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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迂回战术(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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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白煦过隙一般,转眼又过了大半个月,容城正式进入了梅雨季。
阴沉的天幕低垂,连绵的阴雨却没冲散略显焦灼的热浪,楼下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在春夏时节里似乎又茂密了几分,空气潮湿又闷热,也夹杂着些许草木的香气。
上次见过面之后,余文礼又忙了起来,除了打了几通电话,问了些无关痛痒的日常,就像消失了一样。
余白疲于应对,并且他也知道,余文礼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毕竟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夏晓云,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他。
他每日穿梭于病房和康复科室,醒着的时间维持基本日常都是勉强。繁琐的护理和循序渐进的康复治疗塞满了日程,即便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却在余文礼一番逗弄之后彻底沉默了下来。
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大脑却意外的活跃,表面上看似平静,却又像是在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余白很清楚自己对余文礼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正常的界限,这种感情如同藤蔓般缠绕在心头,既带来温暖的慰藉,又伴随着隐隐的刺痛。
每一次目光交汇,每一个不经意的触碰,都像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让他陷入矛盾的漩涡。
而余文礼那样的人,又怎会真正为他停留,他似近还远,根本让人捉摸不透。
余白每一次试图压抑,换来的只有更强烈的渴望与不甘。
思绪如同乱麻,越是想要理清,越是被缠得窒息。后来,他便懒得假装了,索性任由那些复杂的情绪在心底肆意生长。
他不想再压抑自己内心深处那份难以名状的期待了,贪婪是人的本性,既然什么都瞒不过余文礼的眼睛,那何须再去遮掩。
他叫夏晓云给余文礼发消息,发那些没头没尾的复健日常,发他半躺在轮椅里通过病房的窗看向外边的照片,发他更换气切套管时弯曲的软管从气切口拔出带着丝丝拉拉的鲜血和痰液,而他泪眼朦胧,消瘦苍白任人宰割。
但是他自己却不回复余文礼的消息,手机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摆设,敷衍般接听了几次电话,最后都推脱累了要休息而挂断。
无所谓。
反正已经不会更坏了。
他不想再去关心那些一度让他辗转反侧的问题,那人不是最会监视掌控他的一切么,那就让他看个够。
或许是因为余白自己也没有想好,或许是因为疲惫,也意识到挣扎毫无意义,他开始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面对这一切。
所有的纠结和犹豫都被一种麻木的平静取代,像是一场风暴过后的死寂。
病房里的日子漫长而单调,但他却觉得这样刚刚好,有时余白会盯着天花板发呆,脑海中空白一片,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
偶尔有医生或护士进来查看,他也只是机械地配合,甚至连最基本的沟通都显得多余。
但余白却觉得轻松——终于不需要再伪装坚强,也不用再去思考未来。
既然一切注定无法改变,那就随它去吧。
这种状态并不会引起旁人的不安,他在家族里的存在感本就很低,也不曾有亲朋好友来医院探望过。
他被余文礼养在完全封闭的环境里,只能接触到来来回回那几个熟悉的面孔,所有人的存在都是为了工作,不带个人情感,只有夏晓云心思细腻,第一个发现他的异常。
外头云层压的很低,临近傍晚,天色昏暗,绵绵的雨下了好几天还没有要停的迹象。
看着余白不太安稳的睡颜,夏晓云翻看昨天给余文礼发送的短信。
——【余先生,望您抽空还是关注一下余白的情况,近阶段他的复健进展非常缓慢,心理状态极差,变得不爱讲话、嗜睡。作为护工本不该质疑雇主做事,但我毕竟不是他亲密的家人,即便小白受了很多委屈他也不会对我讲。他现在这样子和我刚来照顾他时差别很大……】
还是没有回复,石沉大海一般的静默。
夏晓云知道这样可能会引起雇主的不满,但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余白一天天委顿下去。
以前只是肢体瘫痪,可余白仍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像她刚来那时重症肺炎也挺了过来。现在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实在叫人担心。
“晓云姐姐……”
飘飞的思绪被余白极轻的一声呼唤打断,她马上凑了过去,“醒了?下午累坏了吧,缓一缓起来吃晚饭了。”
余白点了点头,下午站床训练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他被绑在站床上试了好几遍都不能顺利调整到适合的角度。刚刚升起一点,他就眼前发黑,头晕的厉害,心慌气短,甚至短暂的昏迷失去意识。
来回折腾了几次,余白开始嚷嚷着“哎呦,不行了,放我下来……”
康复治疗师也很无奈,患者口头很配合,却又娇气的不行。只能又手忙脚乱的把他从站床上‘解救’下来,一通忙碌,余白直接被耗光了所有力气,一觉睡到天色渐晚。
余白半瞌着眼眸,近来总是低血压,导致他时不时头晕,眼前发黑。
尽管睡了一觉,但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眉头微蹙,隐约透出一丝痛苦。“不太想吃。”
声音小得听不见,夏晓云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余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和凹陷下去的脸颊,心里五味杂陈。
雇主和余白之间的关系让人忍不住猜测联想,余文礼对余白的治疗安排得事无巨细,却又带着几分难以琢磨的距离感。
夏晓云偶尔会想,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彼此藏在暗处如此信任又紧密,却总是感觉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谁都不去揭开它。
仅仅只是亲情?
可那种超越寻常的体贴又不像兄弟或朋友关系能够解释的。
但她不敢问,她不过是一个被花钱雇来的护工,擅自给雇主发了消息,实际上已经是逾矩了。
“可不可以去楼下逛逛?感觉好久好久都没有出过门,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夏晓云愣了一瞬,这是余白头一回提出这样的要求,从他脊髓损伤入院开始,他大概都没有离开过六层。
日常仅有的休闲时刻也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原因耽误,偶尔几次,都是在特护病房尽头的空中花园里。
“外头下着小雨呢,”夏晓云本想拒绝,可看到余白偏头看向窗外的眼神,又狠不下心来,“梅雨季节有点闷热,先说好了,只能在外面呆一会儿啊。”
余白嘴角微微翘起,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打湿的世界。
远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潮步履匆匆,各色的花伞在雨幕下宛若盛开的花朵,点缀着这座忙碌的、却不属于他的城市。
夏晓云去准备轮椅和其他用具,转身回来把余白抱到轮椅上又是一番折腾,即便日日照顾,彼此已经有了一些默契,但余白全身瘫痪也做不了更多的配合。他虽不重,却身高腿长,被移位机缓慢吊起,那双肌肉萎缩了的腿脚呈现出令人担忧的无力感。
脚踝的跟腱已经开始挛缩,让他的双脚随着重力,始终保持着一种不自然的垂软状态。
雨声透过窗户传来,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棱,余白陷在轮椅里惊喘连连,他的状态实在谈不上好。
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无力的靠在头枕上,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在与无法扩张沉重的肺叶抗争。
夏晓云见状,急忙俯身连接好轮椅上便携式的呼吸机,又轻轻拍了拍余白的肩头,试图用这样的方式传递一些力量。
“要不要先缓一缓?等你感觉好一些了再出去。”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却依旧温柔。
然而,余白只是皱着眉头小声的说“不用。”
门外的一切对于他来说,不仅仅只是一场久未停歇的雨景,而是一个他曾熟悉、如今却又遥不可及的世界。
推着轮椅走出病房时,六层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显得格外柔和,尽头专用电梯门缓缓打开,即将带着他慢慢下降,直至余白也融入楼下那纷杂喧嚣的场景。
天气不好,温度却不低,余白半躺在轮椅里。因为脊髓损伤,他从锁骨以下的肢体体温调节困难,无法自主排汗,夏晓云没敢给他盖上毯子,只用薄薄的纱巾遮住了气切口的套管,像是围了一张口水巾。
专用电梯的出口和医院通用电梯一样,都设置在电梯厅里,不同于六层的安静,人潮略显焦灼的面容挤在狭小的空间里。
电梯门打开,余白很快捕捉到了外面的一切。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那些匆忙的脚步和低声的交谈像是无形的浪潮,将他包裹其中。
随着电梯门打开,身后的夏晓云推着轮椅,微微加快了脚步,似乎想尽快带他穿过这片拥挤。
余白蹭了蹭头枕,蜷缩的双手搁在小腹上止不住的轻颤。他能感受到陌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善意打量,是完全不同于余文礼的阴鸷。
那些目光像是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他裸露的皮肤上、落在他只穿了袜子搭在轮椅脚踏上的瘫足上、落在纤细的手腕扁平的手掌上、落在他被束带牢牢绑住又单薄的胸膛上。
气切口的方巾和轮椅后的呼吸机,一定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自己瘫软无力,是最需要被人同情爱护的弱者。
余白微微偏了偏头,试图避开那些视线,却发现无论怎么移动,总有一些目光追随着他,如同影子般无法摆脱。
他却不觉得压迫,甚至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正被无数人无声地关注着。
余白放下心结、摆烂之后,打算从今天开始尝试打破自己幻想出来的屏障,这个世界或许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仅仅只用了一瞬,一种奇异的感觉自脚底升腾而起,余白忍不住打了个摆子。
他惊奇的发现一股暖流自身/下涌出,可是他明明已经瘫痪了,就连别人的触碰都感受不到,对两闸的控制总是无知无觉。又怎么会这么清晰的感受到尿液打湿了身下包裹着的纸尿裤。
余白呼吸一滞,忍不住想要再仔细感受一下被包裹着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