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镇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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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锋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语调却分外柔和，乌叶听得呆了一呆。
他有些怕郎锋，这人有神鬼莫测之能，并且性情喜怒无常，实非他能掌控的。乌叶尊敬强者，但这敬字之后总含一个畏字。乌叶本能地察觉出郎锋那看似冷静平和的神情之下深埋的冰冷与疯狂，于是他面对郎锋时总是小心翼翼的，这份畏惧在见识过那样一场大战之后更是增强了一分。他还是第一次在男人面上见到如此柔软的眼神……第一次，男人眼中那似乎无时不在的坚冰融化了，那双曾经令乌叶不寒而栗的碧瞳柔如一潭静水，平静无波。
乌叶诧异之余，心头那隐约的惧怕与戒备终于逐渐消散。他沉默一会儿：“这首曲子是古曲，我稍微改了一下谱子。名叫……镇魂。”
一首安魂曲。
郎锋笑了一笑，轻声道：“好名字，这曲子我很喜欢。”
男人仿佛沉浸在了回忆里，声音轻得几乎是飘忽的。乌叶只觉郎锋这一瞬间的情形柔和得近乎是脆弱的，他受其感染，不自觉回道：“谢谢。”
话音刚落，就见郎锋侧头看他，男人面上那一点脆弱错觉一般转瞬即没，连丁点痕迹都没留下。郎锋侧头看一眼乌叶腰侧骨笛，露出个稍微玩味的神情，叹道：“小乌叶，你这门本事当真是了不起啊。”
这话说得一唱三叹，意味深长，乌叶琢磨了又琢磨，仍是费解。
什么叫“你这门本事当真是了不起啊”？
他听着郎锋那叹息的语调，甚至怀疑对方在讽刺自己，又看郎锋神情认真，似乎是真心夸赞。他没品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默不作声，绷着一脸严肃往前走几步，打算在火堆旁坐下，不料刚一走近，就见地上仍有二三鬼蚁在爬，当即猛地向后一退，虽极力克制，脸色却仍是一白。
郎锋失笑：“你怕蚂蚁？”
乌叶反应过来，自觉自己这事做得一点也不像个男人，欲盖弥彰嘴硬道：“没有，几只蚂蚁而已。”
他似乎想要故作无事地走回火堆旁，然而步子才迈开就顿住了，无论如何也挪不开步。
郎锋看着他稍微泛红的脸颊，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小少年虽弱得惊人，却并不软弱，也不缺少年人的胆气，这么个逼急了敢和钢齿兽叫板的人却怕这小小几只蚂蚁，实在是有趣。
郎锋得了这么一个乐子，笑得浑身上下经庸医摧残的伤口都剧痛不止。他好不容易在伤口裂开以及庸医恼羞成怒前止了笑意，伸手为乌叶清理周边鬼蚁，气息有些不稳地道：“没事，这里就这么几只，不成气候。”他随手捻起一只鬼蚁放在指尖，淡淡道：“怕鬼蚁没什么丢人的，这东西本来就是暗云林里最可怕的玩意。”
乌叶本觉有些难堪，听到这么一言，反而惊讶了：“怎么说？”
郎锋“啧”了一声，道：“钢齿兽几乎强到可以横扫暗云林，按说这么厉害的东西，横行无忌，数量绝不会少，但是钢齿兽的数量出奇的少，并且行踪不定，一年大多数时候都销声匿迹，出动捕个猎还要大费周章地造雾，你猜是为什么？”
乌叶看着郎锋指尖那张牙舞爪拼命想要反咬郎锋一口的鬼蚁，只觉头皮发麻，他不怕野兽，却天生憷这些虫子，定了定神，方迟疑道：“因为……这些蚂蚁？”
郎锋一挑眉，“钢齿兽躲一跺脚就能碾死成千上万的鬼蚁不假，但钢齿兽赖以谋生的无非是那身硬壳，这鬼蚁的嘴巴却能伸到它鳞片的缝隙里面去。一只两只当然无妨，但千万只鬼蚁一起上，就算铜皮铁骨，也得被啃成骨头架子。鬼蚁生活在地下，昼伏夜出，对大地的震动最为敏感，钢齿兽所到之处大地却必有震感，于是总能引来无数鬼蚁……不然你以为它为什么要造雾？这雾气对人虽无害，却能让鬼蚁迷失方向。”
男人三言两语陈明利害，俨然对这暗云林了如指掌。乌叶曾遍翻暗云林相关的记载，但太久远之前的记录没有多少留存下来，所有书里对钢齿兽的记载都只是寥寥，以至于从未听过如此说法，他听得出神，忍不住发问：“你怎么知道？”
这一问不知又戳到了郎锋哪根筋，男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一面送了指尖的鬼蚁归西，一面语带讽刺地道：“你只要在这暗云林里待上个一年半载，要是还没死，那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乌叶清楚地听明白了郎锋话里话外的讽刺之意，却不生气，他道：“但那不是你，对么？”
郎锋稍微惊讶地挑一挑眉，他凝视乌叶，微微一笑：“确实不是我，难道只有安昊部落对暗云林有研究么？”
北方雪原不像安昊部落一样居于暗云林腹地，但也邻着暗云林边缘，对这片林子自然也非毫无探究。死得人多了，那些侥幸活下去的人自然能摸出其中门门道道，久而久之，便是所谓的“经验”了。
用血换回来的“经验”，然而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本就是人命，多死几个少死几个，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弱者的死亡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生存，本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生死之搏。
郎锋思及故土，恍惚间似乎又嗅到了浓稠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味，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眼前的一切都染成血红色。男人面上残存的丁点嘲讽似的笑意骤然褪去，半睁的眼眸中流泻出一缕寒冷的霜雪，然而这森冷的寒意只存了一瞬，又倏然褪去了，化作深重的疲倦。
他神色如常时总让人觉得这人似乎好端端的，唯有这么垂眉敛目，才能让人觉出这人其实伤势沉重。男人的面色白得几乎没有人色，深凹的眼眶下是淡淡的青黑阴影，即使是有火光映照着，整个人看上去也是半只脚进了鬼门关，身上缠得乱七八糟的布料下更隐隐透出血色来，乌叶看得皱眉，迟疑道：“你的伤……”
这一声叫唤似乎把男人从恍惚里唤醒了，郎锋回过神来，低头看自己满身伤痕，稍微一晒：“死不了。”
这一句话说得低哑，还有些有气无力，可见他的伤势绝无看上去那么轻松，可郎锋的语气确实平静极了。他面色一片漠然，其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忍耐与疼痛的痕迹，乌叶甚至能看出他的状态很放松——男人以一个随意的、避免触碰伤口的姿势坐着，肩背微弯，身体放得极松，无一处是紧绷的。
他在休憩，不动声色地调整自己身体的状态，虽浑身是伤，却丁点不显弱势，冷静泰然。
乌叶是亲手把郎锋那一身的血窟窿堵上的人。纵然乌叶没受过这等要了命的重伤，也知道这滋味恐怕销魂蚀骨。乌叶也清楚，人每每在痛得钻心的时候，甚至会自伤以求淡化痛感，要在绵长而剧烈的疼痛中保持彻底的放松，反而是最不可思议的——那甚至已经不是忍耐了，而是某种习以为常的接受。
没有人生来就擅长忍耐疼痛，□□的痛楚折磨能将一个强大的战士毁得不成人形。这份将其全然视作无物的骄傲与坦然，非得经过百劫加身、烈火熬骨才能淬炼出来。乌叶尚未能完全咀嚼出其中那含血的惨烈，反而不自觉心生向往。郎锋是他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无比强大，坚不可摧。他想，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如郎锋一般强大，能够破除所有一切加诸于他身上的枷锁，那么他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不过这份空想也仅是痴妄，他天生没那根兽骨，做不了强人做的事。乌叶坐在火堆旁，看着郎锋就着火光，将自己身上缠得乱七八糟的布料取下来重新包扎，登时明白了自己这一手算不上医术的医术有多么糟糕，稍微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个……我不太会处理伤口。”
“没事，我得谢谢你救了我。”郎锋眼也不眨地重新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包上，他手法老道，对待自己的伤口却比乌叶这个庸医还粗暴了许多倍。乌叶下手时总忧心稍微重一点就会加重其伤势，然而郎锋自己却丝毫没有这份顾虑，手劲极大，将所有伤口都压得非常紧。这样难免就导致了一些伤口的开裂，乌叶看着男人一身血迹尚觉触目惊心，郎锋却似乎没事人似的，面色如常，过得一会儿，将一根布条交给乌叶：“你帮我绑上。”
手臂和其它地方的伤他一个人尚能处理，不过胸背处的伤就颇为不便。乌叶接过布条，看着横亘于男人背部的巨大伤口，迟疑着下手。他自觉已经加重了力气，郎锋却道：“再紧一点。”乌叶皱眉，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样你不痛么？”
郎锋一晒，嘲道：“怎么，你连这点力气都没么？”
乌叶脸色一变，他最受不了轻视，当即赌气一般地加力将男人的伤口紧紧裹上了。郎锋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丝畅快的笑意，低声道：“这就对了。”
男人赤裸精壮的上身缠满浸血的布条，他周身浓重至极的血腥气味让乌叶稍微觉得呼吸有些发紧，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带着杀意扼住了他的脖子。乌叶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迟疑许久，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吸引钢齿兽前来的，是你脖子上挂的那块牌子吧？如果我没看错……它上面刻的，是古语的‘兽’字，对么？”
话音刚落，就听劈啪一声响，却是火堆里一根木柴蓦地爆开了。郎锋在火光中漫不经心地一抬头，绿眸里映入零星几点火星，淡淡看着乌叶。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镇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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