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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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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看到我了?我呀,本身倒没有什么,就怕他到处地去乱说。胡同里传这些风言风语是最快的,我就怕我妈给听见,心一急,病又要重了!”
白竟仙拿蘸了香油的软布替喻兰卿卸妆,闻言笑了一笑:“你要是怕,不唱就得了。难得玩一票,你又怕什么?”
喻兰卿闭着眸子,感觉那细细软软的毛刷在眼眶一周轻扫,心里也跟着细密起了涟漪:“我爸给不知什么人弄了去,到现在也不知道个死活。我在家里头忙,就不许我也有自个儿的喜好么?可你不知道,那个姓赵的男人最会搬是非,我……”
白竟仙很斯文地笑,信口道:“咱们是戏子下九流,你是读书人上三流,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白先生,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喻兰卿慌了神,急着睁眼就要争辩,小鹿似的眼眨了几下,直把刚卸下的妆眨进眼去。
旁边的花小四儿看见了,拍手笑道:“兰卿,你管他叫什么?白……白先生?咱们这些都是老班主给取的名儿,真正原来叫什么,要么不记得、要么给忘了。你要知道你是谁、你叫什么、你有几个亲戚,你还能拉下脸子唱玩意儿?”她笑着还想打趣几句,被花悦怿撇来的眼光冷冷一看,立刻住了嘴。
大伙都察觉花悦怿的脸色不大好,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谁也不敢多问一句。气氛蓦地冷了下来,花悦怿请老班主师傅去歇着,这才走到中间,冷着脸道:“谁拿过那姓赵的东西,花儿也好,胭脂粉的也好,统统站出来。”
几个小戏子相互看了一眼,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汗,都吓得僵着身子不敢动。
喻兰卿回头看看白竟仙,他给她一个温和安定的笑,示意她不用惊怕。
“敢拿不敢认么?好没脸的孬种!别让我说第二次,谁拿过他的东西,出来!”花悦怿声腔一扬,清清冷冷喝出一句。
底下几个人悉悉簌簌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站出来挪到她跟前:“大师姐,咱们做错了。”
“都拿了什么?”
底下有人说一篮子花,有人说粉啊胭脂的,每个人都想尽力往少了说,刚一说出口,就被花悦怿挨个迎面响亮掴了一巴掌。
“别人说你贱,那是别人说;你们这贱,都是自己找的!他是你的谁不成,白给你这么些好处?我告诉你们,谁收了他的好处,他就找谁来,做妻做妾,不是个玩意儿,都由着他摆弄。你们敢收这无赖的东西,你们敢去给他作践么?”
小戏子们被说得又惊又怕,这才知道自己缠住了个无赖,又挨了打,都哭着声儿连说自己错了。花悦怿看了底下一眼,稍稍平了气,道:“拿了他什么,全部还出来放在这儿。还不出来的,都自个儿掏钱补上。明天我就差人还了他去,一个不许剩!”
白竟仙也皱了皱眉,道:“谁白拿了人家的东西,还不赶紧还了去?”
戏班子里等级森严,除了老班主,两位师兄姐话一出口,别人无敢不从,都赶紧找出些瓶瓶罐罐来,堆到桌上放着。
花悦怿深吸了几口气,方能逐渐平息。等事情完了,大伙儿散得差不多,她才坐下来,对着白竟仙道:“师弟,你是懂的。我最恨这些无赖。你从他,他要你的人;你不从他,他要你的命。这群小姑娘家,上了台唱几处就以为大红了,拿了无赖的东西,还以为人家真捧她!”
白竟仙给她沏了一小壶茶倒过去,轻声道:“被这等人缠上,就算是完了。”
花悦怿点头表示同意,她喝了一杯茶,想了想,换了话头道:“咱们这里的事儿,你迟早得告诉兰卿。”
白竟仙一惊:“这个不行!”
“你侬我侬,真当旁人瞎了眼,都看不出来?”花悦怿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你不愿意告诉她,就别再对她好。说不准哪一日就死了,她倒还一片痴心,这不是害她?”
花悦怿逼着他说话。
她也是个历经朝代的人物。六岁时就跟着师傅进颐和园给老太后祝寿,在御前唱过几出;十九岁的时候,她成了京城说得上名的角儿。在她的心里,她无时无刻不怀念前清的时候。现在这个新时代,人人把自己打扮得体面妥帖,人人叫嚣着“新派”,连胡同里最下作的下三滥也跟着宣扬“科学”、“新派”。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可龌龊肮脏一点儿不比前朝要少,这算得什么?人人都是新时代的“人”,可她宁做大清的奴才。她只求安安静静唱一回戏,争一争戏子也能有的风光,她和她的伙伴们瑟缩在最下等的地方,做最下等的人,却要受比她们更下等人的欺辱,可她就是愿意、她就是爱唱。只有前清给过她这个风光。
于是她带着几个懂一些事的师兄妹进了颇神秘的小团体,在那个团体里有和他们存着一样愿望的人,做着恢复前清的微小努力。直系进城的时候,他们失了时机;直皖开仗又来得太快,快到所有人措手不及。他们便各自等候着机会。
白竟仙摇头道:“让兰卿知道,更是害了她。不能,绝不能。”
“听说直系又围了一次城,情势难保乱起来。要动手就趁乱,听他们吩咐。我就铁定去的,你怎么样?”
白竟仙伸手用盖钟撇去茶花浮沫,水里倒影朦胧,他想起喻兰卿,嘴角忽然扬起一点温煦的笑意。他垂下睫,一字一顿道:“我要带她走。”
花悦怿愣怔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你?她有家产有亲故,凭什么跟你走?就算她肯了,你们逃出去,一个是唱玩意儿的戏子,一个是戏子夫人,这算怎么回事?”
白竟仙靠着椅背闭眼,没有说话。
花悦怿站起来,看着桌上那堆赵麻子送的物什,厌恶地皱了皱眉,找来小厮让他弄出去。她靠着戏楼楼上的栏杆站着,夕辉晚照,慵懒地散下一抹光影,站在地面上斑斑驳驳。
“随你罢”,她痴迷地看了一会儿,想起那个时候的颐和园,想起花花绿绿的戏装,隐约的满堂喝彩,轻声道:“我就是死了,也得是大清名角儿,花悦怿。”
沈黛坐在车上,看到路边等着一排车夫,中间有几个打着“御前蓝翎侍卫,拉车行动迅速”的纸牌子。这些人曾经都提着鸟笼,坐着别人的车直奔东四鸟市。
一只断了尾巴的猫跳进人家院子里,半死不活地一瘸一拐,可它依旧活着。
方太太仍旧经常约她来玩,沈黛在家也算清闲,每逢推脱不掉,就偶尔地去上一趟。
车刚到,就看见方太太的丫环在门口候着,一见沈黛从车上下来,忙含了笑迎上去,道:“是沈小姐吧?在这里候您多时了,快这边请,太太和小姐少爷们都在。”
沈黛笑道:“姑娘客气。”
那丫环穿着一件秋香色掐花锦缎背心、碧色软罗衫子,平日里有头有脸,自然会察言观色,直送她到楼底下,道:“小姐进去罢!里头只有大姑奶奶、二姑奶奶,都是咱们太太的女儿,还有咱们家小少爷,也很好说话的。太太另请了个大人物,这会儿怕是还在路上,我须在这儿等着,沈小姐先请吧!”
另一边,方太太向亲眷们这样介绍沈黛:“爱容,月容!这是沈黛,沈小姐,和我在张瑞冬太太家认得的。我是年纪大了,没那个力气再去应酬交际,但她的学识、礼数真是好,咱们真是投缘。哎,爱容,你不是想学诗词歌赋么,来跟小黛学!做官太太的有多少个,就你,一点儿也不会写、不会说!”
方月容嫁给一家英国银行的科长,自认受的是新派教育,嫁的是新派人家,对那些拿着旧学问说事儿的人有点不服气,就似笑非笑地道:“妈,没见过在外人跟前,这么说姐的!诗词歌赋不懂怎么了?现在是西学当道,有什么要紧?”
方爱容为人和善,对这些不以为然,倒真的和沈黛讨教起诗词来了:“沈小姐,说诗词,我倒会念几句,就是不会写大字!做我先生那行的,多少要有几个朋友,好些画家名诗人,都会写、会画。你说,我现在学还赶得及么?”
方月容一边吃果子,一边撇嘴道:“最好的朵云轩宣纸笔墨买个几套,不愁学不会!”
沈黛看着那小少爷朝她胖嘟嘟地做鬼脸,便伸手从眼前糖盒里递了一颗糖给他,回过头笑着道:“练大字,其实和学洋文差不多。一个要先练笔法,一个得先背词儿、学句法。要我说,先把颜体练好了,从简到繁,一步步地来。”
月容有些惊讶:“沈小姐也会洋文?”爱容求学心切,摆手示意妹妹不要插嘴,继续道:“就是一天练一篇字,一年也才三百六十五篇,这怎么来得及?”
沈黛莞然:“六十岁老妪学书法尚能成为大家,二奶奶年轻又聪敏,来日方长,怕什么?”
爱容被她说得很高兴,也就很愿意和她多说几句。大家正说笑着,就看见刚才那丫环进来,道:“太太,人来了。”从外面进来两个人,竟然是陆子峥和王觉仁。
陆子峥看到了她,就很顺便地朝她一笑。沈黛对王觉仁的印象不好,对陆子峥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印象,也很顺便地点了点头。
陆子峥和爱容、月容姐妹打了招呼,道:“讲什么,这么热闹?”
方爱容笑道:“我们在讲书法,你懂么?”
陆子峥靠在沙发上,用手把玩着果盆里一个佛手,闻言也笑笑:“大姐这是笑我。你家客厅里那幅大字,可不是我写的?”
方月容指着他开玩笑道:“妈,你看他吹!”
方太太没怎么接女儿的话茬,只拍一拍陆子峥的手臂,自然而然地谈起沈黛来。她说起现在名门小姐的相貌来,大多是大刀阔斧、眉开眼窄,难得有个相貌很不错的,往往又性情骄矜:听说哪家的小姐麻将打输了,撒气打死一个丫环!她又说起现在小姐们的才气,是越发不如往日了,口口声声地新派、新式,把什么礼数规矩都扔在一边,就是写写新诗,也没见几个写的好的。她低声说了许多,醉翁之意不在此处。
陆子峥不是傻子,就渐渐地听出什么意思。他虽然不涉风月场,却很招一些女孩子喜欢,只要他想,他就绝不缺女人陪。可他不喜欢受人摆弄、被人设计,似乎准备好了陷阱只等他点头。所以也只装作不知,笑笑敷衍过去了。
茶几上的茶点吃了一轮,谈话逐渐不那么热络起来,王觉仁那藏在镜片后头的眼睛看着,就尽力地想调动起气氛,道:“酒足饭饱!怎么样,方太太,咱们打几圈吧?”
方爱容笑道:“赌钱赌薄了,我不来!你请妈、月容和沈小姐打去!”
月容也跟着开一句玩笑:“你不打,我也不打!听说直系又围城了,过几天米价还得涨呢,我可赌不起!”
方太太听到这里,也收敛了一些笑意,道:“子峥,陆老爷子是怎么想的?是一气儿把直系打出几十里呢,还是任他们在城外闹,闹个一段时间,也就消停了?”
陆子峥虽然在皖系府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可一方面,毕竟年少气高,不能够在老人跟前服众;另一方面,陆老爷子不肯完全放权,他的二哥又穷尽心思争权,上不得,下不去,由此也可知他的处境。
他听这问话心里虽然不豫,脸上依旧温存地笑,滴水不漏。方太太也是明白人,知道他不肯多谈,就笑着转开了话题。
王觉仁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他是很有一些本事,所以在过去深得陆老爷子的信任、到了现在也得陆子峥的重用,皖系府里能做得上“两朝元老”的,他王觉仁算是头一个。他摸得清陆子峥的脾气,却不完全顺着那脾气来,总能借自己的经验提出一两点可靠的主意;他长得斯文老实,一副戴金边眼镜的文化人模样,心思却很缜密,总能把场面应付地妥当、圆满。
可今天他有意调动气氛而不成,反而让当惯了大少爷的陆子峥沉了脸,不禁有一点心焦,于是赶紧另寻一个话题,脸上带着笑,指着客厅里挂的画儿道:“哟,方太太,这几幅画好,好意境!”
方太太含着一点谦逊的笑,回道:“好是好,只是可惜了,这画儿应该是四连的,不知怎么,买来只剩了三连。”
沈黛和众人都回头去注意那些画儿,她看了一眼,脸色不由得微变。“这是石奎年的真迹”,她把绢子塞进袖口里,喝了口茶,没事儿人一样地道:“原本是四幅画一组,叫做‘开年四宝’。从左到右依次是六合联春、松鹤延年、八宝生辉和三多九如。”
方爱容笑道:“沈小姐怎么知道的?当真是有学问!”
沈黛压住了心里泛起来的各种情绪,也笑道:“听人说起过罢了,没有什么。”她虽然一副轻松,依旧和众人谈笑,心里却落了一块石头似地担得动。
从前她住在东六胡同的时候,明明白白知道这些画儿摆在隔壁章家的厅堂里,章大人还颇引以为荣,总爱向宾客展示介绍。可这会儿它出现在方家的客厅里。是出了什么变故,卖了?当了?遭劫了?沈黛伸手团着绢子轻轻拭掉手心的汗,心里有些忧虑地想,这么想着,原来说说笑笑的心思不由大减。
陆子峥听几个女客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分明已经彼此无话,却谁也不好意思先一步告辞。他懒得在无谓的事上浪费时间,索性就起身,很礼貌地朝大家一点头,推说事忙先走了。
王觉仁留下来替他收局,依旧陪着大家闲聊。
沈黛坐着只觉得心里烦闷,没有什么意思,不多时也托辞告别。方太太起身送她到厅堂外,道:“小黛,以后再来玩啊。”
沈黛勉强笑着答应,心里却不想再来了。按往常的习惯,她总是叫一辆车,直奔庆安胡同回去,可今天却有些心烦意乱,她不想即刻回家去,便到处闲逛着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