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法）无题》潜渊

6、孝直避箭

　　六、
　　但是刘备一直都没有回来。
　　法正在军营里踱来踱去，越来越焦躁，一见有人进来，马上扯着对方就问战事。但许多的人来了又去了，战场上的消息，始终一点都没有。
　　终于，一个斥候匆匆忙忙地冲进来，谁也不看，径直便往法正跑来。法正心知不妙，站起身，慌忙走上前去。
　　“我军被敌军围困，将军不肯撤退……”
　　刘备平时总是一副温和的模样，但一倔起来，谁都劝不动。那个斥候不找他人，直接就找自己，法正想也没想，起身，冲了出去，上马，望着战场就飞驰而去。
　　血渗进了沙子里面，沉重的一块块黏在地上。战马在这染着血，插在兵器旗帜，横陈着尸体的沙场中飞驰。法正在马上颠簸着，渐渐地便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了重量，似乎随时都要被晃下马来，眼前的景象蒙上了雾，他擦了擦眼睛，继续往前，搜寻着那个人。
　　终于在一处小小的沙丘上看到了他，他将头上的兜鍪取了下来，用手中的剑挑着，剑刃微微向下指着地面，剑刃上的血顺着剑身往下淌，积在兜鍪上面，又满溢出来，沿着兜鍪的表面滴落下来。
　　他背着光站，法正看到的只有他半隐在自身投下的阴影中的侧脸。他望着前方，就像以前一样，无比平静，但这平静之中，凝聚了多少野心，多少失望，多少无能为力。狂风席卷着这开阔的战场，卷起一阵阵的黄沙，将正在酣战中的大军笼罩起来，战斗的场景看起来无比渺远。
　　法正本来就不算太灵活，他翻身下马，磕磕碰碰地跑到刘备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
　　刘备的平静裂开了一道小口子，又旋即合上，望着面前的法正，又望了望逐渐靠近的敌军，忽然眼神一凛，脸上的平静消失无踪。
　　“孝直避箭！”
　　刘备几乎吼出了这四个字。他将法正往身边一扯，一箭飞来，在法正的肩上擦过，衣服上擦出一道口子，血旋即自伤口涌出，鲜红的痕迹如同将手臂横着砍断。这猝不及防的一箭射来，法正往前一撞，撞在了刘备的锁骨上，蹭了一脸铠甲上的血。
　　法正抬起头来，脸上淌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忽然看着刘备，说道：“避些什么，主公亲当矢石，正还避些什么。”说着竟笑了起来。
　　刘备没有说话，抓起法正就下了沙丘。法正骑来的那匹战马还在，刘备将法正拖了上马，法正仍在后面笑着，说着话，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
　　“违抗命令当罚，”刘备正色道，身旁狂风呼啸将他的声音都掩盖了下去，但后面法正的笑声十分清晰，“别笑。”
　　“哈哈，罚啊……”
　　后面的声音停了下来，刘备只当法正终于严肃起来了，不再说什么，只是过了好久好久，后面仍然是一点声响都没有，“孝直？”
　　“孝直？”
　　“孝直！”
　　都快回到军营了，法正都还是没有回答他，下马的时候，后面一个人失去了支撑，将要滑下来，刘备这才看到，法正已经昏了过去，脸上没半点血色，衬着一身暗红色的衣服，显得尤其苍白。

　　法正第二天就醒了过来，同样地，神采奕奕，丝毫没有一个伤员该有的模样。一见他出现在视线之中，刘备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回……”
　　不等刘备把说了无数次的那两个字说完，法正就笑了几声，道，“这点小伤算些什么，哈哈……”然后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上次谁说正像郭嘉来着？”
　　刘备听到“郭嘉”两个字，表情更难看了：“什么？”
　　法正又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拍了拍刘备，说道，“主公这是怎么了？上次主公不是很乐意的吗？”
　　“那是上次。”刘备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哈哈，主公变得真快……”法正的笑容慢慢敛了下来，他认真地看着刘备，“郭奉孝他没等到赤壁之战，正不同，正还能等一场……”
　　刘备站了起身，望着法正，但法正还是认真地看着他，比之前都要认真，完全不像是之前那个对所有事情都不太上心的法正。
　　“两场，三场……一直等到没有仗要打，没有仗可打为止。”法正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笑。
　　法正说，这汉中之战，还能继续打下去。前面这些都不过是小输，被这么点小小挫折吓住，又怎能等到后面的大胜呢？他说的无比轻松，话中处处透着对自己以及对蜀军的信心，其他人原本已经觉得希望渺茫，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重新有了希望，众人一同宴饮，无比快乐。
　　刘备说要祭天，法正也同意，但等刘备斟好酒，正准备要祭的时候，法正却一手将酒夺过，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干净净。
　　众人惊愕，但刘备只是习以为常，也没问原因，只让人再斟。
　　法正一看酒已斟满，又一手夺过，喝下。
　　刘备看他一眼，法正笑着，说道：
　　“祭天有何用处？不如祭我。”
　　众人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这种时候，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实在过分。但刘备只是低声说道：“饮酒壮胆，也不需饮这么多。”
　　“正不需要壮胆，”法正回答道，“正是在给主公壮胆，需要壮胆的是主公你。”
　　刘备心知法正又要冒险，方才树立起的信心动摇了一下，但还是选择去相信法正，他明知故问：“为什么我需要壮胆？”
　　但法正不回答他，法正转向众人，问道：“诸位敢打没有部署的仗吗？”
　　众人心下惊惶，纷纷看向刘备，刘备沉默，众人也不敢言语。室内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听法正笑了起来，“诸位胆气过人，却都不敢这么做，那曹瞒那边的将士，又怎么敢这么做呢？”
　　“既然有意料之内的事，就会有意料之外的事，那若是我们没有任何意料之内，那又怎么会有意料之外呢？”
　　“或许大家不明白，但不重要，正明白就好，”他举杯，“大家好好饮这一场，然后，为了自己，为了主公，为了法孝直我，快战一场！”
　　大家面面相觑，但刘备却举起了杯，似乎也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大家见刘备如此，也勉强放下了心，举起了杯。
　　但法正知道，刘备这一决定，无疑是将现在所有的人的性命，以及辛辛苦苦打下的整个蜀中，统统交到法正手中，让他赌这最后一局。
　　法正望向刘备，但刘备只是目视前方，一点都没有发现法正在看着自己。刘备将酒杯放到嘴边，已经陷入沉思之中，一直都没有将杯中的酒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