口被他叫住:“别告诉她,我不希望她担心我。”
我点点头:“好。”
孟庭远在寺中居住了六天才得下床,梅姑极会照顾人,不知用了什么借口,宫中膳房送食材时竟多了许多补血益气食物。几天里,各色补血美食皆入我房中。
我颇为好奇,同孟庭远嘀咕:“梅姑会不会把这事告知了师太吧?”
孟庭远神色怪异打量我,我亦看了回去,问:“怎么,这条面纱不好看?”
他低头喝汤:“蝴蝶绣得呼之欲出,很好看。”
“师太房中的坤慧小师傅也拉着我说了些听不明白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他抬头,似含情脉脉:“你还小。”
我伸手往他额头一拍:“你病好了就早点走,别赖在这烦我梅姑!”
他不置可否:“是该走了。”
我帮他收拾东西,其实也无甚可收拾,破了的衣裳和几件小物。
“走之前不去看看静师太么?”
他将小物收入怀中:“不去了,有些事不知道为好,怕她伤心。”
我送他到正门,斑驳门墙同破落鼎炉衬得此景更悲,相处六日间,他是很好的谈心者,我有些不舍。他笑我:“素日见你最是心硬,其实还是小姑娘。别哭,有缘自会相见。”
其实我舍不得的,是这六日时光,我俩似无话不谈,自在得如同飞鸟。
我被束缚已久,向往那如白云般的情绪。但,谁又不向往呢?
送别孟庭远后,我又回到那凄清寂寥的山寺岁月。直到夏日里最炎热那一天,窗外知了叫个不停,漫山环绕着。那天,我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我合上手中的《东都事略》,欲出门寻梅姑。
谁知,甫一出门,便有军官以刀枪相挟,威声道:“可是陆氏?”
我点点头。
他道出罪名:“户部度支主事陆鸿适涉嫌京中贪污一案,经由大理寺审理,证据确凿。依大辛律法,将其三族收入牢中,再行处置。来人!将陆氏并其下人押回大理寺狱。”
我与梅姑被这人人推推搡搡送入大理寺狱,四壁暗不见光,前途亦是未卜。
狱中,陆氏女眷同挤一室。
陆老夫人德高望重,门第家风一齐带入大理寺狱,领头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同分家后的几房女眷站头,再往下便是诸位姐妹了。我在一角环视,并非找到朱墨姑姑,却见桌边有一女子提笔在写信,我走近,她正写下最后三字:“望相救。”
陆祥瑞发觉我站在她身后,莞尔问好:“许久不见你了,五妹,寄云哥哥不是说你已回到昆平?”
我讪讪地,不知如何作答,含糊其辞:“我在府上无聊得紧,去城外小镇子散散心……”
她笑了笑不再说话。
我问道:“四姐方才与何人写信?”
她很坦然:“是我未婚夫。”
我微微诧异:“哪家公子?我不在时来家中提亲的?”
陆祥瑞点点头:“不算提亲,他是皇室子弟,不过是同老祖宗及父亲母亲谈明此事。陆家在朝中也需靠山,这些年他在朝中多有相助,我俩青梅竹马,也算情投意合。”
“此次他为何不出手?”我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吸一口气,又说:“不知三叔如何了?听说这等罪名可是够上刑了?”
她语气嘲讽:“这样明显的陷害!我母亲娘家乃是凤溪郭氏,罪状上那点银两,连外公家一个小仓库都够不着,父亲又何须犯这等杀头之罪为了那点破钱?!”
陆祥瑞定是气急了,最是守礼的女子说出这等话。
疑点背后总有巨大阴谋,这一点吸引了我。
我问:“莫非是朝堂之争,拿陆家做了幌子?”
陆祥瑞告诉我,本朝太子便是动乱之始。圣上有四子,孟太子乃长子,本性好天然,支持嫡长子制臣子推举上位,却始终不快活,于大辛十年离家出走去了西域。长子远走,次子早于起义时战死沙场,只余了皇三子四子斗法。
她说:“三爷为人和善,又时常与百姓同乐。三年前黄河水患,甘州瘟疫,便是他……”
我看到陆祥瑞眼中出现点点情愫,想来这位“三爷”,那位孟家郎,便是她的未婚夫。我已猜中始末,却还是忍不住问:“三爷他多大?”
“二十有八,你问这做什么?”
我扯了个笑容:“这样大,你嫁给他?”
她后来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只看到她眼神里满满的都是那种流溢的光彩,如同我在众多巾箱本中寻到那本我最爱看的传奇故事。可是我也明白,我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是传奇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