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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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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打宝华寺回来,一连几天再没有掉眼泪,仍旧像从前一样过活,甚至还能够适时地笑一笑。白芙侬怕她强颜作笑,到底伤心,一开始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她,沈黛笑起来:“你这个样子,像我得了风瘫,路都不会走了。”白芙侬见她能说能笑,饮食不减,也就渐渐放心。
沈黛不曾哭闹寻死,也没有投井上吊,她在这段日子做的唯一的大事,就是烧尽了所有字画。
天是很青白的天,隔夜冷清清的半壁月亮还没落下去。沈黛无意打扰人,自己轻轻地踏着鹅绒软鞋出来,在院子里支了一个火盆。
她顺手点起火折子,往里面投几块银萝炭,伸手一一地翻看那些轴卷。“它们既不能陪你传世,那自此以后,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配再拿到它。”与其日后生变,反落进旁人手里,倒不如这时烧了,成全一个绝篇之美。
一轴唐寅、一轴米襄阳,还有一卷未裱过的黄绸缎包着的字,都在火盆里烧出很浓的烟,银炭的裂缝里迸出很艳很红的火星,慢慢地吞噬它们。烟从院子里直直地冲上去,沈黛抬头去看。
蒋丽荣在萧家院子看见了烟,立刻向巡长、巡察报告,顺道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话。她斗赢了萧宝络,再斗赢白家,她就是这条胡同的女王。
她隔着门缝往外听了几个时辰,终于听见有人敲白家的门。
那人穿得很斯文,戴着副眼镜,指名说是喻意祯派来找沈黛,红袖请他进去。
沈黛站着挡住了门,道:“有什么事,在外头讲吧。”来人感觉到她的不欢迎,依旧笑笑,转身到院子里去坐。
“北平的德馨女校有意请沈小姐去作女校长。啊,这里是喻先生下的公文,只要沈小姐一接受,就算是发表了。”
沈黛睇了那纸一眼,道:“喻先生再抬举我,我也自己知道斤两,女校长是做不起的。您请罢。”
那人一听才讲几句话,她就下了逐客令,一时愣了愣,刚要说话,又听见沈黛道:“您请罢。”分明她是心意已决,再劝说反是自己失面子,只好起身告辞。
那男人走了几个时辰,待到黄昏时分又有人敲门,沈黛过去开门,一看竟是喻意祯。
“沈小姐。”
沈黛不好意思把喻意祯拒之门外,便开了门道:“您请。”
喻意祯被请到南屋里坐,一眼就看到椅子底下放着的火盆,忙凑近了仔细辨认,隐约认出还没烧完的几个字,立刻顿足直叫“可惜”,站着叹了口气,才重新坐下,道:“沈小姐,你这是何必?”
沈黛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番长吁短叹,只兀自一笑。
喻意祯见她不说话,想了片刻,才道:“沈小姐,你还恨我不恨?”沈黛道:“两方一胜一败,并没有正邪的区别。喻先生为直系尽力,本分而已,谈什么对错仇恨?您若为这事专程跑一趟问我,那我答完了。”言语之中,似乎大有逐客的意思。
喻意祯打量着她,依旧穿着家常的艾绿色青缎短裳,眉眼也一如旧日,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和从前大不一样。他点一点头,转了话题道:“你做女校长,再合适不过。我是真心敬佩沈小姐的学问,真心!”
沈黛微笑道:“听说中学里的□□都须高等小学毕业。我连私塾都不曾读过,□□也不配做,谈何校长?”
喻意祯摇头道:“不该,话不该这么说。现在办学、办报的能人,难道都由高等小学毕业么?而,你看,所有毕业的学生,也没见每一个人都成人成才。你的国文自然没的说,就连洋文——大学里专学洋文的,兴许也及不上。”
沈黛不说话。
“啊,抱歉,沈小姐别误会,我绝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喻意祯勉强地一笑:“咱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好好地说会儿话么?我记得那时候我就坐在五号门口……”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死去的妻子女儿,当即顿了一顿,没能说下去。
“兰卿和我内人的事,实在麻烦你们……”
沈黛听他提到兰卿,就轻声道:“我去找过她,没能够找到。”
喻意祯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时候上头派人来接,我就跟着去了河北,一待快有几年。这中间的事情你也清楚:北平时不时封城,做什么事儿都很严。我寻思着要不要寄信来,又怕半道给截住,就是不给截住,也难保……”他伸手指了指萧家。
沈黛慢慢告诉了他萧宝络的事。
“因果!”他道。
沈黛想起什么,对他道:“您等一等。”说着转身到里屋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叠稿纸:“我一直替您留着。”
喻意祯接过来翻了翻,脸上神情几变,这是他当年的那份稿子!喻兰卿和沈黛为了它,先后和皖系府的人打过交道。他一页一页地翻,看见很多地方被喻兰卿作了旁批、眉批,甚至改了好些别字、停顿。他看着女儿熟悉的笔迹,镜片后的眼睛闪出了泪。
沈黛看着他,又看看黄昏时候的天色,只轻声道:“喻先生,时候不早了。”
喻意祯望着她点了点头,一面起身告了辞往门外走,走到门外站住了,想说什么话,又说不出。
沈黛替他开了口:“从此往后,还是朋友。”
“是,是!还是朋友!”喻意祯一劲儿点头,也这么说。他迎着黄昏从白家走出来,只觉得天远地阔,夕阳照着墙角的凤仙花,心里忽地非常释然。
蒋丽荣眼看着一天里好几个人从白家进去又出来,心里生着气而且纳闷,她以为凭她的报告,马上得来个人把沈黛抓走——直军进城,难道不该有些新气象么?从前得意的人,不该很快地落魄么?她很想不通。
这些天,蒋丽荣已经抢先加入了妇女进步会。她交了五百块钱会费,一边拼命地到处交际,一边时常在家里摆大小宴会,为的是尽快笼络人心。她不喜欢那个老是烫头的女会长,心里寻思总有一天把她挤兑下来——只要比她站的高看的远的,她都不喜欢。她背地里管那人叫“鸡窝头”。
于是她加紧奔走,好显示出自己的功绩。她以为,直系进城必然要抓从前的皖系要员,而她只有一个手段,就是不断地去报告。
她想起来莫名失踪的张瑞冬。趁着李老妈不在家,她跑去逼问二虎:“你的爸到哪里去了?”
二虎已经上了私塾,长得高高壮壮,不再害怕她的样子:“不知道!”
“胡说!”蒋丽荣看一个小毛孩子都敢和她使花招,心里气得厉害,一双小眼睛登时眯得更小:“你爸是不是逃了?是不是?小小年纪就撒大谎,我告诉你,我现在是妇女会的——会长!”
二虎没理她。蒋丽荣以为他害了怕:“你要敢撒谎,就和你妹那小丫头片子一样下场!说!”
二虎气鼓鼓地瞪着她,开始大声地喊李老妈。蒋丽荣一听,知道有个比她更凶、更厉害的人物即将出场,只好抬脚摔门地走了。
张瑞冬没出什么事,王质却进了巡察局。他为人温和实诚,在同事之间也很有人缘,却无意得罪了一个最不该得罪的人——他在□□大会上指名说某个同事的不好,说那人一年缺了一大半的课,而教务长竟然不敢指出。不料那人在巡察局有个拜过把子的兄弟,别人都知道,因此都不敢惹,偏是王质撞到枪口上。
他被拿了进去,为一点很可笑的、莫须有的罪名,要把他赶出学校、赶出天津,连北平也不让再去!
白芙侬起先觉得奇怪:“为多么大点儿事,就要赶出天津?怕是不能够。”她嘴上这么说,可见王质一连三五天没有消息,心里到底有点着急。她托人去奔走,竟不见效。
受了托的人回来,对她说:“我看是王先生得罪了谁,一定是!人家摆明了不给机会,就是要赶他出学校,就是要赶他走。所以呀,再怎么想办法也怕没有用。”
白芙侬不信,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对付这些蠢人,方法是一定有的。一方面,她请人仔细地打听过,王质的处境不算坏,顶多是停了他的课时,再加一个软禁;另一方面,她知道了那人的拜把兄弟叫做高祺祥,是巡察局里的副职,她托人找到他的顶头上司。
又过了几天,那个高祺祥终于松了口:“也罢,谁能证明他是个老实人?这样,白家是住庆安胡同是吧?我这就找人去胡同带个邻居来,问问看,要是人家说认得他、说他人还不错,那这事儿就算过去。你们交一点小钱,把他保出去。怎么样?”
白芙侬道:“他一直在天津教书,你去庆安胡同找人来问,谁能认得他?你这是刁难!”
高祺祥小混混似地一笑,朝她摊手:“那就没法子了,等着看他滚出天津城!”
白芙侬和沈黛一合计,决定先听他这么着。来的人要是唐师傅,只消他三言两语说一通,王质立刻就能出来。
很不巧,找来的人是蒋丽荣。她的头昂得很高,眼神兜了一圈看着所有人,很得意地一笑,然后道:“那男的呀,来过几次,我都看见的!我不了解他,但看起来也不咋地,就跟崔长顺一个德行吧。啊,您还不知道崔长顺呢吧?这人使坏,在外头打死了个人,然后自个儿死在狱里了。您说说,这能是什么好鸟?”
高祺祥也笑了几声,然后看着白芙侬:“白小姐,您都听见了?这可都是您邻居说的。恕我无能,帮不了喽。”他只当是为兄弟出一口气,举手之劳。
白芙侬仍去找人奔忙,而沈黛自行回胡同去。
沈黛下了巡察局的台阶,刚走了几步,就见蒋丽荣风也似地赶上来,勾着嘴巴意味不明的笑了几声。蒋丽荣从身边过去的时候,沈黛忽然摸到袖子里的枪——从前陆子峥教过她开枪,她害怕声音而没能学会,那把小枪却从此留在她这里,尽管里头已没有子弹。
不知为什么,她的头脑非常清醒,而全身却忽然气血上涌,火一样烧得很旺。
“吓唬住姓高的,让他放人。他会怕的。”她一字一顿地想。
她反身走回巡察局去。高祺祥感到有一个冰冷的黑洞抵住了他的肋骨,这个小矮子用乡音大声地叫起来:“你要干什么,干什么!我要喊人了,我真喊!”可他的嘴里吃了巴豆似的黏巴,咕噜咕噜发不出声音。
“你喊吧。”
然,高祺祥不敢喊,他妥了协:“有话好说,女人不动枪,这是……这是干什么!哎,有话好说!”他伸手到后腰想移开枪管,手一碰到枪身,又吓得赶紧缩回来:“你把枪放下,放下,都好商量!要不你们就,就保他出来吧,本来么,多大点儿事,都被那臭娘们说坏的!”他一股脑推给了蒋丽荣,然后道:“你们出点儿钱,三万块,我这里马上通知放人!”
沈黛屏息把空枪上了膛,她猜他察觉不出。
“别,奶奶呀,别!”他赶紧告饶,再一咬牙:“放人!”
沈黛再没有说什么,她的腿脚和手指都发着颤,一身冷汗侵湿了里衫,慢慢地走出去。
红袖在路上看见了她,赶紧招呼:“沈姑娘,沈姑娘!姑娘接姑爷去了,不知怎么的,那边忽然肯放人了!”
沈黛朝她倦然地一笑,没说什么话。
胡同口的报摊上摆着一份份的报纸,上面特大号的字写着“号外”,历数陆子峥的种种手段、计谋,或者冒出他的一两个“故友”,说他有多么用心险恶、心狠手辣。
她伸手到袖子里摸钱袋,想买一份报纸,忽然摸到了那支小手枪。“你看,你虽然不在了,可你留的东西还护我走最后一程。”她默默地想,一颗心忽然可怜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买了一份报,准备看看所有人到底能把他编排成什么样的十恶不赦。不料顶上一个标题,下面是大幅的、喻意祯亲笔写的凭吊,写他的新派进步、写他的年少才俊,按一年一岁历数他的种种经历,旁边配有他的戎装和便装照,印得非常清楚。
报纸上沾到了几滴泪。现在已经是民国九年五月廿七,沈黛在日历上做着记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划一道杠,他不在了的日子划两道杠。两道杠已经要比一道杠更多。
沈黛伸手去摸他的照片,额头死命地抵着街边的电灯杆,一手把报纸紧紧贴在脸上,任油墨一点点地晕开来,忽然哭得肠断。
她忘了自己刚救出王质,忘了要找蒋丽荣报仇。她只感到无边的委屈和难受。
她很快停止了哭,而街上行人各干各的,也不曾注意她。她顺道去致美斋买了一坛闷虾,在集市买了一把槐花,讲价、付钱,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家。
王质很快就出来,仍旧在南开大学教书。白芙侬经历过这事,也怕日久再生变化,几经考虑,决定同他在春末上天津完婚。
白芙侬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很大的檀木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有两人幼时玩过的翡翠九连环、鸡翅木算盘,还有布扎的彩染小老虎。她低头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弄,不知作何心情。
沈黛过来瞧她:“你明天几时走?”说着坐下来,从箱子底下找出一对儿的小玉佛手,托着腮单手把玩。
“明天八点钟就走。”
沈黛起来帮她一起理行李,从一件衣裳底下咕咚滚出一个端午节时候的小香囊,于是笑着睨她。白芙侬劈手抢过来,也只笑笑不说话。
沈黛挨过去,不时问她带不带这个走、带不带那个走,没话找话似的:“过去重阳唱的那歌,还会不会唱?红罗裙,珍珠珰,鬓簪茱萸过重阳……”
“又没到重阳,唱得跟二愣子似的。”白芙侬只抿嘴笑。
沈黛也笑起来,两个人没由来笑成一团。笑够了,空气忽然变得很沉闷,仿佛一句话也说不多。沈黛先捱不住,开口说困,转身回屋里睡了。
到第二天,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起得很早,说来说去只是“行李带了么”、“要加点儿什么”这样的几句,说到后来,竟自无话。
王质也来得很早,可没敢打扰她们叙话告别,只和沈黛打了声招呼,就在一边提着行李。白芙侬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紧紧揽住沈黛的肩:“到了就给你写信,要得了空,也给我写信。”
“快走吧,当心误了火车。”
“你多保重。”
“快走吧。”
白芙侬轻声道:“如果非要为了谁回北平来,那一定是为你。”沈黛顿了一顿,没有说话。白芙侬朝她一笑,招招手出了门。
“红罗裙,珍珠珰,鬓簪茱萸过重阳。冬日短,夏日长,古道名花遗芬芳。春岁暖,秋岁凉,寒蝉鸣蛰留不长。人间总角小儿女……”
王质多给了车夫两个钱,请他一定快一些脚程,免得真赶不上火车。“到天津,咱们先去塘沽,你不是最爱吃那儿的包子么,咱们吃完了再上家去。哎,你要吃蟹肉黄馅的——,哦,不,春天吃那个太腻。那就吃三鲜虾肉的?我记得你不吃葱馅,也不吃碎肉,是不是?”
王质心里高兴,话也不觉多了,问了半晌回头一看,白芙侬低着头不说话,竟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