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之名》風字壹號

32、第三十二章

　　“姓金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相梁原本冷峻的面上现出惊愕，但很快化为愤怒。
　　“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火光将金先生的脸映得更加苍白，“亵渎术法战争，触犯术师界自古立下的规矩，擅自将亡灵用作普通战事，你要知道你这行为带来的后果，你、还有准你参战的木家，全部别想脱开干系。”
　　“这么说，国家危难之际，公然委身于外族、坑害本族同胞之败类便脱得了干系？姓金的，你还算是宋人吗？”相梁毫不客气地吼了回去，看到金的那一刻，原本模糊不清的事物变了明晰，包括那个藏在自己军中的内奸的真面目。
　　“相梁，你真的看得到这国家的未来吗？凭你那短视的双目，能见到的也便只有这一城一地的得失罢了，你自诩受命危难、力挽狂澜，好啊，那就看看我们谁能赢到最后，无论是术法战争还是这家国之战，我都会让你用你自己的眼睛看清楚。”面对相梁喝问，金先生面不改色地回应，黑甲默默立在他身旁，单手执画戟盯着对方动响。“于公于私，我今日不会与你再战，作为哥哥最后奉劝一句，弟弟，看清时局，择些有益之事做罢。”金先生与黑甲的身影渐渐模糊，但他那话语却清晰漾在蒙古大营的一片火光之中。
　　“放屁……”相梁一双虎目圆睁，缰绳在手里被捏得咯咯作响。见展昭欲追上对方那散于空中的轮廓，便叹声道：“别追了，金家的挪移结界，看来是做好了稍有变故便撤离的准备，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你们认识？”展昭收剑归鞘，相梁的队伍正追剿营区内四下逃散的蒙古兵。
　　“对，他的三姨母便是我母亲。”相梁已收了方才对峙时的刚猛，怅然若失地仰望着虚空，“少时随母亲归宁曾与他见过几面，金家长子，天资聪颖，一直为我等术法家族羡慕，他也曾是我那时仰慕并立志效仿之人……”他自嘲地笑了笑，“家母过世后，我们便再未见过，谁知道这几十年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竟变成这样……”
　　“下次见面，便是决战了罢。”展昭握拳轻叹道。
　　相梁未言，打马检视战况。
　　宋军的突然降临令蒙古军有些手足无措，大营被包抄后更是无心恋战，他们当前驻守的位置有些蹩脚，因为过于靠近宋军防区而无法及时得到主力的庇护，故而不得不放弃刚刚占据仅一天的阵地，飞也似地向西北方撤退。
　　宋军就地扎营，安顿好队伍和守备。相梁呆坐在案前，倦容满面。他猛地起身抱住身侧立着的展昭，今日反攻蒙古、夺回失地、缓解江浙防区压力，他功不可没。更重要的是，对于相梁来讲，经历这一日十二时辰的变故，他的剑侠已成为组成他灵魂的一部分，成为生命支柱，成为最值得信任的伙伴。
　　“将军这是何故？”展昭被相梁突然的举动惊呆，他试图挣扎，但对方死死扣着不撒手，仿佛这样做能寻到些慰藉似的。“辛苦将军了……”他开始从对方的沉默中理解身前之人含蓄不发的情感，毫无疑问，眼前的相梁是真实而脆弱的，没有阵前勇将的威武霸气，没有当家术师的意气风发，他只是个被连年战事和术师纷争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可怜人，双重的身份，军人的责任、术师的操守、两难的处境……最无奈，无论哪边，他都无法挣脱亦无法调和。互不相容的两个世界，夹在两个世界缝隙的男人……
　　久久，相梁放开手，垂目低语：“跟着我，难为你了……”七个字，饱含惆怅之余，却莫名多了些强硬，似乎在告知对方“后悔可以离开”。
　　“我……”展昭正张口应答，却被相梁止住。
　　“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正直可靠的亡灵。”相梁托起展昭伤痕累累的左臂，仔细端详着覆在上方清晰可见的契约纹路：“一日来，我通过它清晰感觉到你身处的位置，感知你的遭遇。你用忍耐去应对，不肯向他们屈服，你在替我们争那口气，谢谢你，这本不是你应该应分的。”相梁低下头，他寻不到更好的语言来阐述，却寻到了展昭下腹及膝盖的大片暗红。“老实躺着，想要多少术法之力就尽量拿去吧。”他将展昭拽到帐内铺好的榻上，强令其静卧。
　　“我是亡灵，这样的伤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展昭撑起身体，当前更需要躺在上面的明明是相梁。“将军连续几日不休息，又供给了我大量的术法之力，否则，我必定在见到将军之前便被金家的亡灵斩杀。”
　　相梁坐在榻前轻松笑道：“主人无偿为自己的亡灵供应术法之力是天经地义的，我正带队伍准备埋伏在周边待天黑行动，却突然察到蒙古大营中存在两个亡灵的气息，幸好你当时的位置很偏，让我得以率小队从侧方深入，否则，即便是我想为你补给也是无能为力啊。”言罢，他面色一沉：“废话少说，让我瞧瞧伤成什么样。”
　　见了展昭左胁、腹部、膝盖等处伤痕，相梁半晌没说出话来，他板着脸褪甲挽袖，一副即将训斥犯错小孩子的样子。
　　“将军息怒，这真的没什么，以亡灵剑侠的身体康复能力，最慢两三天便可复原。”展昭笑着解释道，他隐隐觉出相梁的不悦。
　　但他的话几乎被相梁全数无视：“这样的伤，换做普通人，不死也要半残了。我曾为你是亡灵这一事实而惋惜，但现在，我开始庆幸你是亡灵。”如此人才，险些被蒙古人打成残废。“你放心，我们木家的治愈术法在五大家族中名列首位，今晚便可令它们全部痊愈。”相梁颇为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总算能做些什么来补偿展昭的付出。
　　“那便有劳将军了。”展昭看着相梁舒展些许的愁容，心知不可拒绝，便配合他治疗。
　　相梁的术法异常柔和，与先前在山岗约束展昭之时判若两人，温暖而细腻的术法之力自创口缓缓流入展昭身体，填补伤得凸凹破碎的肌肉和表皮。展昭不敢相信这样丝线般柔韧的术法之力是出自一个粗犷军人之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疼吗？”相梁盯着渐渐复原的伤口，头也不抬地问道。
　　展昭轻轻摇头，薄唇微松：“不疼。”
　　“不疼是假的。”相梁毫不犹豫地揭穿。“我可以令伤口倍速愈合，却无法减轻它合拢时给身体带来的灼烧，这种灼烧并不次于炭火。你不要再装了，我亲身试过。”
　　被戳穿的展昭抿唇一笑，寻思换个轻松些的话题，便调侃道：“将军果然高明，竟亲身尝试术法，在下佩服。”
　　相梁听出他的“挑衅”之意，眯眼笑道：“那当然，除了家族必修术法之外，五大家族的每位继承者都是被作为术法战争的参与者来培养的，没有些手段，如何驾驭亡灵，你说是吗？”话到此，他手上力道微微加重了些许，抬眼观望展昭，似乎等待着什么。
　　“是是是……”不出所料，展昭身体猛地一颤，几乎翻下榻去，原本柔滑的治愈术法突然变得荆棘一般，刺得他一时缓不过劲来。
　　见展昭“服输”，相梁满意地恢复了柔和，盯着面前伤口若有所思地娓娓道来：“第一次使用治愈术法还是在与金家长子金承切磋之时。”他看着一脸询问切磋结果的展昭，垂目坦然笑道：“毫无悬念，我输了。后来金承说，我们木家应该多专研些实战术法，而不是实用性并不强的治愈术，毕竟很多攻击性术法是可以达到一击毙命的，治愈术派不上用场。”“当时吃了败仗的我深以为然，但家父却执意要求我将治愈术与其他术法同等对待，并严格监督我的修习进展，虽然他从不告诉我原因，但时至今日，我总算明白。”相梁满意看着展昭复原如初的膝盖：“这就是对我当初努力的回报。”
　　“将军辛苦了，在下必竭尽全力，决不让将军失望。”膝盖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双腿活动自如，展昭惊叹于相梁精湛的治愈术，恐怕亡灵之中以高强恢复能力著称的圣者也不过如此。治愈术法全在对手法和力道的细致掌控，且修行过程枯燥单调，能将其研习到如此境界，其背后所经历的辛酸和忍耐更是一言难尽。
　　相梁靠坐椅上，轻敛了倦容：“我明白，人事已尽，只听天命。”
　　“将军有何打算？”
　　“我军防线南移，此地即将成为战场，明日队伍便转移。这阵地，必须舍得了。”
　　展昭蹙眉思忖道：“是啊，我们今日占了蒙古的便宜，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我们需要较往常更加小心仔细了。”他幽深的眼眸盯着相梁。
　　相梁被他看得心中一凛，肃穆道：“没错，没想到金家会半路杀出来，看来必须重新布置计划……必要时刻，必须先了结了金家才能攻打蒙古人了。”他托着下颚沉默半晌，终于颇为无奈地作出陈述。
　　“将军可是在担忧此举有违降灵之初衷？”展昭一针见血地问。
　　“……”
　　“若是如此，将军大可不必在意，扫清路障也是为了更快速地前进，我身为剑侠，自当为您披荆斩棘。”展昭正色凝着对方，冷静的面颊被灯火映得棱角分明。
　　“好。”展昭的决断清除了相梁最后一丝疑虑，他开始在脑中盘算自己与金承之间的实力差距。“如你所说，再见面时，便是我与金承一决胜负之日。”年少时败北的记忆不断浮现，相梁不禁揉了揉发烫的额头。
　　“将军放心，金家的亡灵想必是战狂职介，今日对战，高下分明，他不是我的对手。”展昭干脆利落地应答。只要杀掉对方的亡灵，金家便再无资格对本次术法战争指手画脚，而主仆联手除掉一个失去亡灵的术师更是轻而易举。
　　“金木两族曾切磋术法，我从未赢过他。”相梁道出这令他极力回避的记忆，“时至今日，我倒真想与他一决高下。”他站起身，胸中似有无尽烈火，催动好胜之心跃跃欲试。
　　展昭炯炯目光落在相梁身上，就是这个人，内忧外患无法动摇其初衷，身为术师，却放弃避世的机会，甘愿为国家天下而站在同行们的对立面。“将军尽管放手一搏，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相梁此时坚定地看着展昭：“我们要做最坏打算，金承极有可能联合其他几家术师合伙讨伐我的罪行，水家虽曾表态不参与纷争，但不代表不会派人讨伐我这个罪人。火家和土家十有八九唯金家马首是瞻。至于我的本家木家，尽管当初木当家默许我召唤亡灵抗击蒙古，可一旦出事，我相梁一家性命又怎能与木家全族的未来相提并论。所以，真的到了那天，你的任务会很重。”
　　通向抗击蒙古的道路前方，是名为众叛亲离的裂谷，而站在裂谷边缘寻找出路的，却只有相梁和他唯一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