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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新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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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锋不是个连女人都没见过的毛头小子。他从来都分得清楚心动和欣赏的区别。
北方雪原是个太过奇特又太过严酷的地方,对于成长于这里的人来说,童年与成年的界限总是模糊不清——又或者说,童年总是短暂得似乎从未存在过,每个人都需要飞快地成熟起来,以应对所有严苛的法则。郎锋不记得自己是几岁第一次打猎了,他在学走路的年纪手上就握着武器,接触酒和女人的年纪也早,以至于记忆模糊不清。
北方雪原终年笼罩在严寒中,可草木可以被冻结,一个人的血却不能凉下去。
让男人的血热起来的方法却也简单,美酒,女人,以及战斗。这似乎是那个雪原上人人追逐的诱惑,郎锋同样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可他却逐渐成了不爱喝酒,不爱追逐女人的异类。
有人迷恋于热血沸腾时那一丝灭顶的快意。
郎锋却始终执着于浑身冰凉时那一点清明。
他不喜欢一切能够让他失控的东西——感情,不必要的欲望,似乎都是累赘。他的经验告诉他,如果要长久地活下去,就必须保持对自己的完全的控制——如果一个人任由酒液腐蚀他的神智,他又怎么能够确认,自己一醉醒来,会不会直接去了地底,见了兽神大人?
事实证明他的克制是正确的,北方雪原藏龙卧虎,强者辈出,可他却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他一身的血早在那无边的风雪里冻结成了冰,可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心头好像烧起了一把细火,将那厚厚冰层融化了些许。
那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渴望。
这一刻,对着这少年,他竟觉得自己的呼吸是炙热的。
郎锋双眼不离乌叶,仔细打量着少年秀美的轮廓,深深皱起了眉。
他打量的目光太过露骨,乌叶即使一双眼只盯着冥火,也被看得微微皱眉,低声问:“你看我干什么?”
雨越下越大,两人似乎都睡不着觉,乌叶唇色发青,被冻得微微颤抖。
冥火虽有光亮,却无温度,漂亮的蓝焰跳动,在黑暗里却显得分外诡异阴森。
郎锋看着火光映照下的少年,忽然笑道:“你很漂亮。”
这大半夜的是什么鬼话?
乌叶怔了一怔,眉头紧皱:“我不是女人!”
郎锋给他起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外号,每个都让乌叶很糟心,不过他最讨厌的约莫就是男人口中那毫不正经的“小美人”了。漂亮是说女人的词。他最忌这个。
只是两人初相识时他小心翼翼害怕触怒了郎锋,而后又拜郎锋为师修习武艺,始终卑微,即使心里恼怒,往往也是敢怒不敢言,憋气在心头,如今有巫力傍身,才敢怒目以对。
郎锋见他恼怒,却不以为意,微微一晒:“长得好看是本钱。雄鸟羽毛个个华丽,和你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乌叶心里的火气稍顺了些许,却觉得投射在自己面上的那一道目光仍然没有消失。郎锋今天是中了哪门子邪了?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按一按额头,只觉脑中绵延不断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于是有些疲倦地呼出一口气。
左右睡不着,漫漫长夜,有一人在侧,总不显得那么难熬。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这一身的伤痕与诅咒,孤零零在这暗云林中流窜,恐怕会疯吧?
乌叶思及此,忽然稍微打个寒颤——他孤独地度过了十几年光阴,如今却空前的惧怕孤身一人,即使他已经拥有了力量,不是那个踏入暗云林几步便九死一生的人。
拥有力量和无坚不摧,原是两回事。
可他需要做到无坚不摧。
乌叶放下按住额头的手,沉思片刻,低低开口:“天神印的所在,应该往西去?”
郎锋点点头:“不错。”
乌叶道:“如果我没记错,暗云林往西,有非常棘手的碧沼。”
他手持一根树枝,依循传承里的知识与他本来所读的种种书籍,缓缓画下暗云林大致的地形图,而后稍微圈一圈路径,微微皱眉。
这条路并不好走。
郎锋见状,也起身,看一眼地形图,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而后道:“你若有祭司之能,想必区区碧沼,不足为据?——如果我一个人,恐怕倒是有些麻烦。”
他漫不经心道:“暗云林固然是天下险地,但如若我们二人合力,没有走不了的路。这一路最险的地方,远不是暗云林,而是出暗云林之后。”
出暗云林后,就是人间了。
人永远比畜生难糊弄。
况且,如若强取天神印会引发灾劫人祸,这神印究竟取是不取?
乌叶脑中思绪流转万千,一时倒是如他所愿,连缠绵体内无时不在的疼痛都忘了,正沉思,忽然惊觉倾盆而下的大雨逐渐停了,然而那份雨珠带来的寒意却丝毫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他忽觉鼻头一凉,触手却摸到了一片雪花。
四五月光景,竟然下雪了!
乌叶为这天象愕然不已,郎锋抬头,也惊讶地“咦”了一声。
风雪从天而降,一丁点没有停止的势头,汹涌而下。乌叶嘴唇冻得青紫,只觉一股寒意透骨而至,一时竟是再也忍不住,整个人团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
他穿着本来就单薄,身体也元气大伤,无论如何在冰天雪地中也聚不起一丁点热气,渐渐的只觉浑身僵麻,连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了,浑身流窜的痛感却更鲜明,和着这彻骨寒意,痛彻心扉。
乌叶紧闭着眼,低低呻吟了一声。
这时只听一声兽嚎,乌叶猛地抬头,却见身边的郎锋竟是不声不响间化作了雪白的巨兽!他上一次见这巨兽时九死一生,险些丢掉性命,此刻几乎是本能的戒备,然而巨兽垂眼打量着他,一双巨大的绿眸中却无杀意透出,目光平和。
乌叶仰头看他,神情逐渐平静下来,“郎锋?”
他冻得实在不轻,声音虚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巨兽看他一眼,忽然低咆一声,而后缓缓在原地盘坐了下来。
他浑身毛皮雪白,俯卧在森林之中,仿佛一座小山。等坐好,忽然伸出爪子一拨,轻轻巧巧地将乌叶拨到了自己身下。
乌叶看着他的一身皮毛,早恨不得整个人扑上去,也就是理智尚存,害怕又激怒郎锋,才没有轻举妄动。巨兽这么一拨,直接将他拨进了浓密柔软的白色皮毛里,乌叶整个人贴上去,只觉浑身都暖烘烘的,冻得僵麻的四肢都渐渐有了暖意,于是抱郎锋如抱救命稻草,再也不想放开。
兽人就是好,这身皮毛真软,真暖和啊。
乌叶乍冷乍热,迷迷糊糊,睡意竟是不可抑制地涌上,彻底压倒了那盘踞于他身体之中长存不去的痛苦。他闭着眼睛,呼吸绵长,竟是很快睡着了。
巨兽看一眼蜷在他身下取暖的人,又抬头看一眼似乎永不会停止的雪势,微微皱眉。
乌叶可以睡,他却不能睡,这风雪无止无休,纵然他有皮毛御寒,也实不知这场雪会演变成什么样。
这雪……来得蹊跷啊。
黎明将至,此时正是夜色最沉的时候,天际墨黑一片,然而大雪纷飞,又为这墨黑妆点上了一一抹白。
郎锋始终仰头看向天边,无边大雪中,这幽黑一片的夜空,再也没能迎来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