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歌》无渊之海

4、陆珉

　　陆珉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情绪一激动就容易手抖，师父很早就说他这样不好，轻易就让人看出了心思。
　　原先是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这周朝上下除了龙位上的那人也没人再敢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了，手抖不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一手压着送上来的画像，一手握着沾了朱砂的上等狼毫久久下不了笔。饶是他的手背已青筋暴起也阻止不了右手无法抑制的颤抖。
　　底下的奴才躬着身，一动不动的像个木头。陆珉认得他，那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半个朝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巴结上他好让自己少奋斗几年。
　　天子倒也真是信得过他，寻个吉利的由头便把选后这么大的事交给他。陆珉扯扯嘴角，笔架在架子上发出“啪嗒”一声。他取下画像走至太监跟前，微笑:“昨夜珉夜观星象，紫薇帝星隐有凤鸾星相伴，今日一见此女始知天道用意。还请劳烦公公了。”
　　太监大惊失色，后退几步猛地跪下连声道:“国师大人万万使不得，为陛下和您办事是小的的本分，您这样可真是折煞小人了！”
　　“呵，”陆珉皮笑肉不笑地松手，画像一下子掉在深色的地毯上，太监的身体抖了抖，刚想捡起就听上头陆珉淡淡地说:“下月初五是黄道吉日，立后大典便在祭天殿办吧……”
　　太监的头埋得更低。
　　“我……亲自为陛下主持婚礼。”
　　赵相之女凝娉倾城之姿，又端庄贤淑，与谢秋年郎才女貌，当真是绝配了。想来恐怕全国上下除了他都会为这对帝后欢欣鼓舞的吧？
　　嗯……他的婚礼，怎么也要世上最好的。
　　陆珉缓步走上寒玉榻躺好，任由寒气一点一点侵入骨髓，啃噬着他心中仅存的热度，然后闭上了那双漆黑得毫无光彩的眼睛。
　　明明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而且早已经做好了这一天到来的心理准备，可为什么还是会暴躁地想杀人呢？
　　一定是他爱得不够深的缘故，话本里不都说，最深的爱是放手祝福吗。
　　“……师兄！……二师兄！师兄你快醒醒……”突然间惊醒，陆珉扭头看向少年的视线略带茫然，少年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畏惧地看着陆珉身后，嗫嚅道:“师、师父……”
　　背后传来一声冷哼，陆珉登时头皮一炸，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冲着来人深深地鞠了个躬:“弟子实在是太困倦了，所以才……望请师父原谅！”
　　他的师父三清真人是修真界出了名的严谨认真、嫉恶如仇，对他们师兄弟向来严厉管教。如今被他抓到在早课上睡觉，这后果……
　　“把《清心经》抄十遍，明日早课给我。”他顿了顿，“不准让你师弟帮着抄！”
　　背对着师父，陆珉和少年互相吐吐舌头，少年笑嘻嘻地摸摸鼻子，将手搭在陆珉肩上低声道:“对不住啦师兄，小弟这回帮不了你了。”
　　“无碍，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陆珉无奈地笑笑，他终于记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
　　都说身为修士不常做梦，他却是一梦梦到了当初还在终南山上和师门修行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被逐下山，大师兄还好好地活着，就连最小的师弟也只有十四五岁，整日与他嬉闹，一点也看不出以后一人撑起整个师门的沉稳样子。
　　若不是他和大师兄都辜负了师父的期望，这责任也不该压在他身上。
　　“师兄，你还磨蹭什么呀，说好了要悄悄溜下山的……一会儿被大师兄发现了可就不好啦！”少年着急地回头催促着，陆珉忽然从心中涌上一股酸涩，急急忙忙应了声，却发现少年跳脱的身影逐渐浅淡下去，任凭他再怎么掐轻身诀也追不上了。
　　也是，自从他被逐下山，身上的灵力就已经废了。
　　陆珉木然地想着，他这是在梦里呢，就算追上去又如何？师门的一切都回不来了。
　　“陆修远，凡尘俗事牵绊不断，且修为悟性无所精进。道缘浅薄，不宜修仙。天行门六百五十八任掌门三清于上善殿除其名号，废其灵根。从此不得再踏入终南山秘境一寸，否则师门上下，见者诛之。”
　　废除灵根的代价太大，大到即使只是梦中忆起也让陆珉疼得浑身抽搐恨不能昏厥过去一了百了。
　　后悔吗？背弃师门，只为了那次城中夜色下故友重逢的承诺。
　　陆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过，不过大概在听到他被朝中诸臣联名上书请求立后纳妃时定是有一瞬懊悔的。
　　那可是……他喜欢的人啊，却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甚至亲手送他和别的女人洞房花烛、如胶似漆。
　　“你是……陆家小六！快，快躲进来，叛党会发现你的！” 月色下的少年缩在桥洞里，脸上灰扑扑的一点儿也看不出记忆里的娇贵样，看见他的脸后惊慌又带着点欣喜地不由分说便把他推进去，自个儿却钻出来故作镇静地笑:“莫担心，莫担心，我去引开他们，三皇兄还好好的，我一会儿就……”听见由远及近的狗吠声只得狼狈地看他一眼便离开，匆忙得都没能辨出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满门抄斩却无能为力的陆家小六了。
　　他是修远，天行门二弟子陆修远。
　　他是谢秋年，当年傲气满身如今被叛党整整追杀了三年的帝国六皇子。
　　当年的满腹才情桀骜不驯被现实狠狠践踏摧残成了隐忍绝望，却还是不忘给幼时玩伴留一个栖身之处
　　那双眼睛仿佛装下了整片星空，对上了，便是一眼万年，万劫不复。
　　他掐着诀将他从包围圈中救出时便郑重承诺:
　　“以我之力，必将使你君临天下。”
　　因已种下，只待来年果满枝杈。
　　谢秋年也真是争气，在三皇子死于乱党箭下、五皇子不知所踪后一人扛起镇压叛军的大旗，在陆珉的辅助下愣是夺回了京城，登基为帝。
　　如果不是余孽勾结巫族反咬一口，他也不会用了禁术而被师门发现捉回终南山去。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那向来冷静稳重的大师兄竟为了一条灵蛟挡下天劫魂飞魄散，师门上下一派惨淡。
　　“……师父，师父……吉时要到了。”耳边忽然传来小徒弟的话语，陆珉起身在徒弟的服侍下换上一身难得的艳红祭天服。
　　师父和小师弟还不算绝情，至少还会给他送个徒弟解闷……天行门已是帝国的国教，他这也算是尽了弟子职责。
　　祭天殿在陆珉迈进的一瞬间寂静下来，陆珉熟练地一步步走上约十米高的祭坛，转身面朝文武百官念出他早已滚瓜烂熟的台词:“吉时已到，请帝后——”
　　［周武帝与其后赵氏感情甚笃，于元丰二十一年诞下一子，后又有三子四女，皆为人中龙凤。帝后于庆溪五年共葬于皇陵，后世皆以其为情深意重之本。］
　　［庆溪五年冬，国师陆珉入皇陵供奉长明灯，其徒接任国师一职。］
　　“以我一世，换你盛世江山。”

　　【陆珉】批语: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作者有话说

　　开文第四更√
完毕！
下一个不造猴年马月的第五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