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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笙司 ...

  •   笙司人生的前一千年过得浑浑噩噩,被制出、被吹奏、被褒奖,乃至被殉葬,作为这世上的第一只笙,他荣耀加身无可厚非。
      可他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什么。
      笙司很不开心,但饶是将他制出的主人也不愿分一点儿注意给他。每日每夜,笙司便是沉默地跟在主人身后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到大大小小的宫殿里去,抱着本体化作的紫竹笙或哀鸣呜咽或清越长啸,最后也只不过博得国君一声“赏”。
      曲高和寡,真没意思。
      意识到这点的笙司已经懒得再与眼前这些谄媚奉承之人多说一句,不知不觉便挂上了温柔虚假的笑容,却像哑了似的从此没说过一句话。
      这世间已没什么人值得他开口的了。
      对于为主人殉葬,笙司并不像后世猜测得那样心有不甘,恰恰相反,他对幽静孤寂的墓室是再满意不过的了。
      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可以肆意地在这里打磨自己的乐声,吹得再离谱也不会有人那异样的目光窥视他。
      笙司一度以为自己会永远呆在这一方小小墓室,一盏长明灯燃到下一个世界终结。
      然而某一天,墓门被人暴力打开了。
      笙司当然知道这些大妖们在找什么,无非是被他的妖丹吸引。器乐化形本就不易,他作为第一只笙承载的大功德足以让他在降世的一瞬间就拥有化形的能力。更何况他的本体从里到外皆是至宝,看比南极仙竹的千年紫金竹、凤凰涅槃后第一把火描绘的朱纹、只差一步便能成仙的内丹,那一个不让它们垂涎三尺,能忍到现在也出乎笙司意料。
      只是稍一犹豫,笙司便出现在墓外,等它们发现后才施施然远离了这无名山。
      主人的墓,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身后一路缀着的大妖越来越多,被他打杀的自然也不在少数。奈何笙司无法收敛自己的气息,原本无关的家伙也像是闻了腥的猫一个接一个地加入进来,威胁不到他却令他厌烦不已。
      于是他当机立断地落在一个山头,正准备收拾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时,一个月白袈裟的年轻僧人斜刺里冲出,挡在了那群来势汹汹的大妖前。
      多管闲事,不过有人帮忙笙司自然乐得清闲,极不要脸地攥着僧人衣角躲在他身后。
      笙司早知道他这一副小孩儿样的皮囊向来无往不利,人类少有不爱护幼崽的,他这样子别人也更能容忍他。
      后来笙司被当作身怀异宝的小妖让僧人领了回家,那个家鬼气森森,笙司头一回踏进去便知道这是个煞气极重的厉鬼。
      真是奇怪的组合,僧人和厉鬼何时也能在一起了?
      他们将他当作寻常幼儿来养,笙司也不会傻到自揭身份,那么多年没有出墓,偶尔出来逛逛也好。
      那只叫殷七的厉鬼总喜欢拿路边的糖人逗他,还真当他不知道这鬼镇子都是他一人的?笙司腼腆地冲他笑笑,转头就比划着手语向明镜大师打小报告。
      人贱自有天收,主人诚不欺我也。事后笙司扒着门框,对被大师吊打的殷七温柔一笑,噔噔噔地拿着大师给的糖人跑远了。
      后来不知怎的,殷七的气息忽然就消失了。那天笙司坐在院里,仰头看着天空阴云密布,雷云翻滚。他以为要下雨了,急急忙忙去收晾晒的衣服,可等到收完了也没落下一滴雨,倒是等来了失魂落魄的大师。
      大师看都没看他一眼,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径直冲进殷七的房里,抱着一把黑纸伞又冲了出去。
      那伞他认得的,殷七最喜欢撑着它在院里常开不败的桃树下看天,谁也抢不走它。
      笙司蓦地有些喘不过气,心里前所未有地难受起来。
      殷七没了。
      他在院子里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有一天大师回来了,身上的袈裟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月白,却还是抱着那柄伞。
      他深深看了一眼坐着的笙司说:“与我一道回白马寺。”
      白马寺没什么不好,清幽干净。原本就最适合笙司,哪像殷七的宅子好看是好看,却压抑得让人不舒服。
      大师把他丢在功德大殿门前,自己进了殿里找住持,手里还牢牢地抱着伞。
      笙司对着殿门发了会儿愣,扭头便被锃光瓦亮的脑袋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惊魂未定地瞪着眼前的小和尚,连一贯的温柔笑容都忘了做:你做甚么吓我!
      他的手势与神情有些气急败坏,这么失态的一幕自他化形后便很难看到了,若是被他人知道铁定要笑掉大牙——千年的妖怪竟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和尚给吓到,也算是桩奇事了。
      小和尚摸摸自己的脑袋,腼腆的笑里带了点歉意:“你……你是不是不能说话啊?对不起,我好像吓到你了……”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你是师兄带回来的吗?师兄终于回来啦!”
      笙司呵呵一笑,对这个小和尚半点好感都没有——他本身也不是喜欢孩子的人,那些顽皮得让人手痒的小鬼总是喜欢打扰他休息。
      殿门突然大开,大师抱着伞像一缕幽魂似的从他们身边飘过,沿途只是轻飘飘瞥了一眼二人,如同陌生人般走了出去,一下子失去了踪迹。
      “明镜师兄……?”小和尚歪着头,问身边唯一的人,“明镜师兄怎么啦,从来没见过那个样子欸?还有那伞怎么怪怪的……”
      笙司抽搐着嘴角,默默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想去理睬这个问题小鬼。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时,小和尚忽然说:“喂,你是妖吧。师兄让你呆在这里,你要小心不要被其他人抓去镇妖塔哦!”
      ……是他在墓里呆得太久,以至于修为倒退了吗?不然为什么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是妖?!大师也就算了,怎么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都知道!
      ……难道他妖气收敛得还不好吗?
      笙司陷入了迷之沉默。
      或许是他的困惑太明显,小和尚羞涩地说:“你的妖气基本上没有呢,不过住持说我开了天眼,所以大概能感觉到一点点。”说着比着手指做了个“一点点”的样子。
      “不如你跟着我吧!师兄不在,我也可以陪你啊!”小和尚冲他笑笑,脸颊上出现了一个暖暖的酒窝。
      ……这小鬼,绝对是把他当小孩子了吧!笙司目测了一下两人差了大半个头的身高,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这一声却被当作答应了邀请,手自然而然地被牵了起来。
      “放心吧,绝对不会让你被关进镇妖塔的!”小和尚信誓旦旦地保证。

      ——所以呢?你不是还是进来了嘛!
      暗金色华服的少年跺跺脚,抱怨着四周阴暗压抑的氛围。他对面的男人一身玄色直裾广袖,如果不是那张白玉般的俊颜,整个人几乎要淹没在黑暗的漩涡里。
      ——跟那个没有关系,我自愿的。
      少年停下动作,瞪大了眼。
      ——哈?你有病吧!外面劫云那么厚重,你只要出去就可以成仙了,干嘛还呆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还要不要听了。
      ——得得得,算我倒霉,拉人不成反被困。都怪鲲吾那家伙……
      ——……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你说就说呗!
      男人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半眯着眼盯着黑暗中的一点陷入回忆。
      ——我跟着他去了很多地方布道讲禅,到他二十四岁一直没出过什么差错,直到那年周朝夺嫡大乱,皇子勾结南蛮巫族导致民不聊生……

      那是一场硬战,巫族为了复兴部落大肆启用禁术,神鬼莫测,杀人于无形之中。他和明空受命来到战场边缘遇见了周朝当朝国师,才知道敌人为了取胜不惜污染水源投放疫病,城中的百姓皆已病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战士们又不敌身有异能的巫族人,整个国家内忧外患已如危巢累卵,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朝代更替笙司向来见得多了,对拯救国家一事并无什么兴趣。倒是明空一连几天紧锁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蠢样让他看了好笑。
      想什么呢?
      笙司拉拉他的袈裟比划道,十几年过去,他依旧是一个小孩模样,纵是有心想拍拍明空的肩也不得不改为拉袈裟。
      “想这场战事。”明空看了他一眼,“陆国师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笙司几乎要闷笑出声,天下好人多了去了,人人都有好报,那还要坏人干嘛,都去做好人不就行了?
      这个小和尚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也太天真了点。
      等到第二天再遇国师,望着那双一夜之间失去神采的黑眸,就是笙司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国师的确在占星改命一道上颇有天赋,竟然只付出视力的代价便将周朝气运延长了五百年。
      或许这就是好报?笙司看着国师不适应地摸索四周,不确定地想。
      然而就是延长了气运,战况也没什么改变,百姓依旧深受瘟疫困扰。笙司自然有办法治好他们,可他对人向来没多大善意,帮着明空打打下手是最多了。
      明空与他生活了那么久,自然了解他的脾气不如面上那么好,也没对他说什么,只是自己一个人闷头苦干,只有实在解决不了的才会去拜托笙司。
      笙司觉得小和尚挺识相的,却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心软到效仿佛祖割肉喂鹰,将全城的疫病都转移到自已身上,登时便面色青紫没了声息。
      笙司被吓了个半死,一把抱起明空招呼也不打,火急火燎地赶回白马寺找住持。
      “笙施主,明空是坐化了。”住持老神在在地转着持珠,仿佛要死的这个人不是他徒弟,“明空是佛子转世,此世便是他最后一世,撑过去便可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撑不过去呢?笙司阴阴地注视着住持,丝毫不掩眼中的杀气。
      “若是施主不放心,大可以将明空肉身放入镇妖塔地下十八层,那里是最幽静坚固之处。或许十年百年,明空自会醒来……”

      ——那老秃驴扯淡!明明就是不放心你才把你骗进镇妖塔,你居然会信?
      少年沉着脸大骂,男人只是轻笑一声。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只能信了。就像明镜大师一如既往地拿着殷七的人皮伞收集他的魂魄碎片妄图召回他,这种事哪怕有一点希望也是要去试试的。
      他不言不语那么多年,等到他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那个能听他开口的人却已经无法听到了。
      ——真是遗憾啊……
      男人低低笑了,恍若珠落玉盘。

      【笙司】批语: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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