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业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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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叶这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样的极痛。
这简直如同有人拿了一把巨斧在他脑中狠凿，敲骨食髓，痛不欲生。乌叶忍无可忍，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却被那光茧束缚着，动弹不得，于是只能抱着头，撕声惨叫。
他的声音一开始尖锐高亢，而后却逐渐沙哑了下去，最后却再无声息。光茧收拢，幽蓝的冥火将他整个人的身影都淹没了，郎锋皱眉注视那光茧，甚至怀疑里面的少年已经死了。
所有的冥火都来自巫羽权杖的顶端，巫羽全部神魂都灌注在光茧身上，神情严肃，额头冷汗森森。如果现在动手偷袭，郎锋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一举重创巫羽，打断这不知会导致什么结果的施法，夺人神印，远走高飞。
他缓缓将一只手化为兽爪，只觉掌中散着红光的兽神印烫得几乎要烧起来。兽神印渴望与其它神印拼合，以获取新的力量，他也渴望得到其它的神印，用以平衡在他身体里肆意流窜，逐渐走向崩坏的兽神之力……郎锋凝视眼前越燃越烈的冥火，终究沉默，将兽爪收了回去。
他拿不准这祭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乌叶情况未明，还是静观其变为妙。他时间不多，不过尚不急在这一时。
祭坛内外寂静得如同坟墓，过得许久，乌叶在光茧内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脑子混沌一片，仿佛做了一场千秋大梦，一时竟无法分辨今夕是何夕。脑中剧烈的疼痛仍在，并渐渐往四肢百骸蔓延，身如火焚，疼得钻心。如果是之前，乌叶或许连硬生生剖开自己脑子的心都有了，然而如今，之前的痛苦挣扎似乎都显得可笑而无用……所谓痛楚，本就微渺如砂砾。
乌叶一动不动，神情木然，空荡荡的黑瞳里映入眼前幽蓝如海的火光，眼里忽然流露出浓重的倦怠之意，神情沧桑，如同一个百岁老人。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于是他也终于知道，他梦寐以求的，不过是个诅咒。
无数冥火涌进他的身体，在带起宛如真实的灼痛的同时，也终于让他感受到了那玄妙的，在他身体中缓缓流动的力量……如海浪如潮汐，强大而温暖，然而每到一处，周身便痛如炽刀刮骨，绵长无尽。
冥火尽数没入他的身体，光茧逐渐消散，乌叶跌落在地，浑身剧痛，抖如筛糠，一时竟是爬不起来。
他一手撑着地，急急喘息片刻，才终于有力气抬起头，看一眼仍然站在祭坛上的巫羽。
短短时间内，巫羽一头及腰的乌发竟是尽数转白，祭司白发如瀑，衣诀飘飞，乍看宛如仙人一般，然而如果看得仔细，便会发现他之所以能站立，恐怕全靠手中权杖。权杖尖端蓝光依稀，在黑暗中映照出巫羽面上畅快恣意的笑容，硬生生照出一分阴森。
“怎么样？这就是你想要的，通天彻地的巫力。”巫羽满面笑意，柔声问：“感觉如何？”
“通天彻地……名不虚传。”乌叶抿一抿唇，想要勉力站起来，然而膝盖一软，却又栽了回去。他咬牙刚想要再试，就见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
郎锋一言不发地伸手看着他，神情静如止水。
乌叶沉默片刻，一把抓住郎锋的手，终于借着外力勉勉强强站直了。他的手冷如坚冰，男人的手却热如烫泉，乌叶几乎要被烫得一哆嗦，却不知为何有些留恋那温度，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放开郎锋的手，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下次给我吹笛子听吧。”郎锋耸一耸肩。
乌叶勉强勾了勾唇角，却笑不出来。他抬头看巫羽：“我还有多久可活？”
“传承难道没有告诉你？”巫羽眼神幽深而晦暗，“安昊部落历代祭司，自承巫力传承起，能活过二十年的都是少数，体弱者寿数则更短。你的体质是第一等的弱，叶兰她第一怕的，就是我传你巫力，让你日日煎熬，最终痛苦而亡。”
“那么你呢？我违了对叶兰的承诺，你恨我么？”
乌叶看着这个他似乎恨了许多年的人，低声道：“求之不得，感谢万分。”
多年大梦一朝得以实现，他就算注定短命，也是死得其所，再无怨怼了。
与巫力一同灌入他身体的，还有安昊部落祭司一脉累世以来的传承，他脑子里装满了远古的记忆与知识，乱成一团，却也终于明白了他梦寐以求的力量的起源始末，兴衰传承。
所谓巫力，神赐之力，既是神力，又怎会生在凡人身上？这呼风唤雨的能力哪里是能练出来的呢？安昊部落历代，无论何时，只有一个祭司，一份神力，一份为守护部落而生的……代代相传的诅咒。
乌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的心潮起伏，冷静地问：“你传我巫力，是想我干什么？”他听着地宫之外隐隐传来的尖叫声，面露沉痛之色，“部落灾厄未过，你是祭司，本该收拾局面，用这一身之能护卫族民，即使巫罩崩毁无可更改，也能再想办法。”
乌叶直视巫羽，神情稍带疑惑：“我就算得了传承，部落里的人也绝不会认我。你在这个关头将一身大半巫力都传给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巫羽看他一眼，忽然轻轻一动手上权杖。
乌叶只见眼前一花，就见悬浮于空的人神印飞快向他飘来，他吃了一惊，不自觉伸出手去，就发现那块人神印安静地伏在他掌心，而后消失不见。
这一下来得极快，几乎就是眨眼之间的功夫。郎锋见人神印异动，当即出手欲劫，然而乌叶对那枚神印却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吸引力，以至于郎锋一劫之下，竟然没能拿住，见人神印消失在了乌叶掌心，终是微微一扬眉。
巫羽淡淡道：“年轻人，我说了这枚神印不是你的。人神信印，总得持有人神之力的人才能把持。”
郎锋眉头耸动，叹了口气：“受教了。”他看似苦恼地摇一摇头：“神印三现其二，只需集齐最后一枚，就能化解灭世灾劫。这人神印我是志在必得，但是祭司大人不愿让我持拿此印，小乌叶既然已经降服此印，要杀他吧我不太忍心，那我也拿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带他一起上路了……祭司大人是这个意思么？”
巫羽道：“不错，如此关头，也只有这么一个得用的人了。”
郎锋于是吹个口哨，拍了拍乌叶的肩，“小乌叶，看来我们的缘分还没尽啊。”
郎锋左右事不关己，倒是在场最随性潇洒的一个。乌叶面上却仍没有笑容，神色复杂地看着巫羽：“我去找神印，那你做什么？巫罩已破，你要离开安昊么？”
巫羽闻言，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骤然哈哈大笑。
他失去浑身大半力量，却像是格外欢欣雀跃，连面上常年挂着的冰霜也溶解了，眼角眉梢都是抹不去的笑意，说话的声音竟也去了冰冷，添了柔和：“我是安昊的祭司，我能去哪儿？”
他将手中权杖重重点在地上法阵中心，唇边含笑，然而眼带睥睨之色：“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一日，巫罩就绝不会破！”
话音未落，就见祭坛中央的法阵之上猛然蹿起了熊熊冥火，那蓝焰顺着巫羽权杖的底端一路往上窜，缓缓蹿到了巫羽持拿权杖的手上！
一阵热意扑面而来，乌叶骇然变色，巫羽召出的冥火竟是真正的火焰，而非操纵巫力所用的阴火，这真正的蓝焰比普通的火焰还要热数倍，极难熄灭，一旦沾身，恐怕连一副焦骨都不会剩下！
他欲要上前一步，又被蓝焰挡了回来。这一刻先前惊鸿一瞥的人神封印法阵图案再度印入脑海，乌叶在脑中浩瀚的传承中搜寻这图案，紧接着脸色一变，“你改了人神封印……”他脸色煞白，声音竟有些发颤，“这个是……血誓！”
血誓禁咒，将全身巫力连同血肉尽数引爆，送予法阵吞噬，以性命为代价，换取逆天咒力。巫羽这是要以己身为柴，以巫力为火，强补巫罩！
“眼力不错，认出来了。”巫羽面上露出一个稍带讽刺的微笑，冥火已烧至他的手臂，现出半截焦骨，他却像感觉不到痛楚一样，神情决绝而冷淡，“血誓可保巫罩十年不灭，十年之后……就非我能左右的了。”
法阵内的蓝焰逐渐扩散，在祭坛内外四处蔓延，将这掩埋地底不知多少年的地宫，以及其中的无数秘密付之一炬。乌叶只觉脚下巨震，几乎要站立不住跌倒在地，郎锋一把抓住他，皱一皱眉，“这里要塌了。”
他看一眼眼前灼热的火舌，稍微动容，将乌叶再拉退一步，“再待在这个地方，我们也会烧死。”
乌叶只红着一双眼睛看向烈火焚身的巫羽，那肆虐的蓝焰转瞬间已经席卷了巫羽的半身，男人半身浴火，其情其状，惨烈如鬼。可他仍然站着，脸色惨白，像一尊屹立不倒的石像。
“你……你……”乌叶嗓子僵麻，一时说不出话，也挪不开步子。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他于巫羽没半点父子之情可言，这人就算死，也是他心甘情愿，求仁得仁，可是……
巫羽麻木地看一眼手上的火焰，而后厌倦看一眼乌叶，“滚！”
乌叶闭了闭眼，而后一言不发，躬身下跪，给巫羽行了一个族中人拜见祭司时用的大礼。
于他而言，巫羽或许永远都不会是一个父亲，他自晓事以来，从未叫过这人一声父亲，或许也从未期待过，对方有朝一日，能真正低下头，看他一眼。
自始至终，巫羽不是一个父亲，巫羽只是祭司大人，如此而已。
乌叶行完礼的瞬间，一块猛地自上方砸落，被郎锋一拳击裂，散了漫天的石雨。蓝焰肆虐，地宫开始彻底走向崩塌，郎锋二话不说拉起乌叶，飞快往地宫外逃窜。
二人离开，地宫彻底安静下来，祭坛之上宛如雕像一般肃立的人影骤然垮了下来，委顿余地，骤然整个被冥火包裹。巫羽遍身烈火，神情灰败奄奄一息，在无尽火焰中忽然露出了一个欢欣雀跃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如此轻松过。
不再背负巫力，不再如履薄冰，不再孤身一人。
这最后的解脱，纵然来得晚，纵然来得痛不欲生，但到底是尽头了。祭司一职，由他而终，倒也是……死得其所了。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再无相干。
巫羽溘然闭目，而后火舌猛地蹿高，彻底淹没了他的人影。熊熊烈火之中，他手中那根似乎与他同生的权杖也断裂成数截，逐渐被烈火吞噬。
蓝焰燃了许久，越燃越烈，直至整个法阵之上只剩一把飞灰，而后所有蓝焰猛的聚集起来，向空中悬浮的那个破碎的冥火球汇聚而去！
刹那之间，地底轰然爆出了一声巨响，引得整个安昊部落都震了一震！
郎锋与乌叶正赶往安昊部落边缘，恰好就在云河边看见几只野兽汹涌而来，郎锋不欲浪费时间，猛地化兽，将乌叶扔到自己背上，而后往暗云林狂奔而去。
这声巨响，恰巧就是在郎锋踏入暗云林的时候响起的。
乌叶伏在郎锋背上，只听一声巨响，而后身后一热，他猛然回头，就见暗云林边缘，以前巫罩所在的地方，猛然窜起了遮天蔽日的冥火墙！那跳动不息的火焰熊熊燃烧，将所有企图再闯入安昊部落的野兽烧成焦骨灰烬。乌叶怔怔看着那道用生命铸下的屏障，忽觉眼前模糊，眼里缓缓淌下泪来。
一滴泪痕滑落，他仿佛再也忍不住，低低抽噎，紧接着泪流满面，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哭。
他只知道从今日起，他的故土也不复存在了，他没有了仅有的家……可是他又真的，曾经有过家么？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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