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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两年前,盛夏时,腐草为萤,土润溽暑。
      彼时唐云娇十三岁,那年他身高猛长,眉目展开,愈发有桃花之眼,入鬓剑眉。我们的日常活动也从调戏农家的鸡群渐渐转移向调戏不良家的妇女——便是青楼窑姐。
      昆平穿城有一条河,沿河偶有商贩上岸歇息,很是繁盛,不远便有城中唯一一个勾栏,那些上岸的人们会在此听书,喝茶,歇脚或寻个姑娘玩乐。
      我们偶尔会蹲在一角,安静听那说书人说书。一旁有油头滑脸的船商出言逗弄小台上唱曲儿的姑娘,还有那往来江湖的人,桌上总放着宝刀或是名剑。
      那天我正在书房一笔一划临摹小钟《灵飞经》,陆寄云临行前布下任务,我素来不敢违逆这位兄长,自得焚香静心,乖乖照做。唐云娇跑来闹我:“喂,今日河边似有盛况,去不去?”
      “不去,兄令如山。”
      唐云娇硬拉着我:“练字何时都可,美人难得一见!快点快点!”
      我很是纠结了一阵,决定还是去看看昆平难得一见的盛况。
      此时锣鼓喧天已经到了城中,我们出了小宅便可看见那肩舆已经缓缓抬往勾栏去。我拉着唐云娇追上去,坐在上面的美人真是好看:浓眉杏眼,肌肤精细,眉心钿花同唇色极搭。绣花天丝市面早已天价,可她上衣下裳皆为此料,令人咋舌啊。
      我再转身看向唐云娇,倒有些吃惊,我们去了勾栏,那美人已经入了里间贵客房中。一伙看热闹人作鸟兽散。
      有围观者感慨:“昆平荒蛮地,难得有此等绝色,一饱眼福也是好的啊!”
      另有茶客不屑:“女人生得美便爱攀高枝,这红杏儿头次出场,不也入了贵人屋?”
      又有人笑:“要我说窑姐儿哪里能娶?娶妻还得是正经姑娘,我看陆将军千金就不错,丑是丑了点,熄了灯不都一样嘛,哈哈哈!”
      唐云娇大喊:“陆小姐眉眼端正,品性纯良,你们别瞎说!”
      众人只知我脸上受伤,却不知是和模样,往日里正经出门我都会带上面纱。今日心急却忘了此事,那人移过目光看过来,我见他并不是寻常人,定不好相与,想走。
      那人看了看唐云娇,又看我,满脸嘲讽:“小姑娘长得不错,下巴尖尖惹人怜,哟,原来破了相!”又伸手去摸唐云娇的脸,唐云娇嫌恶得推了一把:“滚开!”
      “这是勾栏,你当是贵人府么?”
      说着,那人并身后一干面色凶恶之人起身,气势压人,我吓得不敢乱动,却仍壮胆:“你休想动我!可知我是谁?”
      那人哈哈大笑:“嗬,还无人敢同我何七这般说话,小姑娘好胆量。跟我回家做个暖床丫头或许不错。”
      “你确定?”
      说话之人正掀帘从里间走出来,眼眸间淡淡疏离将人隔开,那何七很是识相,一见陆寄云便弯腰:“陆爷。”
      我却更加惶恐:“哥……哥哥。”
      唐云娇垂首而立一侧,也不敢做声。陆寄云只说了一句:“你俩回去。”
      于是,我与唐云娇二人便灰溜溜地回到陆家小宅。
      我心虚得厉害,乖乖抄完《灵飞经》,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不知时辰。当时实在吓坏了,忘了陆寄云并未说他何时回来,也许当晚不回来了呢?
      最后陆寄云还是回来了,满脸疲惫,见我仍在书房,便问:“还没睡?”又想了想,说道:“近来对你疏于管教,你也太过放肆,陆家家法甚严,你跟我来。”
      明明是很温柔的声音,很轻松的句子,偏偏我听起来却万份沉重。
      他领我来到小宅后院的竹林里,指了指前方,说:“便在前面。”
      陆寄云在前方领路,天色很黑,我很害怕。他的手掌温暖有力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便不那么害怕了。他说:“惩罚便在里面,进去看看吧。”
      我走进去,里面什么也没有,连一盏油灯都没有。忽然身后的门“啪”得一声被重重关上,我赶紧扑上去用力拍打,大喊:“哥哥!哥哥!开门啊!我害怕。”
      屋内真的很黑,无论看向哪里,都能感觉似乎有人在身后扼住我的脖颈。我害怕极了,从胸口向四肢百骸蔓延着恐惧,黑暗一点点吞噬我,渐渐失去知觉。
      醒来时我才知自己晕了过去,大夫说,这病症便是幽闭之症,只要不独处黑暗密闭空间即可。我不敢回想,只能笑嘻嘻地对守在床边十分担忧的朱墨姑姑说:“陆寄云此次是不是很后悔?”
      朱墨姑姑很是伤心了一阵,陆寄云从此对我管教更严,几乎日日与我形影不离,好长一段时间未见唐云娇,后来听说被唐先生罚去铺子去打杂了。
      我当时答应兄长,决计不再犯此类出格之事,倒是后来以此为凭擦边做了不少蠢事。
      自来长安我未见陆寄云,心中偶有期许二人会面之景,菩萨显灵,回回作死,偏偏是今时今日秦楚馆,曹卿卿。
      忽生壮士断腕之情,谁知唐云娇竟比我还要害怕,他嘴唇发白:“出门切记看黄历!今日若是被捉,义父不说话,老夫人也足以令我死一百回了。”
      我环顾四周,实在无处可逃,唯有一扇窗可就名。于是我轻轻拉起楼道旁的这扇窗户,与唐云娇狼狈地爬了进去。
      房内摆布于寻常人家无异,我再仔细看看,发觉有几分像陆府小院格局,我与唐云娇藏匿之处正是内房,罩门珠帘将里外相隔,此处置有一座六扇红酸枝屏风,描绘佛手柑、莲子、石榴,倒是有极好的寓意,偏偏摆在青楼生出极大违和。
      我俩便躲在屏风后,梳妆镜前有美人正贴花钿,唐云娇手紧紧攥着衣襟,目光激动从缝中看人,我想这位便是那一笑值千金的曹美人了吧。
      曹美人梳妆过后起身准备迎客,那二人的谈话声从身后窗外渐渐远了,我舒了一口气,戳唐云娇道:“危机解除,该走啦。”
      他仍不动,我笑了:“即不走,又不出去与美人把酒言欢。如此偷窥行径,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他侧目:“对,你不是君子,你是小女子!”
      “那你走不走!”
      他忽然安静,作噤声状,低声:“嘘——我听到——”
      忽然外间开门,曹卿卿笑语相迎,如银铃入耳。另有两名男子,陆寄云尊称他“三爷”,两人往另一端去入座,曹卿卿吩咐侍女奉茶。
      距离颇远,只能隐约听见二人在说话。
      这夜里,
      我与唐云娇如胆小鼠躲藏屏风后,透过那点点微光,看着那近在眼前的人。
      漏壶滴到尾,算时间,大约已经子时了。我赶紧推身旁熟睡的唐云娇:“喂,快醒醒!快醒醒!”
      他揉着睡眼,懒懒问道:“何时了?”
      “大约子时了。”
      “啊!”我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急道:“小声点!那二人还未走,你是想死么?”
      他有些心急,我俩起身准备顺原路爬窗而返。哪知那头陆寄云已经起身告辞准备离开,我拉住唐云娇,示意让家兄先行。
      陆寄云告辞:“很晚了,户部那边尚有些事处理,寄云告辞。”
      三爷声音很是清冷,似乎是浅浅一笑:“嗯你去吧,我另有事,待令尊回京前再见一面。”
      陆寄云匆匆离去,我看着两个男子告辞都说得引人无限遐想,扑哧一笑。
      那头三爷却说道:“出来吧。”
      啊,难道是被发现了?我想了想,嗯……肯定是被发现了。
      但我不为所动,僵着身子不敢出去。唐云娇此刻也被吓住了,我俩做过许多出格之事,却从未被抓包,也未曾想过,抓包后会如何。我在思考,是该报出陆寄云的名讳先避过一劫还是咬紧牙关等陆寄云将我带回去打死呢……
      念头仍在斗争,三爷又说:“出来吧,我保证不打死你。”
      “……”
      此人好似读心,我恨极,满眼嫉恶如仇,垂首走过去。
      他不动声色:“你不必如此眼神,我心中明白自己。看你覆面出门,却来此地,想必不是爱好清白名节。”
      三爷抬眼往我身后唐云娇身上打量一圈,似笑非笑,挥手示意他可离开:“我已知你们是谁,请你先去外间等候,我与陆小姐好好谈谈。”
      此时曹卿卿推开门站在一旁等候,他犹豫半刻,望了我一眼,便跨不出门,曹卿卿带上房门,房间恢复安静。
      我发问:“是因为我容貌所以认出我来?”
      三爷递过来一杯茶:“近三月城内风闻,有美男子胜似曹卿,我看了他便推测大抵你便是寄云口中时常挂念的那位了。”
      我吃惊:“哥哥挂念我?”随即又颇失望,“我已到此有近两月时日,他还未曾见我一面。”
      最不能原谅便是那小福儿都有紫玉翡翠做礼物,我却只得日日学塾磨时光,何况我与他一房兄妹,亲疏至此,未免有些伤心难过。
      三爷又似看穿我,轻声叹息:“寄云最是疼惜你,到底你年岁还小,自作老成,却不懂体谅。乖,总有一日你会长大,自得你家兄青眼。”
      我有些讨厌眼前这位三爷,在他面前,我无所遁形。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窥尽,我自小丧失做千金小绵羊资格,看人眼色,努力伪装。昆平学塾里与人假面交好,却只得唐云娇一位挚友。
      已不知多久,那些或懂事乖巧,或胡闹非为,或装傻卖痴,都不过是我为讨好父兄姑姑的面具。而这人,言语一戳将我裸露无疑。
      我退后几步,十分警惕:“我不会讨好你,今日之事,你愿意告诉哥哥便去说。”
      他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又敛眉喝茶。
      这该死的安静,我大喊:“我要走了!”
      他很平静,那种深沉从眸子里透出来,又吸进去。我如同望着深渊,耳边仿佛能听到山风,那深渊也在回望着我。
      他说:“今日已晚,方才我遣人送唐公子回去了。你乃陆府小姐,夜半归宿陆老夫人定有十八般家法伺候。今晚你便宿在此处,明日我以寄云名义送你回府,相安无事。”
      我仍在思想斗争,他又劝我:“你不想在家姐面前出丑吧?”
      这句话是一剂良药,我立马决定今晚宿在此处。
      但又纠结此处青楼,人多又繁杂,我扯住他的衣袖,央求道:“这位……三爷,方才我失礼了。我道歉,对不起。”
      他望着我,言语诉诸眼神:想求我?
      我点点头:“我……有些害怕,陪我说说话可好?”
      他失声一笑:“瞧你先前倔强样,如今才似正当年龄的女郎。看你不过八九岁,心思太重不是好事。”
      我盯了他许久,气馁道:“逃不过你火眼金睛,呐,世间凶险,我要自保。”
      “小孩子,哪里有这么多论调?”
      “我瞧你也不算老,干嘛装老成?”
      曹卿卿适时送来水果,我正有些饿了。三爷拦住我:“夜里吃水果积食,回头胃里难受。”
      我收回手,略有些不快,坐去床头翻看小书,不再搭理他。
      我看得眼睛酸胀,抬头并不见三爷,想是被我这孩子气气走了,不作他想,正预备吹烛熄灯入寝。忽然门被推开,一阵阵面汤香混着葱香在屋内弥漫开来,三爷自门外端了餐盘而入,我迎上去:“这是什么?”
      “面汤。”
      我见碗里有汤无面,有些奇怪。
      他回答道:“怕你饿了睡不着,吃太多又积食。喝点汤,暖胃。”
      面汤上飘着白色的凝固物和点点油沫,绿色香葱点缀恰好。我实在抵挡不住这气味诱惑,端起碗来便往喉头灌下去,微烫的汤入喉,最后只有温暖的果腹感。
      我摸了摸肚子:“谢谢三爷。”
      他又恢复一贯冷峻的脸:“你叫我三爷,倒显得我多老。我同你寄云哥哥年纪不相上下,你叫我三哥就可。”
      “那就,多谢三哥。”
      他嗯了一声,嘱咐我上床休息,为我熄灯后离去。
      我第一次在陌生的环境里安稳而眠,唯一梦见的只有三哥冰山脸上偶尔的笑颜和那碗葱香面汤弥漫唇齿之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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