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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自打白芙侬走后,北平的春日、夏日都变得格外漫长,怎么样也消磨不完似的。沈黛觉得自己必须找一些事来做,一来,她须靠不消停的忙碌来忘记陆子峥;二来,她知道坐吃山空的道理,将来绝不能靠着典当过活。
      现在有些报馆很需要新文艺的文章,她不会写,但能翻译许多英文的小说和著作。她第一次从鸿升报馆拿到三块钱稿费,渐渐地,她的笔名开始显山露水。有报馆问她讨过几祯照片,以便拿去印刷,刊登在杂志的封底。她只当没有收到来信,并未寄什么照片过去,因此没有红起来。
      沈黛也并不想“享誉文坛”,文坛离她太远。她只在家看一会儿书,写几页稿,然后出门去教唐师傅的几个儿女读书写字。
      唐师傅大步跨进来,手里扬着一封东西:“沈姑娘,您的信!”
      沈黛以为是白芙侬来信,打开一看,满页纸上写的洋文,写信人是个叫埃塞克盖博的洋人。沈黛认得他,这是个从英国来的历史学家,他邀请她来做自己的助手,兼学生。
      盖博是个将近六十岁的洋老头,他用新式的握手礼朝她打招呼,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一个助手,一个很懂洋文的学生。”
      沈黛心里很高兴,她愿意有一个老师,再学一点儿东西,顺便赚取小小的稿费,然而嘴上却仍谦虚道:“我怕不太在行。”
      盖博从上海一路北上,没有学会别的中国文化,独独学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精神,他很爽气,又不太高兴地直说:“不行?你怎么不行?我看过你的文章,你很懂中文,又懂洋文。北平人,不,是你们这儿的所有人都有一个毛病,你们都太谦虚!你应该说‘我行’,‘没问题’!”
      沈黛答应了,她很喜欢老盖博的英国式幽默。在好几个月里,这位历史学家既是她的同事,又是她的老师。
      他在工作的时候相当认真,而在下午,他总喜欢去西洋餐馆休息。
      “沈,我们去喝一杯!”盖博和他的学生经常光顾西单的一家咖啡馆,在那里,他偶然地聊起牛津、剑桥。
      沈黛道:“我的父亲,他也在剑桥学史,他叫阿荣禄——或者用洋文名。您见过他么?”她以为剑桥和北平一样,但凡有些名气的人,全城都会知道他。
      从盖博的大笑里她看出了自己的渺小:“剑桥有很多人,太多了,我不认得他。而且,欧洲大陆上也有战争,它刚刚过去。也许你的父亲已经不在剑桥,去了其他国家。”
      沈黛想起父亲已有很久不曾来信:“我很想去找他。”
      “但不是现在!”盖博重复了一遍战后的混乱。
      沈黛和盖博聊到下午五点钟才告别,一边抬手遮着黄昏时候的日光,一边往街上走。迎面慢慢地涌过来一群拿着宣传单的学生,上面写着什么排演新文艺话剧《罗密欧与朱莉娅》。其中有两个见她穿着一身湖蓝色十样锦绸衫,下头系着藏青色七幅绫子裙,只当她是个体面些的女校学生,马上走过来道:“同学,这位同学!”
      “咱们是明华中学校的学生,我叫姚晓寒,她是宋慧珍。”说话的女孩中等身材,穿着和沈黛差不多的湖蓝色宽袖衣服,而那个叫宋慧珍的比她矮一些,脸也更圆润。
      沈黛一手抱着书,心里只想着唐师傅家几个小儿必定要久等她,只好歉笑一笑,道:“两位同学,我正有急事,先走一步。”
      姚晓寒当即从书包里拿出纸笔,很热情而理解地一笑:“那能否留一个地址?我们的剧社专排莎翁的长剧,《麦克白》、《查理六世》,哦,还有《伊莎贝拉》。咱们改天登门和你细聊。”
      沈黛原想随手编一个地址了事,但一看到她恳切的笑,顺手就写出了庆安胡同的地址。
      过了几天,姚晓寒和宋慧珍果然来了。
      “像你这样的相貌,可以演朱莉娅。或者,你可以演朱莉娅之母,咱们可以化装!”姚晓寒道。
      沈黛失笑,如实以告:“我不是什么学生。”
      “不是学生,并不是没有学问呀。”宋慧珍也笑起来,她又说起莎翁的《麦克白》,叹息了一声,说:“现在咱们看的都是林先生的译本,真正的洋文版——荣宝斋有印的,都是花体字,难懂的很。”
      沈黛想起父亲留下来几本书,其中似乎就有打字机版本的《麦克白》,就道:“我这里有的,不过得找一找,你明天来拿吧。”
      第二天,两人又登门拜访,这次她们聊得更久、更深,大有一见如故之感。沈黛喜欢她们的真诚热情,很愿意交两个朋友,而她们也佩服沈黛的学问性情。
      不出一两个月,她们就成了挺要好的朋友。
      这天,姚晓寒两人在西单的一家洋人饭馆里吃冰淇淋,一边道:“一会儿上小黛家去?”宋慧珍提议去看电影:“咱们许久不上电影院了吧?听说《吴越相争》这部片子就挺好看,咱们给她摇一通电话,请她出来看。”
      姚晓寒刚要叫好,忽然想起什么来,只丧气道:“摇电话?现在哪家有电话?我看还是……”
      她们正说着话,只看见柜台边上等着一个年轻人,穿一身笔挺漂亮的灰色西装、里面是白净的衬衫,不由多看了几眼。却听那男人和洋人在说什么,又像很不通洋文的样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旁边就有人道:“先生,找个买办吧!要不,就找个懂洋文的翻译!您这样不行。”
      那年轻人回过头来,大约二十四五岁,眼睛非常大而有神,他看到姚晓寒坐在近处,就过去道:“劳驾,小姐!我在这城里不熟,请问在哪里能请得到懂洋文的买办?我有一点要紧事。”
      姚晓寒看他的模样斯文友好,不忍心张口就答“不知道”,一时愣了几秒钟,倒是宋慧珍在一旁提点她:“哎,小黛不是很会洋文么?”
      姚晓寒于是对他道:“我有一个女同学,她的洋文就很好,而且,她是北平人,对这里也很熟悉。”
      “女的?”年轻人耸了耸肩:“女的怕不行吧?”
      姚晓寒一听不乐意了:“嘿,你这个人!模样虽斯文清秀,像个学生,道理却不通!现在讲求男女平等,过去的穆桂英、妇好、樊梨花,不都是女子么?再说,你去找她,她兴许还不愿帮你呢。”
      那男人听她说了一堆,只好不断地点头称是,道谢之后走到店外,一路按她说的上庆安胡同去了。
      走到胡同口,只看到唐师傅的两个孩子在玩儿,他径自去敲一号的门。门开了一半儿,他见里头的那人一双点漆似的眸子抬起来,俱如宋代仕女图上画的一般,穿着很好看的藕青色连枝桃花纹刻丝绫绸上裳,乌发铺墨,宛转可人,一时看得愣了片刻。
      沈黛很少见到一身西装革履走在北平城的人,也盯着看了一看,并没觉得他唐突:“您找哪位?”
      “我找沈黛,沈小姐。”
      沈黛心里怪道:“这是什么人?”一面道:“我就是。”
      年轻人朝她一笑:“我姓裴,裴恩济。从香港到北平来经商买办,可惜洋文不通,和洋人难打交道。姚晓寒姚小姐提点我,可以来找你。”
      沈黛听懂了他的意思,以为是姚晓寒的什么朋友,可又一想,香港人的洋文大都不错。裴恩济看她脸色犹豫,忙道:“我是绝没坏心的!与洋人做生意,和与洋人聊天大不一样,只通一点皮毛,是铁定要吃亏的。我想,请一个懂洋文的翻译,总要好很多。”
      沈黛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存疑,答应了陪他一起去。一路上,她看见裴恩济的公文包里有好几本《文心雕龙》之流的书,就道:“贵家开书行么?”
      裴恩济坦然一笑:“不是书行,是商行。不过做买卖的人,时常能看一点书,总不会很差。”沈黛听他说的不错,便也莞然。
      车停下来,原来是一家美国人开的布庄。沈黛陪裴恩济进去,和店主人轻声地交谈:“洋棉布,印度布的质量……乔其纱,俄罗斯布……不,不,绉纱不要。大宗生意……”
      她说话的时候,裴恩济在一旁看着。她这段日子消减了些许,因此眼睛显得格外大,被几绺额发遮着额头,左右顾盼,他的心里忽地砰然一动。
      等到沈黛和店主人谈妥了,回头给他看账目,道:“你明日走,他说今晚就可以给你备齐东西。”
      裴恩济心想拖延几日,以便和沈黛多说一会儿话,不得已找了借口,道:“我不走,没有那么快。我在北平还要置买些古香缎、鸾章缎、列花锦,他这里都没有。”
      这时候,从店里头出来一个中国师爷,一听他这话,马上笑着道:“啊,您说的这些,都有,都有!只不过好料子放在里头,没有拿出来。货在天津,您请在北平等几日,马上也能给您备齐喽!”
      裴恩济只得点头说好,但一转念,心里又顶俏皮地想:能再留几天,多见到她几次,倒也无所谓了。这么想着,回头对沈黛道:“沈小姐,我请你吃晚饭罢,好不好?”
      沈黛道:“顺手帮一个小忙,没什么。裴先生不用破费。”
      裴恩济无法,只好换个法子:“唔,不过我初来北平,哪里有什么吃食,全不知道……”沈黛替他想了想,道:“月盛斋的酱羊肉、东兴楼的乌鱼钱,芙蓉鸡片、核桃酪,鲜鱼口有猫耳朵、豌豆黄、米粥,都有的。”
      裴恩济装出无辜而为难的神情。沈黛以为他打香港来,京腔全听不懂,就道:“你要是去月盛斋,正好顺道,我给你领路。”
      裴恩济心思得逞,自然答应。在他的思想里,一旦很有好感、或者喜欢,就理应表达出来,但他很怕沈黛认为他肤浅无聊,不敢大剌剌地直说,只好换一种委婉的表达:“明天这时候,我能请你吃个饭?”
      沈黛道他还是太客气,依旧婉拒,送他到月盛斋门口就要走人。
      裴恩济心想,只要她现在一走,以后再无能够开口的契机,一时也折了回去,在后头跟着她走:“沈小姐,你听我说,我是,我……”他走得急,话都说不完全,兜来转去,最后竟脱口说了一句再肤浅不过的:“我很中意你。”
      沈黛吃了一惊,心道他相貌不俗,原来不过是个纨绔子,大街上一抓一个准,再也不听他说什么,回头就走。
      裴恩济向来挺会说话,这会子一时情急,只怪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再一看,她细瘦的影子被夜色拉得很长,离得越来越远,心里一阵着慌,拔腿就跟上去:“沈小姐,你一定猜我是个登徒子好色,我……”
      沈黛没听他说话,心道:不必猜就是。
      裴恩济继续道:“古书里不也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五陵年少争缠头’,也信一见如故一见钟情的吗?你是好女子,自然有人一见则喜,你为什么生气?你……”
      沈黛听他在一边说个不休,有些话很通,有些话很不通,颠来倒去的,心里更想:此人是个痴子。快到庆安胡同的时候,她站定了,打算和他说清楚:“裴先生,您再不去月盛斋,这么晚该打烊了。还有,请您以后不要再来。我说完了。”说着看他一眼,转身走进胡同去。
      裴恩济看着月影子有一半照在她脸上,把那张姣好容颜照得雪一样的白,竟比白天多了好几分冷清孤寒,不可一世的样子,就忍不住站定了没跟上去,眼看她进了胡同。
      再过了一会儿,他兀自缓过来,心里一阵空落,便在大街上漫漫地走,回月盛斋吃了顿饭。
      沈黛回了家,女茶房见她回来,赶紧端上热菜热饭,一面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还特意问过唐师傅,也说没看见你,吓得我哟。”
      沈黛赧然报笑:“晚很多么?”说着一看铜摆钟:“哎,已经七点钟,是晚了。”
      女茶房又道:“今儿下午,白姑娘来信了。”
      沈黛忙抬起头,也顾不得吃饭,伸手接过信拆看。信写得很简短,大意是说天津一切安好,另外特意知会她,自己已有了孕。
      沈黛拿着信读了几遍,才慢慢地漾出笑来。她打算就在明天上东四牌楼,给白芙侬买几件针脚很柔软的小孩衣裳、肚兜和拨浪鼓,不论是男是女,都派得上用处。这么想着想着,又不觉笑出来,可算是这段日子里最大的宽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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