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歌》无渊之海

7、玉散

　　在他被封印的第一个百年里，他发誓只要有人能把他从这块该死的石头里放出来，就给他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奇珍异石。
　　在他被封印的第二个百年里，他发誓只要有人能把他从这块该死的石头里放出来，就给他天下最无坚不摧的军队助他获得无上权力。
　　在他被封印的第三个百年里，他发誓只要有人能把他从这块该死的石头里放出来，就杀死他全家送他上天界。
　　在三百年过后不久，他开始思考第四个百年的报答时，他听见有人捡起这块石头然后说:“哪儿来的破石头，花样倒是挺好看的。”
　　他沉默一瞬，在石头里带着被羞辱的愤怒大吼:“你他妈才破石头！无知的人类看不出这是仙物吗！仙物！”
　　就好像那样能为他被关在这里无能为力数百年找个理由似的。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涨得嫣红。
　　然而眼看着好不容易等到的人又要把石头扔了，他也顾不得什么脸面，拼着身上剩下的灵力钻出石头化作一个青衫人，对着目瞪口呆的人喊:“等、等等！”
　　想他纵横天下数百载，大概从没有这样尴尬的时候了——那人根本不是他构想了百年的勇猛形象，甚至只能说是玉雪可爱。
　　发现他的竟只是个四五岁的男孩，巴掌大的圆脸被裹在一圈兔毛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说:
　　“你是石头精吗？”
　　石……他差点被一口气噎死，黑着脸硬梆梆地道:“不是，吾乃……”
　　“啊！那你一定是孙大圣！大圣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男孩兴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
　　他觉得自己的青筋也要蹦出来了。
　　你说他是把他送上天好呢，还是把他送上天好呢？
　　“我不是什么大圣也不是什么石头精！”
　　或许是被他低沉的语气吓到了，男孩明显一哆嗦，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后怯生生地问:“那……那你能陪我玩儿吗？秋年他不肯陪我玩……”
　　合着他还是个替代品？！他几乎要生出甩袖子回石头里去的念头，可立刻又被他自己否决了——且不说灵力够不够下次出来，这次放弃了还会有下一个人发现他么？
　　“……玩什么？”
　　毕竟是小孩子，观察他脸色不那么难看后就又活泼起来，摊开肉肉的手掌，掌心捧着几颗被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子:“我们磨石子打弹珠吧，可好玩儿了！”
　　……呵呵，真当他是好欺负的么？
　　于是玉散认命地陪着他玩了一个下午的弹珠，并且在秀了一手瞬间打磨石子技能后麻木地收获满满崇拜的眼神无数个。
　　直到天快黑了，才有影影绰绰的一豆灯火顺着远处小路寻过来，男童“啊”了一声:“好像是嬷嬷来找我回殿里去了。”
　　玉散这才恍过神，惊觉自己竟浪费了大半天时间陪着这小鬼玩了劳什子游戏，完全忘了要杀他全家的事。
　　真是活见鬼！他暗暗骂道。不过这小鬼实在太小，杀起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还是等长大一点儿……
　　长大一点儿又是多大？这事玉散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那裹得跟个汤团似的娃娃边走边冲他小声嚷嚷:“石头精哥哥！明天我再偷偷溜出来，我们再一起玩啊！”
　　“哦。”玉散下意识应道，而后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什么石头精！他才不是石头精好吗！
　　然而玉散在那里等了半个多月，再也没有一个小团子从路的尽头跑过来找他玩了。
　　他无所事事地摧残着院里的杂草，最后终于放弃这一愚蠢的行为，一边嘟囔着“人类果然不会信守承诺”一边默默地拾起仙石离开。
　　反正解开封印的只要是人类就好了，也不在乎谁把他唤醒……吧？
　　时间这东西对于玉散来说如同白驹过隙，仿佛一觉醒来便不知今昔是何年。
　　当所剩的灵力甚至不能施展最基础的穿墙术导致他一头撞在墙上时，玉散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大概是真的不多了。
　　万万没想到阴险的仙君竟然真的只允许唤醒他的人解开封印。而现在的皇城早不如以前那么容易让他进出，玉散望着高高的城墙，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算了吧算了吧。他沮丧地坐在自家开的玉石店里，长年累月的寂寞早已磨光了他所有的锐气戾气，玉散几乎快要不记得当年他一把长刀杀尽天下的豪情壮志。就连那些誓也只是发着玩玩的。
　　不得不承认，在磨灭本性这方面，仙界还是挺技术娴熟的。
　　玉散拨弄着算盘上圆润的算珠，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还有多久好活。
　　五十年？七十年？如果没有遇见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小鬼的话。
　　中元节那天，熙熙攘攘的东大街一如既往的繁华，饶是玉散自己也没想到，一个灰衫少年撩开店门口洗得脱了线的布帘，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地问:“请问你们这儿还招人吗？”
　　那脸，那笑，就算长开了化成灰玉散也认得。
　　谁知道这小鬼是怎么溜出来的，连名字都不大改，只是去了个姓叫冬梧，极其藐视别人的智商。玉散不管那个，他只要看见冬梧便谢天谢地了。当下一拍板，不留你留谁！
　　玉散谎称自己师从玉雕鼻祖的徒孙，顺顺利利地把蠢得没半点儿怀疑的冬梧收为弟子，并大言不惭地号称天下没他解不了的玉石。
　　——天地良心，他这话还真没说错。
　　冬梧看着是真喜欢雕玉，玉散见他那么认真，便只好也尽量教他。他虽不是干这个的，可活了这么久总是知道些特别纹样雕法的，还不算太误人子弟。
　　人是留着了，可怎么解封印却依旧没什么头绪。日子一天天过，冬梧的玉雕线条越发细腻，皇城也一点点地乱了。
　　后来他们为了躲过乱党搜查，从皇城根下搬到了还未受波及的江南，冬梧是想解释什么，然而玉散只是不耐烦地丢过去一大块冰种翡翠，壕气冲天。
　　“叨逼什么叨逼，专心刻你的玉！”
　　“哎！”冬梧准确无误地接住，傻笑。
　　要说壕气，掌握着大陆上所有矿脉的玉散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冬梧拿那块翡翠刻了他学艺起刻得最好的一尊观音，整整三天不眠不休，最后眼圈发青眼球充血地把观音送给了玉散。
　　玉散当时正悠闲地喝着小酒，他已经看开了，不就是一死嘛。然后就恰好看见冬梧送过来的观音，看来看去总觉得少了点东西却不得其解。
　　直到某一天，他瞥见冬梧拿着粗笨的小刀又一次刻坏了一块玉才惊觉，冬梧没有属于自己的解玉刀。
　　没有自己的解玉刀永远都成不了宗师大家，这就和优秀的剑客总要亲手打一柄自己的剑是一个道理。
　　冬梧志在玉雕，有了解玉刀或许他成不了大家，但没有解玉刀的他永远不可能成为大家。
　　玉散也是够狠，借口闭关，一转脸二话不说就端了自己的老巢拿了里面最好的灵气最多的那块，削铁如泥吹毛立断。
　　玉散当然不是什么普通的石头精，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他就是那块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
　　以前也有人捡到过他不小心玩丢了的一小块他山之石，后来佐以天外陨铁打成了一雌一雄两把剑。至于玉散当然够霸气，直接用整块石头磨成了一套刀，解玉刻玉应有尽有。
　　完成了的刀薄如蝉翼，内在灵气涌动，在阳光下通体呈现几近透明的青色，宛若冰晶。
　　可玉散还是觉得缺了，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铁匠以身祭剑，这好像也是一个好主意？
　　他把这事给冬梧说了，冬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拒绝说这样就已经够了，接着趁玉散不注意把整套刀都藏了起来，把他气得够呛。
　　又过了很久，天下平定，新皇登基，他们又从江南搬回了皇城。彼时冬梧的玉雕已盛名远播，来求的人快踏破了门槛——不论是求玉还是求亲。
　　求玉的择其一二，求亲的直接回绝，冬梧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境地，这也给了玉散可乘之机。
　　姜还是老的辣，玉散轻轻松松便找到了那套藏起来的刀，卷刀而逃。
　　最锋利的刃，最轻巧的刀，最懂刀主的灵——这就是冬梧的解玉刀。
　　等到找到的时候，冬梧只看见已经冷却的刀隐隐泛着不祥的血光，边上散着几颗被人用手摩擦了很多年的圆石子。

　　【玉散】批语: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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