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歌》无渊之海

5、鲲吾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吾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算是鱼还是鸟，不过不碍事，以他的辈分无论是去哪儿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祖”，纵是那九天之上的地方也是有人供着他的。
　　鲲吾做事向来只看心情，心情好了哪怕你要什么法宝灵器他也只是看一眼便随手送了，可若是心情不好，就是魔尊仙尊来了鲲吾照样阴着个脸轰出去。
　　他不介意自己的名声如何，却是极要面子的。这事儿看他原形常年金光闪闪油光滑亮的羽毛鳞片就能猜出来。
　　你暗地里骂他不知好歹倚老卖老就罢了，妖界也不是没人这么干过。若是让鲲吾听见他能咬着牙追杀你一辈子，到了阴曹地府也救不了你——谁让人家与天地同寿，闲得发慌呢？
　　作为天地只此一只的鲲鹏，鲲吾不稀得和那群凤凰混在一起。即使他们的寿命勉强算不灭不熄，可鲲吾总认为涅槃后的凤凰虽说还保留着记忆，却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一个了。
　　鲲吾有傲的资本，他在仙魔两界向来是中立派。
　　更何况人家巴不得这位祖宗别上，省的一个水漫金山直接淹了整个战场。
　　别人不敢招惹鲲吾，他自己倒乐得清闲，一路从北溟海逛到西昆仑再一路玩回来，就是立威已久的西王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宠着这位大爷，安抚安抚告状的小妖便算了。
　　哪曾想，让鲲吾到处晃荡，还真带了一颗蛋回来。
　　鲲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莫名其妙地捡了个不能吃的蛋，只记得那蛋在梧桐叶的遮掩下，蛋壳内仿佛流淌着岩浆，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他开始还以为是哪只落了单的凤凰，毕竟那蛋周身一片炎热暑气，想来若不是有梧桐挡着，这片树林早烧没了。
　　鲲吾不会孵蛋，便毫无顾忌地把蛋丢给了西王母指望她给凤凰一族送过去。结果西王母捧着蛋端详了半晌，对鲲吾的知识表示无奈，这根本不是什么凤凰蛋，里面的是只毕方鸟幼崽。
　　鲲吾摸摸鼻子，不都是火鸟么，凤凰和毕方有什么差别？
　　一码归一码，里面不是凤凰还是让鲲吾觉得挺开心的——凤凰在他某次差点淹了幼崽巢穴时就已经把他列入了永久黑名单，估计他再出现凤凰拼着全族之力也要烧死他不可。
　　谁让水火不相容呢，怪他咯？
　　听说毕方与他一样天地仅有一只时，鲲吾更兴奋了。那些和他同一时代的老家伙们死的死，隐的隐，这还是头一回能看见某种意义上的同伴。
　　不过鲲吾是个急性子，耐不住，兴冲冲地和西王母打了个招呼后便跳进海里化为鲲鱼，将海底闹了个鸡飞狗跳才冷静下来，喜滋滋地游回北溟海。
　　马上就要有小伙伴了，想想还真是有点小激动呢。
　　数千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鲲吾一觉醒来便收到了西王母传来的讯息说是毕方孵化了，青身赤足。
　　鲲吾想象了一下，觉得真是漂亮极了。
　　赶到西王母处，就见一名青衣红发的少年安安静静地跪坐在西王母身旁，像一只乖顺的小动物。
　　看着与他完全相反的少年，鲲吾不知怎的呼吸急促起来，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他叫什么？”
　　西王母笑着没回话，倒是少年柔和的嗓音响起:“回老祖，我是焰曳。”
　　“燕燕？”鲲吾没听清，也没计较少年不伦不类的敬语，心说怎么像个女娃儿的名字。
　　少年好脾气地笑笑，竟主动走过去牵起他的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鲲吾掌心一笔一划地边写边解释:“焰曳，火焰的焰，摇曳的曳。”
　　鲲吾兀的觉得心像是被柔软的东西划过，那颗沉寂了不知多少个千年的心仿佛被少年的指尖挠活了，头一回让他在人前手足无措起来。
　　“焰曳？挺、挺好听的，比鲲吾好听多了。”鲲吾干巴巴地表达自己的赞美，眼角余光瞥见西王母在幸灾乐祸地笑。
　　他与焰曳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尴尬，身边还坐了个极煞风景的西王母。回头想来，鲲吾只觉不胜唏嘘。
　　焰曳，焰曳。回去后他把这名字翻来覆去地嚼着，心想着再也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名字了。
　　新生的毕方幼崽，没有任何令人讨厌的传承记忆，纯粹得让鲲吾都心动了。
　　妖魔不似人间，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男女之分。以前也有不知好歹的家伙以为摸透了鲲吾的喜好往他床上送过小妖，清秀的妖艳的，却通通被厌恶那些故作柔弱单纯眼神的鲲吾赶了出去，一个不留。
　　洁癖挑剔到这般令人瞠目结舌地步的也只有鲲吾了。
　　没准儿他也能有个伴侣。
　　鲲吾盯着温顺平和的焰曳，念着他才刚出生不久勉强压下自己的心思。
　　此后，在西王母教导术法之余，鲲吾便时常越过大半个妖界地来找焰曳，偷偷带着他人仙魔妖四界到处走动，看守结界的人一见是恶名在外的鲲吾纷纷放行，眼睛脱眶地看着总是没个好脸色对人的鲲吾对着一名青衣少年嘘寒问暖。
　　四界都传，单了万年有余的鲲吾老祖终于有情人了。
　　说来也奇怪，毕方分明是灾难火焰之鸟，身为毕方的焰曳性情居然温柔恬淡，连本命火也是暖暖的，让鲲吾总联想到冬季暖暖的阳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被火焰炙烤的难受。
　　而鲲吾是风水双属性，水冷得刺骨，仿若能冻结魂魄;风凌厉剧烈，简直要刮下别人的一块肉。他俩在一起别说是结为伴侣，就是呆得久了焰曳也会被鲲吾克制得脸色苍白。
　　鲲吾对此没有一点办法，只好压抑自己想要亲近的欲望，一边期盼着焰曳的实力能快些提上去。
　　后来鲲吾不知从哪儿听来定情信物这一说，瞒着焰曳打劫了东海龙宫的一大块千年暖玉，把龙王心疼得直揪胡子，又化身为鹏鸟直冲云霄一鼓作气从太阳上啄下来一小团太阳精火，气得金乌一族追了他八千多里。
　　等到鲲吾落地时已经被太阳精火的热度烤得狼狈不堪，往日无比爱惜的金羽连着血肉大片大片地掉落，疼得他呼吸都是颤抖的。
　　“焰曳，我喜欢你，做我的伴侣好不好？”鲲吾难得紧张地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暖玉，上面雕着一只引颈欲飞的单足鸟，玉的内里还隐隐有炽热的光华流转，末端钻了个洞，被人套了个做工粗糙的璎珞。
　　焰曳面色微红地接过玉佩，嘴角小幅度地勾了一下。
　　鲲吾大喜过望，垂下的袖袍掩住不自然抽动的指节。他的幻术比焰曳高明得多，一点都不担心焰曳看出他手不对劲。
　　有了太阳精火的加持，焰曳终于能不被鲲吾完全压制，鲲吾仗着自己阅历广每到一处便绘声绘色地给焰曳描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件，好像他确实亲眼目睹了似的。
　　焰曳忍不住笑出来，弯弯的眉眼落在鲲吾眼里最是好看。
　　鲲吾本以为他和焰曳会这么一直过下去相依为命，没想到魔界魔尊不知突然抽了那门子疯，非要与仙界打个天翻地覆。
　　作为借住者，鲲吾原本不想掺和进去，结果为了龙灵的弟弟而不得不加入了魔界一方。
　　谁让龙灵死前把灵蛟族仅剩的希望拜托给他了呢？
　　这龙久真是闲得蛋疼，也不知道仙魔战他一只非仙非魔瞎掺和什么。
　　鲲吾不止一次地在龙久面前炫耀自家的焰曳，把他说得既温柔又体贴，就算是偶尔对鲲吾耍耍阴招也是世上最好的恋人。
　　龙久回以一个鄙视轻蔑的白眼。
　　开始鲲吾被焰曳的纯澈所吸引，后来才爱上了焰曳本身，并且陷得心甘情愿。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决胜归来，迎接他的却是焰曳的一句“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
　　鲲吾摸着开线的璎珞，笑嘻嘻地说:“焰曳你说什么啊，我们才刚见面欸。”
　　焰曳像最初见到时那样乖巧地垂着头，把桌上的玉佩往鲲吾的方向推推，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说，你走吧，回你的北溟海。”
　　鲲吾往日爱惨了他这副正经样子，今日却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只看到焰曳的嘴唇一张一合。
　　半晌，他收敛了所有表情，一时间竟是看起来比焰曳还要冷静三分。鲲吾拿起桌上技艺笨拙的玉佩，边摩擦上面的雕纹边低低地说:“你不要它了？”
　　焰曳轻轻“嗯”了一声，眼神避开鲲吾落在虚空，就听见鲲吾喉间发出类似“嗬嗬”的笑声。玉石受到挤压而碎裂，太阳精火一泄出便瞬间将鲲吾的右手腐蚀得唯余白骨，剩下的金色火苗还在顺着他的胳膊往上一点点蚕食。
　　焰曳软软的睫毛微微动了动。
　　“你不要，那就算了。”鲲吾笑着说，无所谓地把碎片残渣扔到地上，染了一层灰。
　　“最近乱得很，你别乱跑。……我回去了。”鲲吾捻灭最后一丝火苗，走出门前深深回望一眼低着头的焰曳，嗤笑一声也不知在期待什么。
　　听着鲲吾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焰曳才总算是如梦初醒般蹲下捡起掉进土里的璎珞，小心地吹干净上面的土灰，珍之又重地压在怀里。
　　那块玉佩只剩下它了。
　　焰曳走出屋子，撤掉周遭的诛仙阵，对着玉简嗓音温柔压抑:“尊主，被他逃了，焰曳潜入失败。”

　　【鲲吾】批语: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有话说

　　※选自《庄子·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