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华昊

67、一部“魂断蓝桥”

　　这天是农历的大年二十九，又是一年的春节了！也是我们上班的最后一天，到了下午我让工人们提前走了半个小时，车间里就剩下我们一家人。
　　倩倩打开铣床的自动开关后过来问我，“今天咱们也早点走吧？明天就过年了，怎么着也得给孩子和咱爸咱妈买点新衣服啊！”
　　我看了看表说：“行！再干半个小时咱们也收工！”
　　我的话音还没落，一双又脏又油的小手重重的拍在了我的肩膀上，小晴瞪大了双眼隔着我兴奋地冲着倩倩说：“是要去逛街吗？算上我一个！”说完她笑嘻嘻的又看了看我。
　　我凝固的表情和倩倩含而不露的眼神，顿时让这个傻丫头冷却了下来，本来因为勾着我的肩膀而翘着的双脚，一下子又落到了平地上，继而又委屈的喃喃自语说：“我还一件新衣服都没有呢！前些日子失业，天天在大街上逛，看见了也不敢买……”边说边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我和倩倩对视了一眼，几乎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倩倩轻轻打了我一下然后走到小晴跟前说：“行！咱也抓紧时间，完事咱们一块去！晚上让他请客！”
　　这样一种对话、这样一种像是对孩子一样的关怀，倒是显得倩倩真的像一个嫂子，其实倩倩比小晴要小上好几岁，只不过小晴在她父母的关爱呵护下长大，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不成熟，而倩倩却是因为她那样的家庭环境造就了她早熟、自立的个性！
　　我关掉了数控车床一下子整个车间都静了下来，我让她们提前上楼去换衣服，车间里只剩下了我和父亲，父亲正在用锉逐个的打磨着那些刚刚加工好的零件，我走过去递给了父亲一支烟，“爸！别弄了！看现在这意思，估计年后交货应该问题不大了！”
　　父亲接过烟点上，深深地吸了几口，略显得疲劳的说道：“最好还是往前赶一赶！年后一开工，万一再有别的订单，到时候可就忙不过来了！”
　　“没事！年后工人也都能陆续回来了！肯定来得及！过了年之后您也就不用每天都过来了！在家里好好歇歇吧！这段时间您也够累了！”其实我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不禁觉得脸上一阵阵的发烧，因为从小到大我还真的没有跟父亲用这样一种近似于客套的言语说过话，但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出我的一个心理变化，那就是应了那句老话，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出我那份感恩之情……
　　父亲的脸上没有表露出什么，只是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说了一句：“没事！你们先走吧！我把这点活弄完，就回家！”
　　“那就一块走吧！正好我们给您送回去！”
　　“嗨！不用了！你们不是要去逛街吗？赶紧走吧！大年根底下的，哪哪人都多，早去早回，给昊昊买几件好看的衣服！那臭小子昨天还问你妈呢！说爸爸妈妈怎么还不给我买什么新衣服呢？”话音刚落，父亲爽朗的笑声立刻充斥了整个空荡的已经略有回音的车间里。
　　一阵短暂的笑声过后，刚刚舒展开的皱纹又重新布满了父亲的脸上，他戴上那副已经沾满了油渍的线手套继续用钢锉打磨着手里的零件。
　　我表情僵硬的回应了一下父亲的笑声，呆呆的站在那里没有动弹，我不知道我是该立刻拔腿就走还是该继续留下来陪着父亲一起干，或是干脆把父亲拖走，自己来干完这些没有打磨完的零件，可是倩倩还在等着我，昊昊也在家里等着爸爸妈妈今天能给他买来明天过年穿的新衣服，我该怎么办？
　　我犹豫了！这是我为数不多的没有主意的时候，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再这样持续站在父亲旁边十几秒下去的话，我的眼泪肯定会控制不住的流淌出来……
　　好在就在这一时刻，一阵狂乱的的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只见小晴疯疯癫癫的跑过来有些癫狂的冲我说：“你还不去换衣服啊？赶紧吧！今天是大年二十九，再晚点商场就该都关门了！快点啊！”她没有容我再跟父亲说些什么，就拉着我往楼上走去。
　　我被她拉走到一半时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已经老了，双鬓的白发已经难以用那些不多的黑发掩盖了，曾经粗壮有力的那双大手，也已经开始松弛了……看到这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出来，直至流到了嘴角边，当我品尝到了一丝咸咸的味道时，我才意识到我哭了……
　　好在我的旁边是没心没肺的小晴，如果是倩倩的话，恐怕我又要多费一番唇舌来开解自己的同时再去劝慰她，因为她是一个比较多愁善感的人，是一个不管什么事都想往自己身上套的人，她的某些性格在我看来和林黛玉颇有些相似之处，其实这也是我们俩到了婚姻的后期特别容易形成矛盾的原因之一！
　　因为和这样的人天天共处一室、耳鬓厮磨，曾经那些怜香惜玉的感觉不仅仅会慢慢地淡化，而且逐渐的会转化成对她的一种厌烦，因为不管我说什么或是做什么，我都必须先考虑一件事，那就是这句话说了或是这个事做了，她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在某件事我自作主张之后没有做好，她会不会在我耳边絮叨上几天来埋怨我？
　　久而久之我的这种感觉愈演愈烈，后来我甚至觉得我已经活得没有了自我，我已经开始慢慢地从原来那个敢想敢做的大男孩蜕变成一个开始有些畏手畏脚的中年男人，甚至当我有空闲时间想去冲冲车也要提前征得她的同意！
　　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婚姻已经进入了中期的时候，我的潜意识就已经告诉我，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憋出病来的，我太想出去透透气了！那段时间我特别盼着能找一个借口出差几天，虽然会旅途劳顿，但至少能换来几天的清净和找到原来的自我！
　　这天我们一直逛到了商场关门才出来，总算是不虚此行的满载而归，不仅给孩子和爸妈买了衣服，倩倩还给我买了好几件衣服，小晴更是大手大脚的花光了在我这刚刚挣到了的一个月的工资，最后实在没钱了，还是倩倩替她结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一件兔毛的坎肩！
　　可是倩倩却没有买到一件，虽然她嘴上说没有她喜欢的，并且不时地抱怨我们天津的衣服都太土了，没有她们东北的洋气，但只有我知道她其实是舍不得给自己买才这么说的！直到最后，我才强拉着她去了一家已经路过三次的店，买了一件五千多块钱的皮草！
　　回去的路上小晴神经病式的不停的叨唠她还喜欢哪件衣服，等过几个月再攒点钱一定要再来买之类的话，倩倩则一直在夸她有眼光会选衣服，我一边开着车差点乐出来，因为小晴所买的衣服，除了倩倩帮她选的那一两件之外，其他的真的太土了……
　　小晴下车后我顿感一身的轻松倾袭而来，因为一想到明天不用再去上班，不用再去像个驴一样的在那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时，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此刻活跃了起来。
　　“老婆！一会回家你想看什么碟？咱俩可有日子没在家躺在沙发上看看碟了！”我有些兴奋的对倩倩说。
　　本来我以为倩倩也会和我一样的高兴，至少是因为今晚我俩终于可以过一次轻轻松松的二人世界了，或许我们又可以找寻回一些曾经的甜蜜，体味一下久违了的浪漫！我甚至都想回家后，在茶几上点上几盏烛台，倒上两杯红酒，我们相互依偎着半躺在沙发上一起欣赏一部经典的外国电影，一边看我一边给她讲解电影中所要表达的含义和一些电影的细节处理方法，因为这就是我们当年谈恋爱时我自认为最温馨浪漫的一刻……我甚至一直傻傻的认为，她就是因为我的这些才情才会对我钟情乃至爱上我的！
　　我的话说出来大概有十几秒钟的时间后，倩倩才懒懒的说：“哎呀！看啥啊？回家我就想睡觉，这些天都快累死了！”说完她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
　　虽然车里的暖风在徐徐不断地吹向我的脸庞，虽然昏暗的车厢里我也看不清自己的此时此刻的面容，但我却知道，我的脸已经灼热的像一块刚刚从炉膛里取出来的烙铁一样了……
　　我没有说话，不是因为我不想说，也不是因为我想借此有跟她闹别扭，而是我对她彻底无语了……
　　“咋了？不高兴了？”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侧过脸来问我。
　　我故意装作没事一样的说：“没有！生什么气啊？这些日子是够累的了！回家洗洗就赶紧睡，反正明天也不上班，终于可以晚起会儿了！”说完我又装作如释重负一般的冲她笑了笑。
　　“是不用上班，可明天还有一堆事等着办呢！”
　　“还有什么事啊？”我不解其意的问她。
　　“你可真行！明天就过年了，咱这还啥都没买呢！”她此时的语气又有些不高兴了。
　　我连忙以一种尽量平和的口气对她说：“还有什么可买的啊？我估计咱妈那肯定都买完了！没事！踏踏实实睡你的觉吧！”
　　“拉倒吧！你呀！就跟这家没你一样！每年不都是年三十这天才去买包饺子用的韭菜、竹笋、海参吗？这些东西提前买了在家里也放不住啊！”她略有些生气的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明天咱还真不能起的太晚了，最晚8点咱就得起，然后赶紧去市场把这些东西都置办齐了，去晚了市场就该没有了！”
　　刚刚自己还在憧憬的那些浪漫温馨的氛围，被她这一串实际的不能在实际的话语所打碎！弄得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开始犯困，顿时一天的疲劳感一股脑的都不知从哪些角落里窜了出来，甚至好几次被别人超车时我都没有看见有车从旁边呼啸而过，知道前面出现了几盏红色的行车灯时，我的脑子才“嗡”的一声被吓出一身冷汗！
　　回到家后，我们俩依旧像平常一样，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她把东西放下，换上睡衣直接就进了卫生间洗澡，我也脱掉了带着一身寒气的外套，打开电视，只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衣歪在沙发上无聊的换着台。
　　无意间当我换到了电影频道的时候，屏幕里的黑白画面和人物一下子把我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给调整了过来，我一下子看出来这是费雯丽主演的《魂断蓝桥》，原本已经快昏昏欲睡的我，立刻从半躺半卧的懒散状转变成挺直腰板盘膝而坐的姿势，似乎眼睛都比刚才睁大了许多！
　　画面里已经年老的罗伊正在徘徊在滑铁卢桥上，他神情凝重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吉祥符，轻轻的抚摸着、回忆着……
　　接下来的一个帅气俊逸的英国军官跟着人群躲进了防空洞，在那里他邂逅了他一生中的最爱---玛拉，他们的相遇、相知、相爱也就从这一刻起，注定了将是一场旷世悲剧……
　　我那些尘封了多年的记忆也就是这一刻开始，被慢慢地打开了，本已无心再去回首曾经那些伤心的往事，本已认为自己可以忘却那些当年带有丝丝甜意回忆，但我自知，即使我有足够的能力欺骗了全世界，我也永远无法欺骗自己……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我从来没有再看过这部电影，即使每次去买影碟时，也都刻意的回避看那些50年代经典的美国电影！因为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再去回忆了……
　　我的眼睛虽然在看着电视，我的人也虽然还在这间屋子里，但是我的心和我的魂早已穿越回了我的学生年代，回到了那个我们每周必须要去的学校电影院……
　　我不知什么时候甚至不知我迈的哪条腿下的地，我只是偶尔恍惚中知道我把屋里的灯给关了，似乎这样更加能使我回忆起当年的那个场景。
　　当影片演到了玛拉和罗伊在烛光中起舞并伴随着那首《友谊天长地久》的优美旋律时，我更是像一个神经病一样的侧过脸去看看，是不是此时谢雨帆就在我的旁边，还会不会和我的眼神不期而遇……
　　就在我侧脸凝视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灯忽然被打开了，我这才在慌乱中清醒过来，然后马上故作找东西的样子随便在侧面的沙发垫上翻了翻。
　　“关灯干啥啊？”她一边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一边说。
　　“这不是看电影了吗？想体会一下电影院的感觉，哎呦！我这都多少年没去过电影院了？对了！等过年放假时，有时间咱俩一块去看电影呗？”
　　她把浴巾搭在沙发靠背上坐到离我不远的地方说：“不爱看这玩意！看电视不一样吗？
　　“这可真不一样啊！我跟你说，电影和电视可是有本质的区别的！电影是用它的大屏幕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让你完全处在一种催眠的状态中去赏析一个故事以及主人公的喜怒哀乐，可电视虽然也能播放电影，但它的表现力可是跟电影院没法比的！当你进入电影院，当你头顶上为数不多的灯光止灭的时候，当环绕在你周围的所有音箱响起序幕曲的时候，我告诉你，你立即就会被带入电影世界的一种氛围中去，说白了，电影它表达和让你欣赏的是一种情绪，而电视只能用平来直去的情节来讲述一个冗长而又乏味的故事。”
　　说起电影我似乎显得特别兴奋，而且这么多年来我曾经试图想把她的那种近似于浅薄的意识给转变过来，但每次的努力几乎都无功而返，今天若不是这样一部能让我充满了回忆的电影，估计我也不会如此兴奋的跟她讲出这么一堆她根本就听不懂的道理！
　　当我嘴角冒着白沫跟她讲完这些的时候，我立即觉得我这纯粹是在对牛弹琴，因为我从她那双虽然非常漂亮但却又异常空洞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她对我说的这些几乎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听不懂！我咋看都一样呢？”说着她站起来去了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我说不上是对她失望还是对她厌烦，总之她的出现打破了我那些刚刚拾起来的美好回忆。
　　“喝点水吧！”她递给了我一杯水，自己也端过来一杯，又坐到了我的旁边，“这是啥电影啊？咋还黑白的？”
　　“啊？”我喝了一口水故作没听见状的又问了她一遍。因为她刚刚的一句“没听懂”已经让我有些不屑和她再说一些关于电影的问题了。
　　“我说这是啥时候的电影，咋还是黑白的？”从她上身挺直的姿态和她细微的语气变化中我听得出来，她已经有些看出来我此刻不爱搭理她了。
　　我赶紧解释道：“这是美国50年代的一部电影！当然是黑白片了！”说着我伸出手来试探性的慢慢把她已经有些僵硬的上半身揽入怀里，虽然她不是特别的情愿但最终还是顺从的躺了下来。
　　“这部片子叫《魂断蓝桥》，它和《乱世佳人》《卡萨布兰卡》并称世界电影史上三大凄美爱情影片，但和那两部比较起来，我还是最喜欢这部！因为……”说着说着我不觉就要道出我的那些陈年往事，幸好我的理智在这短暂的几秒钟的时间内战胜了我的冲动，为了悬崖勒马，我立刻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打断了“因为”后面要说的话。
　　“因为啥啊？咋还说一半啊？”她问。
　　“嗨！我这喝口水的！因为这部片子是我们当年上学时，老师给我们分析的最详细的一部，所以印象特深！”
　　“哦！我就看这个女演员挺漂亮的！她叫啥啊？现在岁数不小了吧？”
　　“她叫费雯丽，是英国国宝级的演员，1939年她获得奥斯卡影之后，评审团曾这样评价，说她有如此的美貌，根本不必有如此的演技；她有如此的演技，根本不必有如此的美貌。而且她还被美国电影学会选为百年来最伟大的女演员第16名。我真的特别喜欢她！”我虽然在说着，但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屏幕。
　　“哎呀妈！瞧把你喜欢的，眼睛都恨不得盯进人家肉里去看了，这么喜欢啊？”她带有醋意的语气此刻真的令我非常讨厌。
　　我也有点不耐烦的对她说：“你这都是哪跟哪啊？这是电影，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别说人家现在已经没有了，就算是还活着，我能怎么着啊？我就算是天天想着人家，我还能去美国找人家啊？”
　　她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过分，噗嗤笑了一声伸出手来掐了我脸一下说：“德行！还急了？你就是去找，人家也不见得看得上你啊？”
　　虽然我是极其厌烦她这样的庸俗，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种种不满，只是轻轻的打了她屁股一下说：“行了行了！好好看吧！”
　　可能在她的眼里，这部电影只是在讲述一个少女邂逅了一个年轻军官，然后就迸发出了爱情的火花，是一个俗的不能再俗的故事，因为在和她的对话中，她会经常那当时风靡一时的台湾偶像剧来和这部经典做比较，我简直是无语到了极点，甚至有了一些作呕的感觉！但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我也只是敷衍着回答一下她的那些与我来说非常无聊的问题，可能是她也自觉出来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电影上，后来就没有再问我些什么。
　　当影片演到了玛拉和罗伊在雨中相拥的那场戏时，我的眼睛湿润了，此时此刻我又会想起了那年我回到学校门口也是在雨中看到的那一堆年轻情侣的场景，尽管我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但我看到或是回忆起那样的场景时，我都会不受控制的想象我曾经和谢雨帆也有过这样的一场雨中浪漫相拥的情景……
　　可是我的怀里毕竟抱着的是我的妻子，是跟着我共甘苦共患难的爱人，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出轨，我赶紧把自己的思绪调转回来，并推了推躺在我怀里的倩倩，“你看，这场戏多棒啊！估计咱们国内的电影再过十年也未必能达到人家那时候的水平！”
　　本以为说完这些话之后至少她会礼节性的答应一声，或是简单的说两句自己的看法，我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那就是不管她表达出来多么简单幼稚的观点，我都不会取笑她。
　　但当我等待了几秒钟之后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应该出现的声音，我才低下头看了看她，原来人家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