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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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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人是良善的、活泼的,也是沉闷的。北平人管打架叫“闹架”、“闹场子”,管游街叫“闹大事”,可就是这样的“大事”,也很少有人去看;然而每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不出半天,全北平城都能知道!
一大早上,庆安胡同连带外面的许多胡同都听说了,说直系虽然退出了北平,却在周围布着兵,打算不给皖系好脸色看,城门一日一关,进出不方便,粮油蔬菜也跟着涨起了价。最要命的是荤食,进城前被大太阳一晒,坏了小半,一下给涨到十四五块钱。
大伙儿都在抱怨物品的涨价,可没有谁真正担心开不了锅。大家都相信北平仍有些“帝王之气”,是能逢凶化吉、万事不怕的。
趁着这几天的萧条,赵麻子替萧宝络百般奔走,这只无头苍蝇竟也撞上了一只臭蛋,让他弄到了一张准许放高利贷的“良商证”。
萧宝络心里暗自窃喜,她只盼这世道再乱一点,穷途末路的人越多,她的生意也就越好。
她是个敢说敢做的人物,放起债来也要比她父亲胆大上许多倍,“要借多少钱都能借,每过一天,就多收五毛钱的利,逢初五、十五、廿五再翻一倍。不还钱?老娘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势力,打得你哭爹叫爷爷!不还钱就打,男的欠债,打他的老婆;女的欠债,打她的儿子;小的欠债,打他的老子;老的欠债,打他的儿子!谁敢不还?没钱?没钱你借什么债?你没钱,你会没有老婆、儿子么?统统地去卖,卖了来还钱!”
可是几天过去,她的高利贷生意却并不怎么好,她疑心是蒋丽荣有意说了她的坏话——为张家宴会上那件旗袍的事儿。
可蒋丽荣没有那么傻,她好不容易从那么破得只剩一口气儿的家里逃出来,绝不愿意再回去,她告诫自己,要以大局为重,受些小气小骂算得什么?于是她重新尽力地讨好表姐,奔前走后地出主意:“姐,你别忘了,你还是我们东三片胡同的管事呢,好歹是个官儿,哪能没有钱捞?”
赵麻子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现在他几乎成了萧家的一员,每天早六晚九地来“报道”,拼命地蹭吃蹭喝。他觉得是他替萧宝络开了放高利贷的财路,他就是萧家头一号大功臣。他常常这么旁敲侧击:“萧小姐,怎么着,咱们先叫一炉便宜坊的烤鸭?再来点儿杏花村的什锦果子干儿?”“萧小姐,得月楼的爆肚不错,晚上叫一桌来?”
赵麻子是北平胡同的产物,他生在最低矮暗潮的胡同里,自幼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生就一副圆滑奸狤的性子。在没钱的时候,花三个小钱买俩烧饼,就着不知哪儿顺来的黄汤子酒,就能凑合一天;在偶尔有了小钱的时候,他又不能不摆一下他的气派,或叫几个小菜,或叫一笼德盛斋的包子,沾沾自喜地招摇过市:“全聚德的水晶片鸭吃腻了,也得换换口味,吃个清淡的。”他以为全聚德、便宜坊、德盛斋就是最高级的美味,是最说的出口、上得了台面的。
萧宝络既然做了管事,那便是有了身份的人,她自然也得表示一下自己的慷慨,常常买几斤杂拌儿来款待他。
北平人的吃食是极细的,细到连杂拌儿也可以分出三六九等。最好的杂拌儿叫“什锦杂果子”,挑果藕、酸梅子、莲花糕、黄桃干儿、龙眼肉、桂花丸子几样,用蜂蜜腌了,盛在一个个小盏里;次一点的就叫杂拌儿,是些红薯干、苹果干、桔子瓣儿等等的吃食;最次的那一种,实在不成气候,也没有个名字,都是些瓜子果仁、盐炒豆之类。
萧宝络虽然认定赵麻子是她的头一号大将,却觉得他配不上最好的杂拌儿,于是总买几斤最次的,再掺一二两的杂拌儿应付他。
赵麻子也不管,把盐炒豆嚼得个崩响,津津有味道:“蒋小姐说的极是,您是这胡同的管事,什么还不是您说了算?要捞钱,就要赶快!”
萧宝络点一点头:“小赵啊,你说的对,只要有钱捞,都可以!”蒋丽荣把一双小眼睛眯起,推了推单边眼镜,道:“巧立名目,这有什么难的?现在时局紧凑,肉价涨得厉害,咱们后院不是腌着五块夹花肥肉么?”
“又臭又腻,这能有人买?”
蒋丽荣拉过桌上摆着的算盘,噼噼啪啪敲了一通,冷地竖起眉头笑道:“听说现在肉价到了十四五块钱,谁能够买得起?姐,你管着四五条胡同可不是白管,这么些肥肉与其放着坏了,不如切成块儿,每家必须买一块,每块收三块钱,这二十几家人,就是六十块钱!至于这收的钱怎么交代,也很简单,就说是皖系府要咱们收的‘安定费’,他们谁敢多一句嘴?”
赵麻子忍不住拍案叫绝:“还是蒋小姐有本事,好,好!”
于是到第二天,赵麻子东招西喝来了一帮市井混混,带着腌得发酸发臭的肥肉,护送萧家姐妹上各家收“安定费”。张家理所当然地不在收“安定费”的行列中,其他各家也都不情不愿,北平人可以穷,却不能失了脸面,他们宁可吃不起,也犯不着买一块大肥肉搁在眼前放着!可是看到她们身后一群混混子,大家不约而同地退缩了,不甘不愿掏了三块钱。
白家是庆安胡同的最后一家,沈黛受方太太的邀去听戏,白芙侬凑巧也出门去,只剩下崔长顺和红袖在家里帮衬。长顺看了那发了绿斑的臭肉一眼:“这也是上头发的?”
蒋丽荣站在前面,尖声尖气地道:“你不要多问!三块钱买一块,分配猪肉,都要买的!”
袖赶紧拉一拉长顺的衣袖,挤出些笑脸向着萧宝络道:“萧管事,咱们自家有熏肉呢,这个肉就不买了吧?”赵麻子站在一边嘬着牙花,阴阳怪气道:“没听懂呢吧?每家每户都要买,赶紧掏钱!”
“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长顺的耿实的脾气给激了出来,梗直了脖子也急道:“再说了,我也不是这家的,怎么要咱们出钱?”
萧宝络洋洋得意地看着她的左右大将出马,到了这时候才咳嗽了一响声,很义正词严地道:“上头要每家每户收点安定费,你白家不出,成,可以!往后啊,这世道可不好说,谁有个灾有个难的,可别怪咱们皖系府不管!”她扬着手一挥,像领着千军万马给她撑腰一样气派,倒像她是皖系的头一号人物。
红袖听着有点不对,怕长顺的倔脾气上来,凑过去切声劝道:“长顺,长顺!要不先给她们钱吧,掏钱吧,啊?”
长顺憋红了脸,看着受这帮人的欺辱,他站在那儿许久,好像一个没什么威力的笑话,忽然倔得瞪着眼,道:“这不是强买强卖么?我呀,赶明儿我就上皖系府找大老爷告状去。管事有个啥,管事上头,还有巡长呢!”
这个笑话有了一点威力,白家的门“砰“地关上了。
萧宝络拿着手绢掖了掖鼻翼两侧的粉,发现自己出了一鼻子油汗。
“贱胚子!给老娘等着!巡长?巡长算个屁!等老娘有了大钱,找人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玩儿!”她站在门口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声音比她做的官儿要大上好几倍。
蒋丽荣和赵麻子又是忙不迭地劝,赵麻子甚至自掏了腰包从胡同口买来薄荷膏给她清凉,道:“管事,不要气,还有两条胡同,攒起来,收个六十不成问题!”
萧宝络黑着一张肥脸,朝隔壁胡同一户人家一指:“去,给我敲门!”
赵麻子自告奋勇地上前叩门:“家里的,出来一个!萧管事有事情吩咐,开门哪!开门……”
他还没嚷完,大门嚯地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穿着布背心、脖颈挂着粗毛巾的光脑门大汉:“大白天死了娘的喊!你再喊一个试试?干什么?”
赵麻子一看他体壮身健,颇像天桥底下的耍把式,顿时气焰矮了一截:“交安定费!上头吩咐的,每家每户都要买这一块肉,每块交个三块钱。”
大汉听他小声嗡嗡地不知说些什么,把浓眉一横:“什么东西?没钱,不买!”说着就要关上门。
蒋丽荣认出他是天桥底下卖艺的武教头唐师傅,心想算个什么东西,于是哂笑一声,赶紧伸出一只穿着红漆皮鞋的脚,卡在将要关上的门缝里,硬挤出一条空隙:“最近肉价贵,上头怕大伙儿买不起,补不上营养,所以要大家每人每户买这一块肉,只收三块钱‘安定费’。你要不肯买,你就是不服皖系府的管!”
“管你妈妈的管!”唐师傅把脖颈上毛巾一收,攥紧在手上,骂道:“臭娘们,刚才给你说句人话听,你把它当屁,是不是?非要我他娘的给你个屁,你才把它当人话!什么玩意,滚,不买!”
门再一次“砰”地关上了。
蒋丽荣站在门口,眼睛里哆嗦着气出泪来。这已经超出了她的接受和认知,她的嘴皮子最会翻,几个人也别想占她一分理,可对这粗鲁的闭门羹,她感到自己的智慧受到了侮辱。
萧宝络气得一头烫发乱颤,迈着肥腿大步走回去,一面使劲按鼻翼上的粉:“我看就是白家那两女人使坏,她们背地里早说好了的!姓沈的姓白的不和两个奴才交代了,他敢这么顶我么?死他娘的,每次都故意挑事、故意作对,小蹄子就是心坏!还以为她们都是千金小姐?”她不讲逻辑是非地骂了一通,一连喝了两大杯茶,连先前请客吃稻香村点心的承诺也忘得一干二净:“走着瞧,老娘不弄得她们哭爹叫娘,老娘就真白活这三十年了!让俩小丫头片子欺负!”
赵麻子自然百般劝慰:“萧小姐说的是,她们还当是大清朝,她们有权有势的时候?这样吧,我看,咱们先去稻香村吃着,每人来几块点心,再要一点乌梅汤,一碟盐炒豆酥!”说到此处,他忽然一僵顿住了,生怕萧家姐妹以为他要请客,赶紧笑道:“我就不客气,让你两位破费请一顿了。”
萧宝络从鼻子里“哼”一声表示答应,她还没必要和自己的左膀右臂置气。
赵麻子跟着两人到了稻香村,一边尽力地吃,一边尽力地说些玩笑,说到兴处,脸上的麻子一抖一抖,越发眉飞色舞起来:“萧小姐,咱们不要气,咱们要想办法。那白家的为什么敢不搭理咱们,不把咱们当个事儿?简单得很,他们比咱有钱,也有人脉,当然,当然,这都是暂时的!那狗奴才说的有一句倒对,胡同管事的上头,还有巡长呢。萧小姐,你可要加要一把劲儿,争取把巡长的位子也弄到手里!”
“巡长?巡长可不都是男人么,这个得由上头派的,怕是不那么简单。”
萧宝络装腔作势地捏着一小块点心,把方有了点笑意的脸一沉,道:“丽荣,你懂什么!你跟上头说你是个男人,人家还会特意来查一趟不成?总之,这个都不成问题。”说着,她转过头,把手往赵麻子手上一搭,非常信任地道:“小赵,这回托你给我拿到‘良商证’,有本事!这个巡长的位子,还要靠你多多劳动,我知道,你有皖系府的朋友,你去跑一趟,准成!”
赵麻子心里叫苦不迭,他装不出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好嘿嘿地赔笑几声,顾左右而言它。他把头转往窗外,漫无目的地乱看的时候,眼神忽然定住了。
“得,两位小姐,我出去一会儿,失陪,失陪!”
他这么说着,一猫眼从门帘底下钻了出去。
鸿盛戏班两年前来北平献艺,一转眼的功夫,已经成了城里数一数二的好班子,哪家有个大喜大丧,总爱请他们去唱堂会、唱独场。戏班子里两位台柱,一位是坤旦名角儿白竟仙,一位就是花悦怿。两人又是师姐弟,常常是连唱压轴、倒压轴,专有一票戏友固定捧场。
赵麻子自诩是个很好的戏票,他虽没有钱,却经常小恩小惠买通了戏楼的小厮,好在开场后悄悄地放他进去,没有坐票,站着也好。可他偏偏不肯消停,要学旁人一样地捧戏。
为了大家记住自己的大名,他常常花钱买上六七个花篮子,在戏唱到大轴的时候差人送上去,一齐堆在台前,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每当这时候,下面就有人小声地喊:“什么玩意儿,放这么当中,还让不让看戏了?”“缺德鬼!谁干的这是?撤走撤走!”赵麻子听到人群纷纷地议论他,不仅不失面子,还感到很得意。
花悦怿化着西施目描粉黛花钿大妆,瞥到台前放着一排东倒西歪的花篮子,心里小小起了火,趁着动作一个打趟挂枪,就把那些破篮子全部扫下台去。全场立即响起大笑叫好,还有些专捧她来的戏票道:“花老板,再一个,再一个!”
赵麻子躲在人群后面,咧着嘴反而有一点笑,他觉得花老板总算注意到有他这么个人,这个动作很是有一些暗示!于是他活动得越发勤了,不是给几个不出名的小女角儿买一些花篮子,就是到店里挑几个不贵的雪花膏、头花、胭脂粉,托人送到后台去,说是给花老板和师弟妹们赏玩。他甚至还在得月楼包了小小的一桌,打算请鸿盛班子吃饭,当然最终也未能如愿。
他虽然捧戏捧人,却不懂得个中规矩,让戏楼子里大多数人都厌恶他。
赵麻子坐在稻香村店里和萧家姐妹胡侃,忽然看到鸿盛班下了戏,从街上浩浩荡荡地过去,马上一猫腰追出去。
“花老板,白老板,别来无恙啊?”
喻兰卿这些天为了家事乱忙,每逢心焦就上戏楼来,跟着花悦怿几个学戏,她本来就聪敏,不多时就能唱一出《紫钗记》,这一天也登了台,小小地唱了一出。她一看到赵麻子,惊得脸色都白了,生怕他看见自己,到处地乱吹乱说,赶紧把脸一侧,躲在白竟仙后头。
赵麻子倒没注意这些,他只顾跟在花悦怿身旁说个不休:“花老板,先前我送来的雪花膏,用着可喜欢?您要是喜欢,就是赏我一千个脸!改日,我再送来!”
花悦怿蹙了一下眉,赵麻子觉得那长睫飞鬓一扫,顿时心也荡了起来。可她只冷冷盯了他一眼,便和师傅师弟妹们走了过去。
赵麻子一颗心沉到心底,他以为这些人拿了他的好处,就理应对他表现出些媚态。戏子无义,说得不错!他一边走回稻香村去,一边恨恨地想,假如他有财有势,她还敢不敢这样?等他当上了巡长,别提有多威风,到那时候,他要请上几大桌,叫她们没日没夜地唱!
赵麻子叼着牙签,这般沉醉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