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神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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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林子里是静如死寂的。
乌叶紧张地微微抿唇，却抬起头不躲不闪地直视郎锋，分毫不退。有些疑问他在还未见识过郎锋真正的力量之时就本能地知道他不应该问，毕竟，探寻禁忌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但是在见识了那样一场战斗后，他实在无法放任自己的疑问继续加深。
他一个人在书本里泡了那么多年，总处在一种焦灼而茫然的状态中。他渴望一切关于力量的答案，想要探寻一切神秘的真相，郎锋于他而言，仿佛就是铜墙铁壁里露出的一个透着光亮的缺口，于是他再也无法沉默，一个一个的疑问连珠炮似的涌了上来：“北方雪原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此来安昊部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和这块牌子有关么？你……”他顿了一顿，才终于问了下去：“你究竟是谁？”
少年越是发问，脸色就越显苍白，郎锋看在眼中，清楚地知道这小少年其实是怕的——然而一个人一旦明明惧怕也要做一件事，那么他就是不可动摇的。
不过是几个与他无关的问题的答案，何必执着？郎锋不明白，然而他看着少年，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死生之间徘徊，挣扎着寻求力量的自己。
时岁流转，他在转眼之间已被岁月打磨得过于强大，以至于旧时记忆都模糊不清了起来。其实当年的他，与眼前这个小少年，又是何其相象呢？用尽全力地，不惜一切地……也要变强，渴求着一切的力量，却不知道力量背后的代价如此庞大，庞大得让人难以背负。
是了，他当年究竟是为什么想要变强呢？
不是因为心底有多少愤怒疑惑好奇，只是很简单的，想要活下去而已。
只有变强才可能活下去，否则就会被人当做一条臭虫一样踩死，至于为什么要活下去？郎锋每每扪心自问，却始终不知自己有何活下去的必要。
他这条命如此之贱，命中除厮杀以外别无他物，生亦无欢，何必如此费心地谋求生存？可他已经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至了现在这一步，如若放任自己屈服，放任自己死亡，岂非前功尽弃？于是他既悍不畏死，又惜命如金，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挣着，居然也十分命大，至今没丢掉性命。倒是那些历历在目的仇敌、故人……一个个都去地下见了神灵。
伟大的神灵啊，若你得见你的信徒如此，会否有一星半点的怜悯？
郎锋勾一勾苍白的唇角，露出一个锋利的笑容，是了，他还不能死。至少他活下来了，至少……他得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否则他就是去了地下，神魂也是不安的。
“我是郎锋，来自北方雪原。”郎锋淡淡回答了乌叶最后的问题，而后将目光投注在这有些紧张的少年身上，道：“而你叫乌叶，出身安昊部落，祭司一族，我说的对么？”
乌叶错愕，他破釜沉舟，分明是来质问郎锋的，怎么男人话锋一转，反倒猜到了他的出身？
郎锋似乎也洞悉了他的错愕，道：“只有祭司出身的人才有可能认出这种上古图案。我听闻安昊部落这一代的祭司名为巫羽，你叫乌叶，你是祭司之子，对么？”他说着摇一摇头，他本就猜这少年出身一定不错，若是祭司之子，那么一切疑问反倒迎刃而解了。这小少年确实有难得一见的聪明与敏锐，只是……还太嫩了。
此问出口，乌叶的脸色却变了，少年面上浮现出一丝隐约的愤怒，冷冰冰道：“我不是巫族人，和尊贵的祭司大人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说得倒真的是斩钉截铁，只是太过斩钉截铁了些……郎锋失笑，却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解下自己脖间挂着的牌子，道：“你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他手里的牌子分明饱饮了鲜血，其上却一点血迹也无，乌叶看得屏息，“这是什么？”
“这是诅咒。”男人神色漠然，淡淡道。
“诅咒？”乌叶追问，他看着那小牌子，只觉百抓挠心一般，恨不得把那东西抓过来看个究竟。
郎锋却不答，他看着手里的牌子，眼里分明闪过憎恶，然而憎恶之外，却有其它的东西，显得分外复杂……乌叶的目光渐渐从牌子移到郎锋握住牌子的手上，男人浑身是伤，手臂上也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痕，然而现在，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那些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乌叶揉了揉眼睛，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究竟是怎样的力量？
在乌叶浅薄的见识里，似乎只有巫力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可这是巫力么？郎锋身怀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
少年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牌子，目光灼热得几乎要把这东西看出一个洞来，郎锋却稍微一抬手，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的，就见下一刻他便双手空空，那牌子似乎凭空消失在了他指尖。乌叶的目光一路跟着他的手，见东西忽然没了，少年呆了一呆，有些茫然地眨了一眨眼，有些迷惘地看着郎锋，皱起了眉。看那神情，倒像是追丢了猎物的小狗，苦恼至极。
郎锋忍俊不禁，道：“小乌叶，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只觉自己今日恐怕是来哄孩子的，不过哄一哄又如何呢？这个世界的真相如此不堪，知晓不知晓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亚兽少年，如能学会不追根究底，顺命而为，恐怕会好过许多……郎锋想着，又轻嗤一声，顺命而为，岂不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一件事？比要他死还困难。
乌叶神色一正，轻轻点头。
夜里的森林寂静得唯有木柴劈啪作响的声音，男人没有血色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苍白无比，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一个疲惫至极的旅人，缓慢地抖落过往风尘，揭开远古神话。
确实是远古神话，乌叶身为一个常年与书简典籍咒文打交道的人，也第一次听到这些传说。
“相传上古之时，天地初开，这世上有三个神灵。”郎锋安安静静看着眼前的火堆，“兽神掌控百兽之力，刚猛无匹。人神呼风唤雨，掌无上巫力。天神掌万物生发，过往未来……后人合称他们为三神。”他看一眼乌叶，“安昊部落自古有人神传承，是人神故里，而在北方雪原，所有人都信奉兽神。”
乌叶忍不住“啊”了一声，他熟读部落里许多典籍，唯独对神灵一事仍然模糊，只知部落信奉的乃是人神，却不知这世上除了人神之外，还有其它神灵。他之前读巫羽书房的书简时对神灵一说向来有疑问，故而如今一下子起了兴趣，道：“然后呢？”
郎锋对他的反应并不吃惊，天地有三神，本该是黄口小儿都知道的传说，然而安昊部落……
这常年幽闭在暗云林中的部落，与大陆其它地方总是不一样的。
就像这从安昊部落里走出的这个异种亚兽一样，安昊部落本就是最特殊的所在，那里会有最大的变数，与最大的希望……
郎锋继续说起了神话的后续：“这三位神灵本是极好的朋友，他们将各自的神力汇聚起来，成三神之盟，守望人世。直至后来，天神出走，人神与兽神决裂，三神之盟崩毁，邪祟入侵，万物奔逃，由此引发了一场天地间的浩劫。已经决裂多年的三神不忍见天地倾毁，时隔多年，再次聚集起来，倾尽全力，为人间挡住了这一场浩劫。”他眼里流露出一丝讽刺之色，“最后灾劫终平，三神却在这场巨大的劫难中耗尽了力量，于是神灵陨落，从此人间再不见其踪迹，故称神隐。唯有其信徒长久留存繁衍，将其赐予的神力代代流传了下去……”
郎锋说到这里，似乎十分疲倦，闭起了双目。乌叶听得微微出神，道：“神灵也会死么？”
郎锋仍不睁眼，嘴角却露出个讽刺的笑容：“这世上可有什么东西是永生不灭的？没灵智的死物尚被风霜碾磨成沙，何况有灵智的生灵？”
乌叶缓缓咀嚼着这句话，而后再回望这个故事，终于似乎捕捉到了重点：“北方雪原信奉兽神……那兽神之力是什么？”他这一问刚问完，就忆起了郎锋斗钢齿兽时的种种，记起了男人几乎超越规则的强大，他于是迟疑片刻，道：“那就是化兽之力，对么？”
两条腿的人究竟为什么能在顷刻间变成四脚着地的野兽？这等神乎其技不可思议的变化，岂非就是神力？可如果按这么说，部落里信奉的是人神，和这兽神又有什么关系？为何人人都能化兽？为何他生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异端？还有……郎锋手上那块牌子上面刻的既然是古语的“兽”字，那么一定和兽神脱不了关系？那东西是和他手里的骨笛一样，其上附有神之力么？不对……这牌子可比骨笛厉害多了……
乌叶脑中思绪纷杂，一连串的猜想涨得他脑子发痛。他下意识地想询问郎锋答案，却久久不见有回音，低头看一眼郎锋，却又愣住了。
只见在他抓耳挠腮兴奋至极的时候，这位大爷竟是眼睛一闭，自顾自地睡去了。乌叶哑然，不死心地伸手在男人眼前晃了晃，没收到任何反应，他于是又绕着郎锋打量了一圈，想看看那牌子究竟在何处，奈何看了一圈竟连牌子的影子都没找着，若非乌叶先前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他有心想叫醒郎锋，然而刚待开口，就看清楚了男人苍白至极的肤色，一时不免有些迟疑。
这么迟疑着迟疑着，到最后也没叫出声。乌叶独自一人面对身前篝火，被满脑子思绪搅得脑袋疼，想了半天，终究还是拿起了腰侧挂的骨笛，轻轻吹了起来。
一曲镇魂，曲声柔和如水，抚平所有不安惊燥，惊慌痴妄。
看似睡着的郎锋眼睛微微一动，唇角露出一丝极其浅淡的笑意，然而转瞬又消失不见。男人的呼吸绵长均匀，终于抛却了所有徘徊不去的伤痛，陷入了沉眠。
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捡到这么个小少年，还当真是捡到块宝。
笛声消逝的时候，暗云林里一场饕餮盛宴也终于走入尾声，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鬼蚁又自四面八方散去，乌叶登高望远，只看见了远处小山大小的枯骨，在月光映照下，那巨大骸骨惨白一片，巨大的凹陷的眼窝里犹存血肉，仿佛一滴血泪，缓缓映照出这片森林吞噬所有生灵的狰狞。
乌叶呼吸一窒，微微抿唇。
他如果长期在这林子里逗留，恐怕也一定会变成这样一副骨头吧？
然而无论如何，他似乎都没有逗留的理由了，他得回部落。只是，这座噩梦一样的森林，比之他那令人窒息的故乡，究竟哪一个才算得上好呢？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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