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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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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大理寺狱时已是立秋,天气仍是燥热不堪,骄阳里的微风刮下来也颇有些凉意。前来迎接我的侍女很是面善,我思虑了一会,才想起来,莞尔道:“小八。”
小八原是陆府南房里最年长的三等丫鬟,廿岁时转到我院里,某日我无意发现她与米铺下人互通情书,她怕得要死,向我讨饶。我想起少时在昆平民风淳朴,露骨的情意在众人面前唱出来才算热烈,我想男女之间若是两情相悦便该撮合,便寻了由头将她打发出去。
她见到我也笑:“朱墨姑娘令奴婢来接小姐。”
我坐上马车,问她:“你同那梁七如何了?”
小八娇羞一笑:“他待奴婢很好,婆家也很好。”
小八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丫鬟,是以自九岁卖身宁阳侯府各房各院兜兜转转也只是三等丫鬟。言谈只会好和不好,但我看得出来,她眉眼的温柔是骗不了人的。
我闭目休憩,已是许多日未曾好眠,此刻却反而睡不着,一颗心跳得极快,脑海中一幕幕掠过狱中的场景。
我方被关入狱中,便有人来提大太太审问。翌日又有狱卒前来带走一人,每日如此,最后只有寥寥几人陪同陆老夫人在牢中。
直到方才,狱卒来提我时,我冷汗如雨,也怕自己有去无回。
离开时经过一室,自门窗散发出阵阵恶臭,我踮脚往里看了一眼,胃里的冷饭翻腾,我捂住嘴——那蚊蝇盘桓的尸首所穿的正是大太太那日所着的披风,金线描的蝴蝶在这阴暗潮冷的大理寺狱亦不减风采。
“小姐!小姐!”
我睁开眼,看见小八提着茶水预备往我脸上浇,我冷眼望着,道:“做什么?!”
小八讪讪地:“啊,方才小姐似被梦魇住了。”
我不敢回想,也不敢闭眼,仿佛那面目全非的大太太会从那恶臭的尸首堆中爬出来,然后掐住我的脖子问:“为什么你能出去!为什么!你才该死!”
马车缓缓行驶了一个时辰,停下。
她先下了马车,扶我下去。我抬头看,竟又到了朱雀街秦楚馆。
我很是诧异:“朱墨姑姑在此处等我?小八,我书读得少,你别骗我。”
“啊,奴婢哪敢。”
我半信半疑往里走,老鸨看见小八,向她微微点头示意,我俩便往二层去了。上楼时,我看见曹卿卿。她今日打扮得很是清丽,只是抹胸上那朵缠枝莲花真令人挪不开眼。
她拉过我,招呼小八:“你先去隔壁候着,有事再唤你。”
小八应下,福了福便进了另一间房。
曹卿卿带我往上回我与唐云娇夜袭那间走,我没忍住疑虑:“我为何能出来?陆家其他女眷不顾了么?我没见到朱墨姑姑,却又来到这里?美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掩面笑道:“五小姐问题太多,小女子不知如何答。喏——你家兄姑姑还有那小情人可都在里头,你自去问他们。”
我走进去,果然看见唐云娇在里面来回踱步,似心急如焚。我叫他:“喂!唐云娇!”
他回过头来,见到我时简直两眼发光,扑上来便紧紧搂住我。
“放手!混蛋,你要压死我么!”
唐云娇仍过了一会儿才放手:“你在狱中可好?有无受伤?”
我往后退了一步:“就是屋子太小,女眷们挤一块。吃喝拉撒一间屋,全没了半点私隐。”
他这才卸下紧绷,扑哧一笑:“那是牢狱!你当什么,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我环顾,问道:“陆寄云呢?曹美人说他在这里。”
我往里走,穿过花罩,与正往外来的朱墨姑姑撞个满怀。
她先是骂:“唐云娇——”待看清是我后,也是激动不已:“陆双离,你可让我担心死了!”
“朱墨姑姑。”我又问:“我哥呢?”
她瞪了我一眼:“你个小没良心的,只记得你家兄,害我好生担心。”
我赶紧讨好:“我知错,我知错。”
唐云娇也在一旁哼哼,以示不满。我狠狠瞪回去,他便哼哼滚回桌边喝茶了。
“寄云为你三日未曾合眼,方才睡下。”朱墨姑姑问我:“你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很害怕:“姑姑,大太太死了。”
朱墨姑姑并不作声,我又看向唐云娇,他亦是一副事不关已模样,我又惊又气:“你也知道!唐云娇!你们都瞒着我,你们知道那狱中多么可怖,你们这样利用我?”
“阿离——”
我很生气:“别叫我!”
唐云娇上前,我扭过脸不看他。他仍说:“是寄云大哥安排,你若要气也等休息好再说。”
他深知我死穴,一语中的,我无力反驳。
朱墨姑姑亦附和:“寄云他累倒也为了你,你该体谅他苦心。”
我喃喃:“我体谅……”
可是陆家长安百千人,谁又来原谅谁?
我已经累极,整个人如从山巅跌下谷底,垮了一般,双腿无半点力量,直直便往下倒。在狱中不知岁月,前有狱卒后有老太太,精神绷紧,不敢放松半分。
唐云娇自身后接住了我,我心中那种苦涩委屈不知从何而来,一点点蔓延,我略带哭腔,重重吸两口气,才说:“我想洗澡。”
朱墨姑姑忙叫过小八,吩咐烧水洗澡。我早已支撑不住,躺在唐云娇怀里便合眼睡去。
醒来时已是翌日酉时,黑甜一觉没有人打扰睡得很是满足,睁开眼看见粉色幔帐,暂时忘却那黑暗时刻,我伸了个懒腰,起床倒水。
半杯茶尚未喝完,有人推门而入。
他先是看了我一眼,表情变化万千,最后咬牙说道:“穿!上!鞋!”
是陆寄云。
我嘿嘿跑去穿鞋,又一脸狗腿跑到他跟前接过托盘:“哥哥你来啦!”
“嗯。”他自坐下,揭开盅盖递来一盅鸡汤,我往后挪去,一脸嫌恶:“不吃,我不爱吃这个。”
他舀出一勺,复又递过来:“听话。”
陆寄云平日从不以此口吻要求,但凡他说“听话”、“乖”此类,我却自来无法拒绝。今日才醒,只想吃清淡小食,并不想用那油腻鸡汤糟蹋胃府。
我不耐烦摆了摆手:“不吃!就不吃!”
结果那勺被我拍落,甩出好远,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碎成瓷花。
屋子里忽然安静极了,我斜眼瞥看陆寄云,怕他生气,心下亦是十分后悔。不就一盅鸡汤,我这样耍脾气,他会不会更加不喜欢我呢?
我试探:“哥……对不起。”
陆寄云看了看地上,叹息一声:“不喜欢就算了。”
他这样子看着我很是不忍,倒像是我欺辱了他。心里更加讨厌自己,真不该小孩性子。于是端起鸡汤一饮而尽。
“咳咳咳……”我拿袖子擦了擦嘴,“这厨子什么手艺——”
他问我,神色竟颇有些期待:“好喝么?这是我第一次下厨。”
我愣了愣,立马道:“好喝!好喝极了!”
胡椒和盐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胃部都仿佛在灼烧,不过我看他面上满足神色,倒也罢了。
“哥,今日怎么想来为我亲自下厨?”
他收拾桌面,边道:“我照顾你这许多年,倒没给你下厨,也算心有遗憾。”
我在心里嘀咕,那也不该用如此手艺坑害于我啊,究竟是爱我恨我?不过面上却不能这样说,嘻嘻笑道:“来日方长嘛,不急不急。”
他轻声喃喃一句,我没听清。
“什么?”我笑了,“哥,你今日魂不守舍,有心事?”
他也笑了笑,却莫名其妙问:“若是陆家不在了,你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我正支起窗子看天空夜色,入秋后的夜空一如夏夜那般繁星满满,如在洗砚池上洒下偏偏雪梅。我被此发问考住了,愣神半刻,失笑:“我以前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永远不离开我。况且,我已听说神通的三爷是四姐未婚夫君,他定能救我族人于水火对么?”
我讲那孟三奉若神祗。这茫茫的长安城,我看不到半点出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穿红着绿,你看他笑面迎人,却不知腹中心中藏着是怎样利刃。
我觉寒冷,心如霜冻。
而三爷他位高权重,我笃定此人定能为陆家正名。可是我错了。
陆寄云说:“你已不是小孩,此事我无意瞒你。回长安时圣上已有意打压陆家一族,大伯降爵,军中调动频繁,侯府在朝中多支持三爷,这回他能相助之处,实在少之又少。”
“怎么回事?已经牵扯这样广了么……”
原来这大半年他与父亲这样忙累,我又问:“那朱墨姑姑呢?”
他继续解释:“你并未入族谱,朱墨更非陆府中人。”
朱墨姑姑与陆寄云一般大,两人相差不过数月。她自幼与朱家祖父征战沙场,坊间曾传此女子英姿,不让须眉。朱爷爷与我祖父同辈战友,是以时光辗转后,朱爷爷临终将朱墨姑姑托付于父亲,二人遂成义兄义妹。
陆寄云说:“陆家仍是危机重重,我不放心你二人。三爷已答应照顾你,师父也会带着唐家小子一同前去。至于朱墨——”他眉尖若蹙,叹息一声:“她执意回西国,我阻挡不得。”
我出声抗议:“那我也回昆平!孟三是四姐的,我怎好住他家?我不愿寄人篱下,哥……别抛下我!”
他不再说话,那清朗月色与繁星仍在,只是已无人愿赏。
半晌,他缓缓说道:“听话。”
此生,此生。我最恨最恨只有一件事情,便是被我看重之人看轻。
为我……难道不该是圆我所愿?我所愿者,唯有与你并肩啊。
你究竟是不懂,还是不愿懂?
我不理他,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关门声,再是渐行渐远脚步声。
我终于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