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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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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昊部落地动山摇,暗云林中也是乱象纷呈,大地塌陷,树木倒塌,百兽奔走,几是天地崩裂之像。郎锋背着乌叶一路狂奔,全速前行,至入夜,才终于避开所有麻烦,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歇脚,升起火堆。
乌叶眼泪早已止住了,眼眶却仍有些发红,一路沉默,这时静坐于地,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发呆。
郎锋一面将路上撞上来的一只野兽料理好架到火上烤,一面笑道:“怎么,想吃东西?”
这人天塌下来都能当被盖,丁点不将区区天崩地裂之势放在眼里,周围慌乱一片,唯他坚如磐石,谈笑自若。一个月前初遇郎锋,这人身上还有故土惊变留下的伤痕与惊悸,至如今,男人所有的软弱似乎都隐没在了冷静镇定之后,没了踪影。
乌叶定定看了郎锋片刻,忽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掌控兽神之力而不被反噬的。”
郎锋正将手中兽腿翻了一面烤,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乌叶问过他很多问题,这小少年在两人初遇时不过是一张白纸,聪慧却又稚嫩,于是脑袋瓜子里似乎装满了问题,不惜代价也要问出个名堂来。不过乌叶之前所有的问题,似乎都没有这一问来得特别。
这一问听似问句,实际上语气凝沉笃定,分明早已洞悉答案。
郎锋收敛了笑意,微微一叹,“那么你不妨问问你自己,你是如何掌控巫力的?”
乌叶微微仰头,“忍耐?”他眼睫微微发颤,在他身体里游走的巫力没有一刻停止给他带来痛楚,绵长无尽。最可怕的远不是痛苦本身,而是永远看不到痛苦的尽头。
乌叶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会彻底崩溃,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这些力量会终于破坏他的身体,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只需活在炼狱,日日受劫火煎熬,就能以凡人之躯掌控神之力,呼风唤雨,不再受任何人欺辱轻视,岂非一笔划算的买卖?
郎锋微微一晒:“不是忍耐,是降服。”
他随意一伸手,将自己的五指一一化成兽爪,再一一变回来,这变化堪称行云流水,乌叶看得目不暇接,稍微屏息。郎锋笑道:“人手和兽爪,看上去很奇怪,是么?”
他随手撕下一片烤肉扔进嘴里,一面道:“就这么个哄人玩的东西,我练了快一年。曾经半身化兽变不回来,做了半个月奇形怪状的怪物,日日被人追杀。”
乌叶皱眉:“你非练它不可?”
“我练它,是因为它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必要的时候让我活下去。”郎锋语气平淡,面上忽然闪过追忆之色:“我有和你说过北方雪原么?”
乌叶摇头。
他的兴趣已经完全被郎锋勾起来了,一时也忘了身上的疼痛,眼巴巴地看着郎锋,眼圈却仍是红的,看上去可怜兮兮的。郎锋看在眼里,忽然抬手撕下一个烤好的兽腿扔给乌叶,看着后者稍微惊讶的表情,一时兴起,抬手揉了揉乌叶的头。
乌叶浑身冷得像冰窖,骤然察觉到头顶上一只温暖无比的大掌,一时诧异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第一次在这场惊变后,露出一个不那么沉重的,惊讶而充满孩子气的表情。
郎锋见乌叶的反应,也觉自己这一举来得有些唐突,心里失笑。他自觉铁石心肠,然而这少年是这世上第一个叫他师父的人,连月相处,见此情形,到底分外怜惜。
“你得吃点东西。”郎锋收回手,一本正经嘱咐一句,而后在乌叶期待的眼神中,漫不经心地说起了北方雪原。
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提到那个地方,不过仅仅一两月过去,回想起来,居然也恍如隔世了。说到底他和这故土的羁绊,实在没那么深。
唯一深重得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的,或许只有同伴的鲜血吧。
“北方雪原是个万兽堆,和安昊部落恰好相反。”郎锋淡淡道:“在北方雪原,兽人的兽形千奇百怪,从不住在一起,而是各自占据地盘,如果起了冲突,就生死定胜负。抢女人,生死定胜负。抢猎物,生死定胜负。”
乌叶听得大皱其眉:“但北方雪原不是有首领么?”
郎锋讽刺一笑,“首领是部落里的最强者,享用最好的地方,最好的女人,执掌生杀大权,于是每年都有人为争首领之位打破头。一旦前一任首领被击败,击败他的人会变成下一任首领。”
“我父亲就是北方雪原最后一任首领,他生了十几个儿女,我排第四。”郎锋道,“朗聿虽是首领,他也无法满足十几个人的要求,他从来只赏赐最优秀的儿子,驱逐最弱的儿子,于是我的兄弟们一出生就互相攀比,挑衅,争斗,到最后自相残杀。”
乌叶问:“你是最强的?”
郎锋摇头:“我生来资质平平,悟性平平,能力平平,是这十几个人里非常不起眼的一个。朗聿不喜欢我。我的兄弟们想杀我……”他说着,神情忽然疲惫万分:“可是我活到了最后。”
他这一辈子,拼了命,如同被人用鞭子不停鞭挞着向前,所求也不过活下去三字。为此纵然不择手段,满手血腥,也是在所不惜的。
乌叶于是道:“你成了最强的?”
“不。”郎锋再摇头,神情冷静:“我只是最幸运的。”
他注视乌叶,沉声道:“活下去唯有一途,降服你自己。降服你软弱的意志,降服你脆弱的身体。这世上最难战胜的永远不是敌人,而是你自己。”
与自己拉锯是最绝望的一条路,容不得丁点差池退缩,退一步则功亏一篑,永堕深渊。
可他是人,有血有肉,而非无知无觉的石头,再是撑起一身坚硬的壳,也是疲惫不堪,却不知如若他勉力坚持至这条路的尽头,又有什么光景等着他?
大雨渐落,郎锋看着眼前逐渐熄灭的火堆,忽然道:“小乌叶,有一句话我要说清楚,如果我再失去理智,你要么离开,要么杀了我。”
乌叶仍在分神想郎锋所说“降服”一事,听到这里脱口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郎锋淡淡道,“我们既然同路,也该把事情说清楚,省得日后吵架,不是么?”
雨越下越大,彻底浇灭了火堆,两人坐在雨中,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一时都没有说话。良久,乌叶颤抖着呵出一口气,微微抬手,用冥火将眼前熄灭的火堆再度点燃。
他敛目垂眉,在一片风雨里低声道:“谢谢你。我绝不会伤害你。”
郎锋是他唯一的朋友,师父,恩人。纵然对方是举手之劳,乌叶也永远感激郎锋带给他的这丁点温度,到底……他不再是一个人。
郎锋满不在乎地笑笑,“话不必说太满,这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这一夜的雨似乎下得特别得久,无穷无尽。暗林幽黑一片,唯有幽幽冥火在黑暗中跳动不息,郎锋左右睡不着,干脆抬眼,借着黯淡的火光,打量起了乌叶。
乌叶同样未眠,抱膝而坐,眼睛只看着眼前冥火,稍微出神。
这本来身上就没几两肉的少年似乎一日之间瘦脱了形,两颊微凹,下巴稍尖,面色苍白得带一些病态,本来秀气标致的眉目难以避免地被磨出了一份憔悴。
如此种种,反衬得他一双眼睛眸光奇亮,漂亮非常。那眼神寂静如水,无喜无悲,无怒无惧。
郎锋看在眼中,忽觉心头一跳。
他从来认为小乌叶是个美人,可也从来认为这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奇的孩子。郎锋性情冷淡,铁石心肠,唯独对这份天真单纯稍存怜惜,可他仍是第一次在乌叶面上看到这样的眼神。
美得让人想亲吻的眼神。
这不再是一个少年的眼神,坐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男人,眼神仍然干净,却去掉了畏惧青涩,多了沉稳冷定。
不过一天功夫,这小少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捶打成了人,用一种直接得近乎惨烈的方式。
郎锋微微一叹。
这日过后,他再也没有用“小乌叶”这个稍带调笑意味的称呼叫过乌叶,所有的平静安逸都随着安昊部落的崩塌而一并结束,不再重来。
不过,在此之前,他总觉得有一件事似乎有点不对……
郎锋按一按额头,等等,他刚才好像,确实想亲吻乌叶的眼睛,对,这点没错,无可指摘。
那么问题来了,乌叶货真价实是个男人,他也货真价实是个男人。这小美人纵然赏心悦目,他一路欣赏归欣赏,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刚才……
完了,小美人变大美人,他好像真的有那么点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