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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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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日,长安城内阴雨不断,天色是带着灰蒙蒙的雾雨色彩,像是我偶尔登阁楼时眺望的白云山,更似陆祥瑞笔下的水墨画:流云如织,天际似有春风拂柳。朦朦雾雨中,山体本是暗墨绿却渐渐在光影中透出了灰白。
长安美得醉人又惆怅。
父亲归期几近,朱墨姑姑更加忙碌,来京后我鲜少见她。
院内管家是华顺一家,他们几次来问安嘱咐,我推脱不必遣人来照顾我。后来终是敌不过老太太强硬,二太太做主令她房内的陪嫁丫头前来照顾我,那人名叫春梅,少时为照顾家中弟妹与二太太娘家签下死契,跟着二太太自娘家嫁来陆府,如今年事已高,众人唤作梅姑。
唐先生也忙前忙后,领着义子唐云娇边教边学,学塾也算是暂休。
我便如此闲了下来,每日里坐在书案前临上两贴佛经,简单度日。
梅姑此人和善又温和,让我想起西国的故人。她无儿无女,有时念叨我,我竟以为仍是旧时光。
唯有一点,我很厌烦。
她最是讲究礼数,日日早起催我同长辈们请安,我心中厌烦却不好发作。日久,眼下青影愈浓。
陆老夫人见我乖巧,偶有好面色。请安时日渐长,我时常撞见陆祥瑞同小福儿结伴前来,这才知原来陆家是有晨昏定省规矩,倒是往日朱墨姑姑未曾提点我此事,莫非是她想借此气一气老夫人?
看得出来,诸位女孩儿中,陆老夫人最爱当属陆祥瑞。回回我坐在一旁垂首听教时,她一进门屋内紧张气氛瞬间散却大半。由此我也养成毛病,座上老太太一张嘴,我心底虔诚如阿弥陀佛央求陆祥瑞快些来,倒比求神有用得多。
二月尾,我过得浑浑噩噩,如同这下不完的缠绵春雨一般。
光阴在懵懂之人身上总是流转如水。
这日清晨,我仍赖在床上。
梅姑已经来唤了两遍,第三回推门进来时气得跺脚:“哎呦小姐!热水都凉啦,你说立马就起我才信你的。”
说罢,走过来掀我被窝。
我坐起身,伸个懒腰瞬间精神不少。
窗外有鸟叫声,翅膀扑哧扑哧在檐角乱窜。我侧首,有清晨微光透过窗子在我内室地砖投下斑驳花影,我伸出手与阳光接触,点点温暖都沁润我。
我穿着薄薄中衣裤赤脚奔下床,推窗看外,日头将院子照得大亮,院中花木多已盛放,云彩如金。我抬头,檐角那鸟竟是喜鹊。
真是令人满心欢喜,阴雨大半月,总算迎来艳阳天。
我再算,已是三月,桐花绽,雨后有虹。父亲很快便要到家。
我很开心:“梅姑!梅姑!父亲就要回来了。”
梅姑还在我身后念叨:“不去请安,太太是不会怪罪的,老太太那头却不好说话。小姐以后还是别要贪睡……”我却半个字都听不进去,早已融化在这美好天色与好消息中。
我拍拍她手,散漫安慰几句:“二房的祥璃是最不讲规矩的,一日两日,老太太心中有数。”
而我满心想的却是:将军凯旋归朝,而我是他的女儿。啊,这实在令人兴奋。
翌日,三月初五。
天色依旧晴朗,我坐在案前临帖练字,偶尔有飞鸟略空,我搁下笔吁气看着廊下那两盆垂笑君子兰开出如夕颜般浅橘色的花朵,前院忽地传来喧闹之声,似有大事。
正此时,梅姑碎步走过来,笑容满面如春风般,喜道:“是寄云少爷回来了!”
我急忙问道:“那父亲呢?”
梅姑走过来:“哎呀小姐你衣裳都染了墨,奴婢去给您拿衣服换。”她又说:“大将军胜战回京,自得先去宫里向官家复命。这仗打得真久啊,总算结束了……”
梅姑又开始絮絮叨叨,我换上几日前梅姑为我新做的春衫,茄紫色下裙搭一件镂花月白半臂,梅姑又为我挑了一条浅粉丝绸面巾,左角上绣着泡桐花,更是应景。我站在镜前,心想这幅装扮应当不至于同四姐相差太远。
来至主厅,众人皆望着陆老夫人泪目拥孙的感人画面,并未察觉我来。
我远远挑了不打眼处座下,细细打量诸位,真是妖魔鬼怪众生百态,唯有陆祥瑞,举止如拈花笑佛,静若流云,实在佩服她。
我思念家兄许久,看着他在前,却生了近乡情怯的心绪,反而不知如何说话。胡思乱想百转千回,兄弟姊妹中自是我与他最亲近,三月来竟未见一面,哎又添了满腹委屈。
陆寄云同老夫人话完相思,便同座下女眷交谈。他问:“祥瑞近日来读了什么书?”
陆祥瑞起身作福,娇笑:“回三哥话,近日来唐先生忙碌,倒有些荒废学业,只读了贾生《新书》。”
陆寄云点点头:“嗯,贾生文章写得极好,难得你身为女子有这般胸怀。不风花雪月,极为难得。”
她话锋一转,提起我来:“说来五妹功课也有进步,我瞧她临小钟有模有样,愈发有管夫人风范。”
我啊了一声,莫名其妙:“最近没读什么书,抄抄佛经,修身养性。”
陆寄云不置可否,如安慰我般:“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过聪慧亦并非善事。”
我不知如何接话,他亦没有继续同我交谈的意思。转身向其他诸位太太们问好,二太太乃是他生母,两人感情深厚,把手闲谈,情至深处,二太太抬手抹泪,陆寄云一旁劝慰。
真是一派母子情深的画面。
我看不下去,自一旁向老夫人跟前请辞告退。老夫人乜了我一眼,挥挥手示意我离去。
走在中庭,天色晴好,花开满庭。我心如寒冬,所有期待几乎落空,不免自嘲:“如今瞧我无利用价值,如垃圾一般遭人嫌弃。”
梅姑劝我:“小姐别多想,大宅里就是真情假意看不清的。梅姑对你好!”
我颇为欣慰,又想起那碗面汤,泪腺不受控制。
许久不见朱墨姑姑,颇为想念,今日迎接陆寄云见她缺席。有何重要事比亲人还重要?
我问梅姑:“我姑姑在何处?”
梅姑答:“方才见她进了书房。”
我打发梅姑做事,径直往书房去了。
我来到书房前,却听见朱墨姑姑和父亲的声音。
“哥!你这是在赌!”她气急败坏,有什么东西落地开花,碎声满地。
父亲平静回道:“人各有命,诸家气数,终有时尽。这些年我远离朝堂,王爷布局,我分毫不知。这只是开始。”
朱墨姑姑和缓些许:“我虽痛恨你娘,但她为人我却钦佩。若是她知道……”
“母亲知道,她风云沉浮这些年,什么都知道。”
她沉默许久,才问:“那双离怎么办?”
父亲声音微微颤抖,我也落泪:“这些年我最疼爱她……墨儿你知道的,那年在城门下,我一见到襁褓里的她,便知我与她缘分匪浅……”
这惊天大秘密,我的心停了一拍。脑中的思绪都渐渐抽去,像是从这暮春倒退到初来时的冬日,寒冷得令人发抖。
我欲转身离去,但想,世事艰难,退避并非长久之计。
我抬手敲门:“姑姑,你在么?”
内外俱静,里间有轻轻脚步声向我靠近,门缓缓拉开,我看见朱墨姑姑面色憔悴又惨白。她挤出一个笑脸:“我们正想要找你,你先进来。”
我走进去,看见父亲端坐在案前。我扫了他一眼,他问我:“双离你都听见什么?”
父亲有双火眼金睛,我自知瞒不过,实话实说:“我并非陆家女,不过路旁野孤儿。”
他沉吟半晌,才道:“你自幼心思玲珑,看得比旁人开。偏偏这事最爱钻牛角,这才瞒下你。”
“其实我早有察觉,总觉不安。哎,原来事出有因。”
我捏着衣角,用力揉搓,将所有紧张都发泄于此。朱墨姑姑说道:“双离,你须知道,无论如何,父兄同姑姑,我们都爱你。”
这样告诫,真仿佛将有大事发生。
父亲说:“我已决定将你暂时送往白云山暂避,外间并不知长安陆家五小姐,倒是少了些许谎言……”
我打断他:“这主意是何意思?是我做错什么?还是家族有大事——”念头突然触到了一点,我惊呼,“莫非功高震主,兔死狐烹……”
朱墨姑姑劝慰:“你别多想。”
我低声说道:“请给我一个理由。”
父亲示意我走过去,他拉起我的手说:“我家阿离年纪小,我还舍不得你嫁出去。”
风俗流传已久,有许多富贵门庭在女孩十岁左右定下亲事,父母不舍要留人,待三四年过去,便可正式嫁入夫家。我却不知,我这样的身份与相貌,有哪家公子能瞧上眼?
他兄妹二人都缄默不言。
我又问:“何时启程?”
他答道:“马车已经备好,你即刻去收拾出发。”
我沉默片刻,好好看了看父亲的脸庞,转身离去。
我回到院里收拾细软预备上白云山普东寺避难,梅姑问过两句,我只说需得离开,见我无甚可言,便只帮忙收拾,安排好马车。
陆府角门外,我坐在马车上,明明已是暖春,我满脑都是挥之不去的长安初雪。
抵达白云山时已是申时前后,山路艰难,我与梅姑拜别过车夫后便往小道上山了。
山路原是用卵石堆过阶梯,依稀还能看见有阶梯模样,却不知何因如今荒草丛生,梅姑走在前端,为我拨开杂草。我拉住她:“梅姑,你年事已高,此事我来。”
“哎哟我的小姐,”她急得拍腿:“这怎么行!”
我与她换过位置,往前行走,回头莞尔:“出了陆府门,哪里有小姐下人。”她还是满脸愧疚,我便同她说昆平往事:“我在小宅时也有个奶妈,很疼爱我。那时父亲和陆寄云忙得要命,我与街上男孩野上天——梅姑你知道农家养鸡都在自家院里吧。”
梅姑听得很认真。
“我与唐云娇跑到人家家中戳鸡,跳得鸡毛满天飞,屋里主人追出来骂!”我哈哈大笑,“人家告状到陆寄云面前,奶妈知道瞒不住,罚我跪祖宗。喏,就冲着长安方向跪着。”
“可怜见的……”
“我还怕打雷,自小心事重重,什么都怕。奶妈揽我在怀里,叫我囡囡,拍我睡觉。因此我从很小便将奶妈认定比亲娘还亲。”
梅姑问道:“那为何奶妈不同你一齐来京?”
我们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浑身都热起来,头脑却冷静下来。我沉默了许久,仔细回忆奶娘为何要离开我。我笑了笑,说道:“她有自己的孩子,也在西国。两害相权,自然是选择自家孩子。”
梅姑似有感受,摸摸我的头,柔声道:“凡事看开些,日子还得过。到这寺庙里,也好过些清静日子。”
我笑笑:“梅姑可想二太太?”
她皱眉:“小姐要叫大娘。”
我俩继续赶路,普东寺亦是门庭斑驳,朱墙凋敝,寺内香火似已断绝。大门半掩,早已经不甚牢固,我们往里走,只见有一名小姑子在扫落叶,院内倒是干净整洁。
我上前,双手合十问候:“小师傅。”
这位小姑子似豆蔻年华,报之合十微笑:“姑娘好,此处只有贫尼与师父同居。师父在内室,贫尼领姑娘进去。”
我道:“多谢。”
小姑子领了我与梅姑二人入内,师太端坐屏风后,小姑子轻声道:“师父,是陆家姑娘来了。”
“陆姑娘过来,旁人出去吧。”
我转过屏风,轻轻作福,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太先说话:“陆姑娘叫我静师太便可。岁月到头,只求一静。”
我心中满是疑惑,不知如何开口。
梅姑不怯,向我说:“那奴婢同那小师傅去住处看看。”
我点点头,打量眼前这位“静师太”。
静师太柳眉凤眼,足见当年美貌时。我不知从何发问,便随口一说:“我从山下来时,道路很荒芜。山寺供给如何?”
桌上有茶具,她为我沏茶:“还有一条路通宫里,普东寺是皇家地,自归皇家管。”
我道原来如此,又问:“既是皇家佛门,此处却似造遗弃。静师太你是何人?与我陆家又有何渊源?你可知……我是谁?”
她长叹:“宫闱秘辛,不说也罢。至于你,我只知,山下风云将变,你父亲唯舍不得你。我欠他人情,无法托词,唯有相帮。”
原来,我猜中的,竟是真的。春风骤狂,将破落窗重重啪在户上,窗棂也吱呀作响。
其实以我之智,怎能听不出这破绽百出的理由,而我却选择相信。晴暖不过三两日,风云吹落白桐花,那摇摇欲坠的凤凰牡丹窗棂在我眼前晃荡,心中惆怅无限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