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之名》風字壹號

27、第二十七章

　　小林强撑着独自挪回住处，一头栽倒在榻上，平稳了呼吸，才发觉身体已被冷汗覆盖，伤处越发火烧火燎。一路走来，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刚挨了责罚，在这当口，哪个愿意上来沾他这身晦气，早就都躲得远远的，宁愿在外面多站会岗也不会来打扰他休息。小林勉强起身，寻了伤药，又攥住裤腰，想把裤子褪下来，再晚些怕是要与伤口黏在一起，更不好处理了。肘部带动前臂将裤子轻轻向下拉了拉，真糟糕，已经黏住了，所幸黏得不是十分紧，小林索性闭了眼心一横，双手猛地将裤子向下一扯。旋即，他挺着腰腹抽搐地滚倒在被褥上，抓了被子狠狠咬住，热泪在眼眶中打转，终于还是被被褥吸得一干二净。剧烈的呼吸湿暖了棉被中的空气，恰到好处地给了奔波几日的疲倦身体片刻满足……
　　寒冷和剧痛突然撕开了乏困的外衣，小林猛地睁眼，正欲撑起身体，背部却被紧紧按住，侧头一看，相梁正铁青着脸俯视他。
　　一声“哥”还没叫出来，便见相梁一巴掌拍下来，小林赶忙将头缩回被子里，心道这是当着亡灵的面没打完，赶过来继续算账吗。
　　“还敢躲！这么大人了受伤不知道涂药！想死么？”相梁没好气地骂着，一进来就发现这小子裹着头呼呼大睡，裤子胡乱挂在脚踝，伤口就那么晾着，周围的药瓶动都没动一下，想到这凌乱的场景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滚出来，还想憋死是不是？”相梁并不很重地拍了被子下边那圆滚滚一掌。
　　小林慢慢探出半只脑袋，怯生生瞧了相梁一眼，见他正头也不抬地帮自己涂药，方才钻出被子小声道：“哥…我错了，原谅我吧……”
　　相梁似乎没听到，依旧专心忙着手上的活，洗伤、敷药，小心翼翼。
　　相梁不说话，小林再不敢多言，他知道自己的大哥不喜欢听人啰嗦，于是抿了唇忍着身下火油加身般灼烫，由着相梁摆弄。
　　下午的阳光安静地透着帐子射了进来，懒散地驱走晚秋时节一直弥漫在帐内的清冷。
　　“营里什么情况？”很久，相梁放下绑带，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林怔了怔：“当前一切正常，我们的人正严密监视着，一有情况，他们会立刻发出消息。”
　　“嗯，很好。蒙古人不会善罢甘休，明天我会带剑侠上山，山下的事你多盯着，记得及时换药。”相梁站起身来，收拾了榻上残局，将被子重新给小林盖好，临走又在他刚包好的伤处掴了一掌：“我随时会下山抽查。”
　　“是。”小林点头答应着，“哥，你放心吧。到山上注意安全。”目送相梁离去，身上刚挨的那一下半天才缓过劲，“若抽查到没好好换药的话，还会不客气地动手吧……”小林浅笑着拉了拉被脚，又慢慢睡过去。
　　晚间，小林昏昏沉沉醒来，身体不便挪动，也没了吃东西的胃口，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施展术法查验大营各处情况，一路巡查下来，没有士兵和将领擅自出入的痕迹，他终于放下心，思考着相梁上山后，自己如何加固山下的布防。
　　腹内一阵难听的呜咽打破沉思，肚子不争气地抗议着，毕竟将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单纯依靠睡眠是极难弥补饥饿的。
　　“林副将，你醒了吗？”
　　这熟悉的声音……
　　夜风卷着凉寒顺着拉开了一角的帐门趁虚而入，揉进帐内原有的温度，给置身其中的人们带来一缕清爽的醒觉。
　　“是展副将啊，快请坐。”小林循声望去，剑侠已遮好帐门。
　　“我见你使用术法，想必是睡醒了，于是送些吃的过来。”展昭大步走到榻前，放了吃食，慢慢扶小林撑起身体。“快，趁热吃吧。”
　　小林看着摆在眼前的两块干粮和一大碗热汤，抬头又问道：“这是…两份？”
　　“嗯，是相将军吩咐的。”展昭看着满脸疑惑的小林解释道。
　　“谢谢你，展副将。”小林依旧没有动筷，只是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展昭：“江浙一带正值瘟疫、饥荒，军中粮草供应并不富足，相将军不可能在这档口做出这样的决定。”
　　展昭闻言颇带歉意地笑了笑，果然小把戏瞒不过。“这是我的那份，如你所见，我是亡灵，只要有术法之力供应，不进食也不会影响生存。你受伤了，必须多吃东西，伤口才恢复得快。因为我的自作主张而害你受责罚，实在过意不去，这是一点心意，还望林副将不要嫌弃。”
　　小林松了松紧咬着的嘴唇，感激地望着展昭，除了主人之外，亡灵可以无视任何人，但他竟然会因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探望自己，竟然还会花心思帮助自己协调与相梁的关系，这简直比外面那群连面都不敢露的家伙们好了不知多少倍。“展副将千万别这样说，那件事确实是我的失误，理当受罚。况且，在营里本应是我负责照顾你，现在反倒是你送饭给我，真是惭愧。”他低下头，默默将食物送入口中，温热的汤水一路流淌，整个身子都被烘得暖暖的。
　　“好些了吗？”眼见着小林吃完所有食物，展昭才将目光移向其身后，被子正轻搭在伤处。
　　“放心吧，这点伤根本不碍得，明日下地没问题。”有了双份食物的补充，小林显得格外精神，说话也有了底气。
　　展昭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头：“明日？”自己也是受过伤的人，按这伤势算，明日连伤口合拢都不可能，谈何下地行走。
　　“当然。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明天将军便要到山上去了，山下的事这么多，我怎么可能趴得住。”小林得意地笑道，似乎在展示至高无上的荣耀。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明日要随将军上山的决定我也是方才得到消息，难道……
　　小林侧过头，抱着枕头伏在榻上，口中喃喃道：“下午时候，大哥来过了……”头脑在清晰地呈现相梁坐在身边时的情景，替自己擦拭伤口、仔细地涂药……虽然背对着他，见不到样子，但可以真切感受到，每当自己因吃力忍耐而身体不住发抖时，他的眼里总会填满除了后悔以外的心痛和怜惜，处理伤口的手也会慢慢放轻，尽管他不说话，但自己听得到。
　　“他还要我，他没抛弃我……”小林双手紧扣着枕头，声音变了哽咽，但留存在面上的却是无比真实的高兴与宽慰。
　　“我明白，对林副将来说，相将军是非常重要的人。”这一点，展昭在昨夜遭遇蒙古军突袭时便看出来了。
　　听展昭提起相梁，小林正色地点头：“是最重要的人。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愿意为他去死。”
　　“十一岁那年，林家遭遇变故，母亲亡故的我在家族迁徙中被父亲抛弃。我受尽无赖欺负，弱得连饭都讨不到，最后饿得实在受不了…只能吃没人肯吃的死老鼠充饥。结果，偏偏吃到了一只中毒而死的老鼠……我难受得打滚，当时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死在异乡不知何处的角落。我清楚记得当时的青空，记得墙脚的绿苔，天空很广，容得下微不足道的青苔，却容不得我……”
　　“当我再睁开眼睛，我发现我竟然还活着。我从郎中那里得知，我的‘兄长’抱着我冒雨赶了大半夜的山路，并运功帮我压制毒素，否则根本救不下来……”
　　“后来我见到了我的‘兄长’，他竟然对我说：‘对不起，那些老鼠是我命人扔的，我不知道你会吃它，请你原谅。’我无言以对。”
　　“他常来探望我，希望我康复后能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在，就绝不会再让我吃死老鼠。”
　　“后来，他继承相家，我便做了他的随从，学会了他要求我修习的一切术法，他不许我改姓，因为姓是老祖宗赐予的，绝不许丢。我知道，他是希望我有一天能够拥有自己的家业，而不是终生给相家做随从。”
　　“他对我照顾有加，如亲弟弟一般，甚至外人皆以为我本就是他的弟弟。但他对我十分严格，从不宠溺，只要我做错事，没有哪次能逃得掉他的责罚。我承认，他发起火来很残暴，但不论他罚得多狠，我都愿意跟随他。”
　　“五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得知，其实当年的那只死老鼠跟大哥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是回家途中恰好路过，看到墙角抽搐的我，顺手施救……”
　　小林伸手握住展昭前臂，他的手在发抖：“剑侠，求你一定要保护我大哥！我的能力有限，恐怕不能陪他战斗到最后，所以，我求你！我知道，你是大哥为了守护大宋疆土而召唤出来的，我也知道他为此押上了一切身家，甚至无视木家当家的警告，他为这个考虑为那个考虑却根本没为自己考虑过，除了现在的这支队伍，他一无所有。如果真的有一天……求你，让他活着，我只希望他平安。”
　　展昭被小林紧紧抓着，就像一只救命稻草。他不忍心回绝，因为他是战力凌驾于人类的亡灵，能创造奇迹；他亦无法做出保证，因为战争无情，每个参与者都是向死而生。是或者不是，已是最难回答的问题，他能选择的只有沉默。
　　“抱歉，让你为难了。其实我知道，国破家亡，大哥不可能独自苟活。如果真的到了那天，我希望他能了无遗憾地离去。”小林虔诚地仰望展昭，像是在最灵验的庙宇中祈祷，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求剑侠为主人之外的人做些什么，但对于死过一回的他来讲，相梁是他人生的全部，而眼前的剑侠就是那个能实现他愿望的神祇。
　　“我会尽力。”展昭握住他的手，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答复。
　　小林灼热的眼神令他难以逃避，他深深为自己如此的神情举止感到羞愧，作为亡灵的他明明拥有比活着时候更强大的力量，但却好像一下子丧失了当年的勇敢和自信，他曾以为忠诚之志可护山河，但北宋变了南宋，汴京变了临安，他的故乡变成了蒙古人用来羞辱宋人的战利品，那些曾被他守护过的人的孙辈正在九死一生地逃亡，那片他曾经策马奔驰并为之洒过热血的土地恍若东逝之水，一去不返。他可以向相梁许诺，在抗击蒙古中助其一臂之力，因为他不惧牺牲、不惧死亡，对于他来说，死亡，只是回忆，只是一个亡灵众多经历中的一种。但他无法向小林保证，相梁能够在尘埃落定之时了无遗憾，因为只有置身未来才能清楚自己是否遗憾。当人们走完自己所选择的路时，可以无悔，但不一定无憾。亡灵的眼睛看不到未来，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己身之过往，以及被强加的现在，未来，是只有活着的人才拥有的。
　　“我会陪相将军走到最后，陪着他面对那时的一切。”
　　“剑侠，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