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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回首长安,欢宴柏梁 ...

  •   第四十章回首长安,欢宴柏梁

      廿一日,二公子册立长孙氏为皇后。

      与御极之日,前后只差八日。

      可见,他对长孙皇后的敬爱是有多深重。

      未几他立长子李承乾为太子。

      自上次后,二公子不再阻碍我的去向,任由我来往太极宫、东宫和掖庭宫,只是除了宫外的地方。

      我仿佛是折去双翼的鸟儿,难再飞起。终日抚瑟饮酒,与好友知己纵谈经纬,何不快哉乎!

      二公子对锦瑟的事情已是一忍再忍,适逢留宿坐飞阁时皆都视若无睹。

      我故意摆放在他面前,不仅如此,我趁着他不在时,把以前藏得实紧的锦盒翻出来。

      盒子内,是大公子送给我的红缎带。

      我让尔月替我重新挽髻,把两条红缎带系在垂发上。着一身红衫,再陪红缎带,前所未有的清丽雅俗。

      廿四日,突厥进寇高陵。

      二公子任命尉迟恭为泾州道行军总管,抵达泾阳,防御突厥。

      大破之,尉迟恭获其敌军将领阿史德乌没啜,斩首千余级。

      突厥人雄心勃勃,泾阳已无法容纳他们的胃口。于是颉利可汗发动主力,进至渭水便桥之北,直逼李唐长安城。颉利可汗遣其心腹执失思力入见,以观虚实。思力盛称“颉利、突利二可汗将兵百万,今至矣”。

      二公子觉得思力之语不免是此地无银,遂道“朕与你的可汗面结和亲,赠遗金帛,前后无算。你可汗自负盟约,引兵深入,于朕无愧?你虽戎狄,亦有人心,何得全忘大恩,自夸强盛?朕今先斩你矣”。

      思力听后,惧而请命。

      宰相萧瑀和封德彝请礼遣之。

      二公子曰“朕今遣还,虏谓朕畏之,愈肆凭陵”。于是,他命人将思力扣押于门下省。

      但是,事实确实是存在。

      突厥二十万雄兵,列阵渭水以北,旌旗飘扬数十里。

      而长安由于经过玄武门之变后,兵力匮乏空虚。因此,长安为之戒严,人心惶惶。

      二公子为此头疼,心中巧思妙计。

      我宁静度过的这几日,皆是心平气和的。

      李靖常说,切忌大喜大悲。

      我按时吃药,时常养身。

      程咬金一大早跑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我,突厥兵已抵达渭水,只要他们渡了河,长安有险。

      我说这与我无干,他毋须告知我。

      他说我变了,以往的我听到这样的消息,便会兴高采烈地讨论驱虏的法子。

      我不睬他,迳自抚瑟。

      见状,他不好再说,讪讪地就跑了。

      今日阳光和煦,我和尔月去外头走走。徒步慢行,稀疏的风扑在脸上,减去了心底的惆怅和徘徊。一直往北走,临近西北角的宜秋宫时,望见了与息颜相似的背影。

      不知是否良久未见,我有些不敢肯定。

      她的背影清瘦了许多,看着淡淡的,好似刹那芳华便是红颜易老,弹指瞬间便会魂飞魄散。

      我在后头唤了声“息夫人”,她听见声音,腿脚委顿。

      尔月扶我过去,我们一同向她行礼。

      她侧首,“陪我走一段路罢。”

      我心下领会,看了尔月一眼,示意她先回。

      她点点头,退了下去。

      我和息颜似若肩并肩,可还相差了些距离。二人在阳光下前行,我捎向余光,看住了她。她的眼底隐匿着哀凉,与头顶上温暖的阳光不相陈合。

      她问道:“你住在坐飞阁可还习惯?”

      我略有所滞,遂也笑道:“一切如常。”随后,“你呢?如今住在何处?”

      她静默了会儿子,才道:“如你所见。”瞥了瞥后头富丽堂皇却寒凉如秋的宫殿。

      如今新皇登基,太上皇仍守着偌大空旷的太极宫,走也走不得。

      皇帝和皇后继续住在东宫丽正殿,妃嫔则住宜秋宫或宜春宫。

      “陛下登基不久便册封皇后,随而是太子。”她蓦然冷笑。

      我默了片刻道:“你怨得了何人呢。”

      她盯住我,眉头忽蹙。“我不想过怨怪谁,只是我为他生下了恪儿和愔儿,他即便没有给我名分,可孩子是他的亲儿啊,他怎能冷漠得一丝地位都不留给他们?皇后之子可为太子,这点我明白,所以我不怨怪。可为何,他却以同样的心待齐王妃和她的两个女儿?”

      我怔忡半晌,淡淡问道:“齐王妃进宫了?”

      云桑是幸运的,因为她为四公子生了两个宝贝女儿。

      她冷哼道:“她们不仅进宫了,还得到无尽赏赉。”她看的话很讽刺,“他恨齐王,却待王妃甚好。她虽还是齐王之妻,可明眼人早已唤她一声‘皇妃’了。”

      二公子这么做,所为何意?

      她捉住我的手肘,眼色不经意地瞄去了远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云桑正与一个女娃娃玩得忘乎所以。

      息颜蹙紧眉头,嘴角抬起,表面无情,心底却恨极了。“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我虽知她的心高气傲,从不屈服人下。

      就如二公子,他也是一样的。

      他们都对权力甚是固执。

      我平静地看向云桑和那女娃,“她们的事与我无关。”

      “你现儿与我都是宫里不相干的人,但你愈发平静,只会让我觉得你心里局促。”她寒冷的眼仁里声称了解我。

      “莫妄图了解我!”我用比她更寒的声调。

      她微瞪大眼,身上颤了颤。“真正了解你的,只有你自己。旁观者清,这是在宫里唯一能够生存下去的方向。”

      我道:“我不会与你争,也不会旁人争。”

      “默默无闻不像是你段将军一派的处事作风。”她歇了半晌才挑刺。

      “一个没有兵权的将军,已经不能展翅高飞了。”我眼内藏有的惘然,煎熬心思。

      自从我进了东宫后,他们就不再喊我“将军”,而是像从前那样的“姑娘”。

      她抿起双唇,未语。

      我探出右手,牵起她的左手,安步当车。

      她的身子一激灵。

      我感到她的手心比我的更冰,“若你得闲,就去坐飞阁找我罢。”

      惺惺相惜么?

      应该是同病相怜!

      她看向我,眼中掠过诧异。

      “我们可以是敌人,也可以是狐朋狗友。”我挑了挑眉,觉得这话说得奇怪。

      她“嗤”地笑,眼波弥漫丝许的暖意。“但绝非知己!”

      两人并排站立,目无神色,各怀愁思地看向这宫里尚且还有的一抹夏花。

      整整一夜,二公子与众大臣共商破敌之法。到了最后,他被迫设下疑兵之计,自出玄武门,与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六骑径至渭水北上。

      两军隔水而语,二公子责颉利可汗负约。

      颉利可汗见对方只七人罢了,不禁冷嘲热讽。

      俄而,李唐诸军继至,旌甲蔽野。

      颉利可汗见执失思力不返,倒是二公子挺身轻出。看此军容甚盛,颉利可汗面有惧色。而突厥兵也是大惊,皆下马罗拜。颉利可汗见唐军声势浩大,又见二公子许以金帛财物。是日,请求结盟。

      廿七日,等了良久,息颜还是来坐飞阁了。虽然匆匆谈过些话后便去,却让我觉得能在茫茫宫中有一袭温暖拥着,值得庆幸。

      三十日,二公子与颉利可汗于城西渭水便桥上,签订和平诏令,二者皆斩白马为盟。

      不久,颉利可汗引兵退返突厥。

      消息发布后,我面容虽无喜无忧,心头非常震荡。

      二公子利用和平的方式,与突厥人协定“渭水之盟”。

      没有杀戮,没有血腥。

      我不自觉地把手抚向了胸前绑着红缎带的垂发,心道:“只要他都不杀人,一切都会好的。”浅浅生笑,静静地看着红缎带。

      把纸张铺设在桌面上,我提笔蘸墨,赋情笔墨间。“生光扑华严,泛珠竞群芳。缎带幽幽情,所托已非人。杨勇虽顽夫,赤子孝慈心。”边念边写。

      偏在此时,二公子迅捷喜悦的身影出现。

      他还未更衣,青衣带角,濡染风雅。亟亟走来,近我身旁。“我与颉利达成协定,他不会再逼近长安了。”他的嘴角弯弯,浅浅的酒涡凹陷得深。眉梢眼角的欢愉,仿佛是偷吃了蜜糖的孩提。

      我从软垫上起身,向他欠身施礼。“恭喜陛下!”

      忽见我的陌生有礼,他不禁眉宇一凛。看住我,浅声问道:“你不高兴么?”

      我幡然颔首,“陛下驱逐敌军,自是高兴之事。”

      “可我看不出你的眼里有多高兴。”他冷下了声音。忽然,眼睛锐利地瞥中了桌面上的纸张。纸张上写了的诗词,言语通俗,可骨子里却透着赋诗之人的冷漠与对怀念之人的回忆。他从桌面上拿起纸,更细微地将看了一遍诗句。未果,凉凉笑道:“好一首讽喻诗啊!”

      我撇开脸,无视他的嘲讽。

      他浑然将纸张收于掌心内,迅速攥成一团,扔到了地上。他唇边的弯弯微笑敛住,随之而来的是严肃。“直至今日,朕终究知道你相邀朕去三清殿的目的,知道你为何总是在朕面前摆出那副锦瑟,知道你为何最近总在发上系着红缎带,也知道你为何谩骂朕抢走了属于旁人的一切。”

      突然而来的泛酸打在心头,我正欲推开。

      他抓住我的手臂,幽黑的眸子陷入了伤痕累累的境地。

      我翕张嘴唇,尝试调整呼吸,却枉然。

      他眯起眼,眼睑不敢相信地跳动。“杨勇所指大哥,而朕,就是将他杀死、剥夺他皇位的隋炀帝杨广!你送大哥锦瑟,他就送你红缎带,以此寄情是罢。自从三清殿一别,你总在朕面前有意无意地摆出锦瑟,如今你头上竟系着他的红缎带。你当真想以此断了朕的心,从而离开这里?”

      我眼泛朦胧,心里大喊着“莫再讲”的话。可是,我不敢说出口。

      他的心成了寒冬腊月,破裂的情成了深刻的纹理,似乎难再弥补。“你故意的是么?你想让朕赶你走是么?”

      我含泪看着他的痛心疾首,心焦交迫。

      “长安夕阳羞,锦楼海棠春。多情望怀土,此地已置家。思君天涯边,我心寄明月。未有凭栏赋,秦王不争吟。”他一字一句地念,字字都敲击着我故作坚强的心房。

      “别念了!”我咬咬唇,狠戾地挣开他。

      他重新抓住我,手上的力道比之前更狠更实。“别念?那你是不是想朕念出方才你所写的淫词艳曲啊?”唇角勾出一抹冷若寒霜的笑,比毒辣的日头刺眼。

      我泛着喉咙里的呜咽,唇焦舌燥。

      倏忽间,他双手将我带入他的怀里,强行摁着我的脑袋,贴紧他的左心房。“朕与你几近被刘黑闼的箭射穿心脏,你听见了么?它如今是有多痛,你生生地将它撕碎了,你比刘黑闼更狠毒!”

      我倚在他的怀中,隐隐哭泣。心好痛,痛的是与他相同的地方。抽噎声声,情思难断。我伸出双手,正欲回抱他。

      一刹那他将我推开,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看住我,咬牙切恨,却又难过得想将我生吞活剥。“你说我害了他们,可你偏偏害了朕,还有所有人!”真相是否要出来了,“倘若不是大哥,裴寂便不会诬陷刘先生,以致他死不安宁;倘若不是大哥,你怎能与四弟互通信函,以便让大哥得知我军进攻宋金刚的计谋,遂他才能遣兵让我们从介休死里逃生;倘若不是大哥,独孤修德如何轻易闯入唐军把守的范围内,将王氏灭族;倘若不是大哥……”

      “够了!”我长啸般地吼,眼泪成了种种悔恨惭怍。哭得肝肠寸断,不停地抽噎。

      他的寒眸宽阔似海,容纳百般感受。“如今你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他自己。你只知道他心里的恨,那你为何不尝试去了解朕心里的恨啊?”最后一句,他拖长声调,怒叱呼喊。语罢,他抽出右手,扯下了系在我左边垂发上的红缎带,扔在我的胸口上。

      心口一悸,我震退了两步,支离的双脚不听使唤地跌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泪又滑下。

      他走离几步,眼瞳的墨色挥之不去。瞟了我一眼,毅然而去。

      左边的垂发散开,青丝飘舞,沾着泪水,滥觞咸味。

      突然有点声音,我心里是喜,着手过去,想捉住那一抹影。

      一双手慢慢握住了我,我抬起头瞧瞧,以为是他回来了。可是,却只是息颜。

      她为我拭泪,沉默斯须。

      自从别过,已是三日之后。

      息颜真真古怪,总是挑着三日三日的来。

      今日三十,她应该来的。

      我不断地掉泪,忽然扑入她的怀里,痛哭流涕。

      她不抱我,可也没有推开我。

      良久良久,我的眼睛被眼泪腌得干涩,不一会儿子我因撑不住疲乏,渐渐睡去。

      飘忽的云彩闪着光明,夺目地向人炫耀。尽管只能烜赫一时,光明终还是能照亮人短暂的一生。

      我迷糊地睁开眼,环视四下,一草一木还是坐飞阁所有。

      尔月和尉迟恭守在我的身旁。

      我看去尉迟恭忧虑的脸容,忽然回忆起他是如何一箭射死了四公子。眼泪泛滥成灾,滚烫的泪水渗着冰凉的脸颊,无疑最苦涩。

      尉迟恭以为我不想见他,急忙道:“对不住,我不该惹你不高兴的。我、我马上,离开这儿!”转身欲走。

      我伸出发抖的手,抓去他的衣角。无力地拉了拉,虚弱地唤道:“别走。”

      他滞了滞,回头蹲在榻边。温暖的大大的手掌包裹着我冰凉的五指,他笑道:“对不住,我以为你不想见着我呢!”

      我问道:“息夫人呢?”不答他的话。

      此时尔月回答道:“夫人看着姑娘歇下后便离开了。”慢慢地吸气,“姑娘的心是不是又疼了?”

      我不知所云,没有呼应。

      “李将军说姑娘切勿再伤心流泪了,否则只会害了自己。”尔月语重心长的劝话,是亲人的抚慰。

      尉迟恭道:“你明知心口会疼,便忍住莫与陛下争吵啊!”

      闻言,尔月大不赞同道:“将军,此言差矣!陛下当是知晓姑娘的问题所在,你为何不劝他莫要与姑娘争吵,倒是来讲姑娘的不是了。”

      尉迟恭忿忿站起,指责道:“沉冤还是因为大公子和四……”话音未落,旋即住口。侧身看我,面色不好。

      我明白他想骂我的顽固死板,也就一笑置之,别无他话。

      尔月鼻子努了努,不满地瞪了尉迟恭。随而看向我,温柔地笑问道:“姑娘觉得饿么?”

      我抿唇,点头。

      见状,尔月朝我盈盈一礼后,退出了门外。

      尉迟恭复蹲下,坐在榻沿。“沉冤,方才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也知道我口无遮拦,我……”

      我拍拍他的手背,眯眼笑了笑。

      他突来兴致,问道:“待你身子骨好了,我们便出去比武可好?”

      练武?我还可以么?

      “五禽戏可好?”凭着我愈发孱弱的身体,大起大落的武功不行了。

      他皱皱鼻子,似乎不大乐意。“五禽戏只用来调养身子,我怎能用此与你比武。不可不可,我们得真枪实剑的来一场。以往啊,我们总能随随便便地掐架吵闹,好不开心呐!”他渐渐说起了以前的趣事。

      我只觉身体乏了,阖目稍作休息。

      不知不觉,已是初秋。

      秋雨连绵如丝,时常濡湿身上的衣物。

      我却有些偏爱这雨,感觉清爽干净,仿佛能洗涤身上的种种污秽和罪过。穿戴整齐衣裳后,我独自出门,携一柄油纸伞,默默前行。

      今日特来兴致,信步漫游,走入了无几人经过的太极宫。

      进入太极门,如同以往入宫拜见李渊一模一样。

      物是人非,他可还会见我?

      走过偌大的广场,踏上一层比一层高的玉石阶,直到顶端。

      止步殿外的朱门前,我放下了油纸伞,偷偷地瞭望殿内。我情不自禁地再走前,停驻在雕栏画栋的柱子外。探出脖子,淡定地望了进去。

      卸去龙袍的李渊只着一身素雅的常服,发髻凌乱,面容憔悴枯黄。他跪坐在桌案前,双腿上放置着一副琵琶,还未转轴拨弦,却已有情。

      裴寂从内殿行进,端坐在李渊身旁。轻微诉说,寥寥数语。

      李渊愁眉不展地点点头,缓缓地挑转琵琶弦。

      我看住他们,突然揪着衣领,压抑心里的愧疚。

      琵琶歌尽残花败,声声叙述昔年情。轻拢慢捻弹指一瞬,断断续续的音色袅未绝。秋雨歌颂鳏寡孤独,兮兮珍重道别离。浅云浓雾化了眉愁,慨叹的流水靡靡,水落三千丈,风吹掩璀璨。

      李渊满布风霜的脸,眼角处的皱纹深深倒映,眼仁已无倨傲的雪亮。不再是睥睨天下的君主,而是思子成追忆的老人。

      一阙琵琶几段情,子不在,妃不在,犹应心在。冷清的声调,唱着无数的愁涩。

      歌阙情断,繁花也许已凋零。

      李渊放下了琵琶,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帕子。颤抖地摊开,铺在桌案上,思念伤痛的眼丝毫不眨地观赏着帕子。

      帕子上轻描淡写了两个人,一个是月白衣袍的公子。

      我微弱地吸着冷气。

      那是大公子,他腿上置着锦瑟,双手抚弄,眉目间的温柔泛起,注入弦柱之端。

      身披龙袍的李渊手抚琵琶,与子同乐的欢喜溢于言表,可不活泼。

      瑟与琵琶,竞逐燕乐。

      斜阳醉笑清风,秋雨倾城倾国。

      一声雨滴,“嘀嗒”作响。以为只雨,却是泪水。

      李渊的手指流水般地滑过帕子,指尖发出微微的颤动。他的眼泪打湿了皱纹,顺着褶皱滑落,随而伴着风声滴在帕子上,慢慢地化成了思念。

      我忍住泪水,暗暗地别开脸,碰巧对上了裴寂老泪纵横的眼。

      耳闻二公子登基之日,便是尹德妃和张婕妤处死之时。

      看来,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

      我的眉目恍惚,心下内疚缠绕。腿脚不自觉地往后退,惊得落荒而逃。

      顺着原来的路,跑回坐飞阁。

      我大口喘息,心脏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身体被冷汗浸湿,咸味融化在我的衣衫内。

      瞥了眼门外,今日在外当值的是南衙四卫中的左右卫。二人坚守岗位,矗立如山。

      锦瑟安然无恙地被人摆放在桌案上,仿若是个乖巧可人的女儿。

      我把右手放在瑟上,指腹擦过每一根的弦柱,心中万念俱灰,却又独独疼惜。我心道:“爹,当初我曾经弃过您的瑟,是大公子的话让我保留了锦瑟。那时,我把锦瑟送给了他,让他替我保管。如今人去楼空,我也没甚可再留恋了。”

      当年的火,似曾再度出现。

      烈火熊熊,爹葬身火海,无力自救。

      玄武门之变,兵强马乱,大公子见血封侯,无话可讲。

      如今,一切都该结束了。

      大公子和我的约定,烟消云散了。

      我飞快地冲到外头,用力地将一名左右卫腰间佩带的千牛刀拔出。

      这时,两名左右卫方才醒悟。

      但,为时已晚。

      我握紧手里的千牛刀,眯眼一窒,朝上劈落,一击即中桌案上的锦瑟。

      锦瑟“啪啦”一声,连带着桌案,断成了两块。

      玉碎分离,宁不记念。

      从外头回来的尔月赶来,惊呼道:“姑娘!”

      我丢下千牛刀,身子不自禁地滑落地上。

      她连忙搀扶我,“姑娘你何以忍心啊!”

      我不答,立即把系着发上的红缎带卸了下来。让尔月带着红缎带,与裂成两半的锦瑟一齐焚了。

      尔月说不出任何梗概,奈何奈何。

      九月底,二公子追封大公子为息王,谥号曰“隐”。追封四公子为海陵郡王,谥号曰“剌”。二者以礼改葬。

      十月,二公子对玄武门之变的功臣进行封赏。

      其中武将以尉迟恭功劳第一,文臣则以长孙无忌、房玄龄与杜如晦为首。

      长孙无忌升迁左武侯大将军,后任吏部尚书,晋封齐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

      尉迟恭拜为右武侯大将军,食实封一千三百户,与房玄龄、杜如晦、王君廓皆仅次于裴寂,实封一千五百户。

      二公子对于曾经协助大公子的武将如冯立、谢叔方和薛万彻,幕僚如王珪和魏征,皆都赦而不罪。

      到了十一月,瑞雪兆丰年。

      今年的雪似乎下得特别早,而且下得很大很重。

      我裹着一件鹅氅,看风花雪月。

      长孙无忌几日前来过,说要把俨儿交还给我。他说自己的任务完成,再也别把这么大的担子压在他身上。

      我只笑,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知我最近眼浅,遂取笑我不要真的流泪。

      我若是哭,也只会是笑着哭。

      把俨儿带进宫后,二公子命人将他安置在听蝉斋。

      说来奇怪,二公子不仅把坐飞阁搬了过来,还把听蝉斋也挪进来,建在三清殿附近。那里人烟稀少,颇为清静,可用于休养。

      我心有所感,原来他一切都布置妥当。

      这日,我和尔月带着俨儿出来透透气,观观雪,吃吃茶。

      俨儿想到以后都能留在“娘”身边,喜得小脸红彤彤,好像刻意涂了抹胭脂。抱着我,黏着我,缠人的方式五花八门。

      我牵着他的小手,缓步而行。

      尔月尾随在后,眉额皆是喜意。

      俨儿也将十二岁了罢,身子骨逐渐长起来。前不久见他,只到我的胸前,今儿看着与我同高。

      他挽着我的手臂,“娘,以后您都会与俨儿一齐玩耍么?”

      我露出笑容,给平素里发白的脸添了几分浅红。“这是当然!”

      他“咯咯”笑得高兴,把身子靠在我的身侧,极近黏人。“下次长孙叔叔进宫了,俨儿定当感谢他。”听他这么说,他在长孙无忌家中过得并非如此“快乐”啊!

      踏雪慢走,尽量地把地上的融雪踩实,好让我们都不用摔跤。

      走入凉亭中,我和俨儿一人坐一张石凳。凳上寒凉,汲取我身上的温度,我不禁哆嗦了下。

      尔月靠近我,拢了拢我的鹅氅,说道:“天凉了,姑娘和小公子不如回罢。”

      俨儿抚向我的手背,忽然放声道:“娘的手好冷啊!”小脸皱成一团,疼惜爱护之言挂在嘴旁。“娘,俨儿的手暖和!”朝我天真地笑笑,用自己的手搓暖我。

      我问道:“以后俨儿都会这样做么?”

      他咭的笑道:“这是当然!”大声地宣扬。

      我眯眼而笑,心里的寒意早已驱散。

      有人呼喊“陛下驾到”,声音渐进渐近。

      我绕过头察看,二公子正牵着一个女娃娃走来。

      那女娃蹦蹦跳跳地踩在雪里,毫不畏惧双脚陷入雪里。她的双眸乌亮,她的模样平实,斯须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带着女娃行进凉亭。

      尔月瞄瞄我的神色,以为我又是故意不施礼。

      我和俨儿四目皆视于女娃娃,被其活泼濡染。

      在此深宫中,竟也有此亮色。

      丘行恭向我行礼,问候了声:“姑娘安好。”

      这一下,把我从恍惚中唤醒。

      二公子见怪不怪,浅笑盈盈。“想不到俨儿这么利害,竟可博红颜一笑。”调侃的语调泛起,令人眼前一亮。

      我静默未语。

      俨儿“咦”地呼出声,跳下石凳,扬起小脸笑望二公子。“陛下,您所说的‘红颜’可是指娘啊?”

      二公子微俯身,摸摸俨儿的脑袋。笑不言语,似在默认。

      俨儿道:“夫子曾经说过,凡美人者皆可称之为红颜。”口吻略有成就,还带些骄傲。

      二公子道:“俨儿这么说也对!不知这小女娃可不可以也称为红颜?”

      闻言,俨儿低头俯视矮自己许多的女娃娃。

      她约莫四岁,珠圆玉润的脸蛋使人想入非非。

      我这么一想,不禁露齿吐笑。

      二公子瞥了瞥我,也是笑意盎然。

      “可以啊!”俨儿问,“但是陛下,她是何人呐?”伸手指了指女娃娃。

      二公子道:“她叫做婵媛。”他看入俨儿好奇的内心,“以后婵媛都陪伴俨儿好么?”

      我心中充愣几分,想道:“‘心婵媛而伤怀兮’的婵媛?”

      俨儿灵动笑道:“好啊!”

      二公子眉头一扬,脸上尽显欢愉,松开了婵媛的手。

      婵媛小步跑到我的脚边,昂起小头颅,乌亮的眼睛就如明星,端详着我的姿容。她拽着我的衣角,举手投足间野性爽朗。她朗声问道:“我可以唤你娘么?”

      我浑的惊颤,不知所言。

      俨儿走到我另外一边,蹲下来,抬头看我。“娘……”

      我看去婵媛的双眸,乌亮的大眼闪闪烁烁的,好似我梦里记念的青梅竹马。兀自想想,觉得其实也非坏事。抿唇一笑,道:“可以。”

      婵媛的欣喜马上表现在脸颊,娇小的身子骨钻进我的怀里。

      见状,俨儿不甘地也钻入我的怀中,与婵媛争一席之地。

      我看着他们,笑意深深。搂好他们,不许他们再动分毫。蓦然挑起眼睑,望着二公子的眸子,心中所感奇形怪状。不过,脸色逐渐褪变柔和,眉目三分谢意。

      他也望住我,一刹那发现无言以对,只看着彼此的眼神也是足够。

      尔月闻此,知情识趣地拉过俨儿和婵媛,哄骗他们说坐飞阁里有好吃的糕点。

      他们为食痴狂,连忙牵住尔月的手,欢蹦乱跳地走了。

      我感觉身上轻了许多,稍稍撂下眼睑,不再观他神色。

      他顾盼炜如,往如昔年。走到我身旁坐下,看向我的侧颜,轻声道:“沉冤,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

      我端坐着,没有看他。

      “志玄告诉我,那副锦瑟是你爹的。为何你把它斩断且焚了?是因为,你还是在意我说过的话的对么?”他执起我已有些暖意的右手,轻柔地摩挲在掌心中。

      我有许多的话都噎在喉咙,说苦,不说也苦。平淡地看他一眼,“了无牵挂,也是好事。”

      他明白地点点头,“你知道么?婵媛其实是四弟的幼女。”

      我掠过惊诧,随而撇下眼掩饰自己的心情。

      “她的名字是四弟起的,婵媛婵媛,牵萦不断。”他泛起幽幽叹声,将我的身子扳过去面对他。“事实如此,我即便想改变也是枉然。”

      我紧瞅他的双目明灭,心内喟然道:“四公子犬婵媛’二字都是因为我。”

      他噙丝笑,“以后她都陪着你和俨儿好么?”

      这句话刚才用在俨儿身上可以,用在我身上去死罢。

      我微皱眉头,撇开脸。“她是齐王妃之女,我养不起。”

      何况云桑不正是他所宠、他所惜之人,把婵媛交给我,不正是令她们母女骨肉分离?

      他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并不怒,倒喜悦。“齐王妃眼下有适儿,看着也不需要婵媛。”

      我抿抿唇,掩抑自己想骂他的行为。他分明胡说八道,天下有哪位母亲不想亲自照顾儿女长大成人的?

      尾后,他还道:“我已经拟了旨,打算封婵媛为文安县主。”

      我的眉复皱,比之前添两分踌躇。“如此甚好,恭喜陛下了。”

      他笑道:“既然你无话可说,我明日就令丘行恭将懿旨公诸天下。”

      我的眼珠子瞟左瞟右,就不看他。佯装消遣,一派无所谓。

      “沉冤,我们像以往一样好么?”他双手捧起我的脸颊,让我对上他的目光。“你为了我斩断锦瑟,我如今也只想为了你,让你多欢心些。遂我才想把俨儿和婵媛留在你身边,让你面露欢颜。”

      我试图探寻他眼底内的真假,可是我却看到了另一面的他。他面含愧色,心含内疚,转眼间又已是爱怜地把心中之情向我倾诉。

      我有些软弱,竟想出声原谅他。伸出手,拉下他的双手。起身,我目无焦距地看向凉亭外的冰天雪地。“你把婵媛送走罢,她需要母亲。”

      他走近我,立在我身侧。“她母亲终日不睬她,任由她穿薄衣,饮凉水。这样一个母亲,试问婵媛想投入她的怀里么?”

      我明显一震,不能自已道:“齐王妃一向爱护儿女,为何……”

      “她心里只有适儿,”他负手在后,眺望天地。“适儿五岁时,四弟正处辉煌;婵媛五岁时,四弟已死。按道理说,她怎会爱护婵媛呢?”

      我无语,长吁短叹声声慢。

      二公子也不再语,只与我看着茫茫雪景。

      过了十二月,正式迈入了新的时分。

      贞观元年,丁亥,元日。

      二公子怀着轻松的心情于正日临朝,显德殿庄严而温暖。

      早朝过后,他竟在丘行恭的陪同下来到坐飞阁陪我用膳。

      不自觉间,我听丘行恭说,他一路上高兴得连连赋诗,丘行恭记住了其中一首诗。

      “条风开献节,灰律动初阳。百蛮奉遐赆,万国朝未央。虽无舜禹迹,幸欣天地康。车轨同八表,书文混四方。赫奕俨冠盖,纷纶盛服章。羽旄飞驰道,钟鼓震岩廊。组练辉霞色,霜戟耀朝光。晨宵怀至理,终愧抚遐荒”。

      耳闻,我不禁摇头失笑。

      时而想,假如时间就这么慢慢消耗,该是有多好。假如我们就这么平静地走下去,该是有多好。

      上天其实很吝啬,它从不允你所想。

      元日过后的第二日,初二。

      我因全身发冷、干呕不断、腹痛且涨的关系晕倒了。

      尔月火速请来李靖,为我诊治。

      这回,李靖还带了一位前朝名医,甄权。

      甄权出生于南朝梁大同七年,至今已有八十六岁高龄,曾经在隋朝名动一时。大隋灭亡后,李渊将他召入太医署为太医令。他的医术,得过隋文帝、隋炀帝和李渊的称赞,就连现儿的二公子也对他甚是敬服。

      他童颜鹤发,长须飘飘,甚有仙风道骨之妙。面色红润,和蔼可亲,是一位永不认老的长者。

      我坐在榻上,想向他请安问好。

      他按住了我的手腕,进而探向我的命脉。

      我施以眼色给尔月,示意她先退下。

      她最初不肯,可被我冷睨一眼后,复亦奈何地离开。

      不能让她知道我的病,免得她担心得忍不住告诉二公子。

      李靖道:“甄大人擅长针灸,定能为你的病找寻出处。”

      我心有憧憬,眉头有喜。

      俄而,甄权松开了我。摸了摸发白的长须,笑哈哈道:“姑娘可是身中奇毒啊,且还患有心疾之症。多病之身,实也常见!”

      这不是在说废话么!

      我心里不悦道:“他这是幸灾乐祸还是装神弄鬼啊!”

      甄权笑红了脸,“既然中毒了,何不以笑面对将来的种种苦难呢。”

      我愣住。

      一个人得以长寿,莫非也因为笑着面对困难?

      尽管风雨,也能一笑置之?

      李靖讶了讶,“大人,沉冤体内被人种下了金蚕蛊。”

      “蜀中多蔷蛊,以金蚕虫卵最多。既战人之生,也掇其魂。”甄权笑了笑,轻松地解释。“中此蛊者,胸腹绞痛,五内俱焚交冷,最后七孔流血而死。”

      我暗自腹诽道:“战人之生?”脸色白了起来,方才的憧憬即逝。

      金蚕蛊能替主子害死敌人,并且可拾掇敌人之魂。

      李靖道:“可有驱蛊之法?”

      甄权哈了哈气,突然静默,消失了喜悦感。“坊间有言,金蚕可害人,亦可助人。如今我还不知道姑娘体内的金蚕到底是哪一种,贸然驱蛊,反而会害了姑娘的身体,也会令蛊虫增加。”

      李靖道:“言下之意,金蚕可有多种?”

      “不同的金蚕,喂养不同之物。”甄权点点头。

      我未语,身子寒气泛滥。

      李靖沉默许久忽然说出了一个天大的建议,“药师想请大人替沉冤施针。”

      我和甄权同时一怔。

      甄权更是怒色嚣起,“混账!你可明白自己到底在说甚?”

      人的不同穴位对应不同的病疾,若随意施针,轻则九死一生,重则一命呜呼。

      李靖抱拳颔首,郑重道:“药师明白自己所说,只是药师身为沉冤的师父,实在不愿看到她一步步地遭受煎熬和痛苦。既然药师是师,那么心里惜着护着也会是这个徒儿。”

      我虚衰的白脸有了些欢慰的红润。

      李靖这般爱护我,把我看成自己的亲人。

      我瞥眼,瞅向甄权。“甄大人,请您尝试一下罢。沉冤不怕死,只是心里还有许多没了结的事,不想这么快离开大家。”

      甄权心平气和道:“一旦施针失败,你可能会因此丧命,你也不怕?”

      我扭头笑道:“司马迁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倘若我真的死了,想必也能重于泰山罢。”敢情我还在无聊地开玩笑。

      他爽朗地大笑,捋着一绺长须,面色红润有光。“好!我活了这般大的年岁,见过无数张嘴脸。可大多数人都想保住自己的命,即便少许人能够舍生取义,也无法像你说得那么云淡风轻。难怪难怪!陛下有你这位宣威将军,实为大唐之福啊!”

      我眉头陷入淡淡愁思,尾后还是笑了笑。

      他们一致决定,在大唐庆典后为我施针。

      燕郡王李艺率兵反唐。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奉二公子之命,征讨李艺。

      兵未至,李艺已为手下所杀,大军回师。

      正月初三,二公子在玄武门宴群臣,奏《秦王破阵乐》。

      他希望我能前去,替他高兴。

      我没有答应,却不拒绝。

      遂,他愿等我。

      二公子谓侍臣和文武功臣曰“朕昔在藩,屡有征讨,世间遂有此乐,岂意今日登于雅乐。然其发扬蹈厉,虽异文容,功业由之,致有今日,所以被於乐章,示不忘于本也”。

      尚书右仆射封德彝进道“陛下以圣武戡难,立极安人,功成化定,陈乐象德,实弘济之盛烈,为将来之壮观。文容习仪,岂得为比”。

      二公子曰“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文武之道,各随其时,公谓文容不如蹈厉,斯为过矣”。

      封德彝顿首曰“臣不敏,不足以知之”。

      经过一番商榷,二公子令魏征、虞世南、褚亮、李百药改制歌辞,更名“七德之舞”。增添舞者至一百二十人,披甲持戟,以象战阵之法,用以太平之乐。

      须臾,丘行恭打开功臣金册,高声呼唤。每叫一人,且要出列拜见皇帝。

      风云一时的“玄武九将”:尉迟恭、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

      然后,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张公瑾、萧瑀、张亮、段志玄、程咬金……

      群臣陆陆续续地列成了一行队伍,向前行跪拜礼。

      长长的名单不知读到几时,众人或着急,或等待,神态应有尽有,动作五花八门。

      丘行恭读累了,口水咽了几回,干涸不止。

      李孝恭、屈突通、刘弘基、李靖、秦琼、李世勣……

      丘行恭喘过一口气,瞄瞄坐在龙椅上泰然自若的二公子,不免嘘气一声,随后再高声念读。

      不知不觉,已到了尾处。

      二公子的面色由最初的自若变成了少许的失落,他还在等,等待心里的人出现。

      丘行恭慢慢收声,手中的金册捧得有些累。

      纵观全场,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他不敢怠慢,匆忙地捧稳手中的金册。轻轻咳嗽一两声,瞟见了金册的最后一行,闪出了微微的光亮。于是,他扬声吼出了发亮的人名。

      段沉冤!

      刹那间,众人的目光洋溢着不同的色彩。

      二公子心中释然,淡笑。

      我身穿独属宣威将军的朝服,威严的面色看不出任何欢庆,却也代表我的如释重负。迈着方步,一步一脚印地行进。

      他眼含笑意,眉目深情。嘴唇的苦涩消散,取而代之是热切的喜色。

      群臣行跪拜礼后,均退去一旁听候封赏。

      我跟在几位臣子的后面,躲过二公子投来的视线。低下头,听着丘行恭的声音。

      段志玄,其忠心可昭日月,遂迁为左骁卫大将军,晋封樊国公,食实封九百户。

      侯君集,拜任右骁卫将军,封潞国公,食实封九百户。

      秦琼,虽无参与玄武门之变,却拜为左武卫大将军,食实封七百户。

      程咬金,官迁右武卫大将军,食实封七百户。

      李靖,转任为刑部尚书,食实封四百户。

      二公子以为“玄龄、克明、辅机、敬德、君集五人并功第一”。

      房玄龄,晋升中书令,为三省的中书省之首,食实封一千三百户。

      杜如晦,拜为兵部尚书,进封蔡国公,食实封一千三百户。

      房玄龄和杜如晦二人并任为宰相,共同执掌辅政。房玄龄建言献策,杜如晦断定决策,时人称之为“房谋杜断”。

      诏令一出,立即惹起了尉迟恭和他身后站着的李神通的不满。

      尉迟恭不满的是,酸儒只坐着出谋,他可是外出血拼,为何会有相同的待遇?

      李神通不满的是,外人获得的赏赉比他这个李家王爷来得更为实际。

      随之,二公子对魏征和王圭已经赦免不罪,且还给他们高官厚禄,委以重任。

      魏征,耿直不讳。

      王圭,志量沇深。

      二人同时升为谏议大夫。

      擂大鼓,吹号角,声乐破晓震天,旌旗翻动飘扬,直达远方。

      我想应该轮到我了罢,该来的始终会来。我摸了摸身上的这件绯色朝服,既然决定放下,那就放下罢。就在我向前迈步时,欻然传来一阵掀桌的打斗声。

      尉迟恭怒火中烧,脸红脖子粗地与淮安王李神通喋喋不休地争吵。尉迟恭本是口才不妙,且易冲动,遂挥拳打过去。可惜没打着,反倒是打中了前来劝架的任城王李道宗的眼睛。

      顿时,全场喧哗不止。

      未几,诸将争功,大吵大闹,活像一群泼妇骂街。

      我满脑子充愣。

      二公子见此,赶紧命南衙四卫出动,阻止这场骚乱。

      场面从一下混乱变回原来的庄严整齐,二公子声色俱厉地看向了李神通,冷淡的语调令其无所遁形。他说道:“叔父虽在义旗初起之时,有首倡之功。可后来在与窦建德、刘黑闼的两次作战中,一次全军覆没,一次望风而逃。若非玄龄、克明运筹帷幄,安定社稷,只怕也不会有今日的您。论功行赏,理当第一。您虽为朕之叔父,王孙贵胄,却也不能以私恩滥与功勋之臣同赏。”

      这番话,令李神通惭愧脸红。

      然后二公子谓尉迟恭道:“朕昔年曾读《汉书》,汉高祖时鲜少有保全性命的功臣将领,故此朕常对高祖心怀不满。因而朕想引以为鉴,有意保护功臣,不使其子孙断绝。但你好讦直、负其功、触法律。朕今天才知,汉将韩信和彭越等人的受戮被杀,家破人亡,并非高祖之过。国家大事,独有赏、罚二者。非分之恩,不可兼行,你当要自珍自爱,免得将来后悔莫及。”

      尉迟恭怎是头蛮牛呢,他明白自己的错失,也表示愿意改过自新。

      小小风波,被二公子的“三言两语”给掩盖下去了。

      我看完这个状况,想着也该轮我上场了罢,一只脚都跨出去了。

      二公子言道:“今日饮酒之甚,何不赋诗一二首,用以玩笑!”

      连忙的,我缩回双脚。心中有些不平,瞟见场上之人皆在低头议论,多半认为“陛下是否让我们作诗互相嘲讽玩乐”。

      斯须,长孙无忌举杯邀诗,圆圆亮堂的脸闪着温儒雅致的柔和。“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嘲弄的眼神睨着远处坐的书法大家欧阳询。

      这家伙肯定是醉傻了!

      我心中起疑,想道:“长孙辅机是怎么了?他从不嚣张跋扈,今日竟在人前当众讽喻欧阳询。”

      欧阳询其貌不扬,却满腹才学,书法尤甚二公子。见到长孙无忌如此趾高气扬,倚仗皇帝国舅的身份在此横行,他当下应声反嘲道:“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缘心溷溷,所以面团团。”

      他看来也没酒醒!

      我“噗”的一声偷笑,连忙用手捂嘴,感到由心散发的愉悦。心道:“这欧阳询倒也讽得一针见血!”

      长孙无忌其实也没甚好说的,就那张圆圆的脸是攻击之处。

      欧阳询语毕,二公子却寒着脸,正色道:“欧阳询,莫非你不怕皇后听见?”

      场上无一人说话,皆屏息凝视看着欧阳询毫不畏惧的脸。

      长孙无忌只骂欧阳询一人已矣,可欧阳询的“索头”、“漫裆”等词,不仅伤及长孙无忌,还有他所属的鲜卑族一脉和人人敬爱的长孙皇后。

      胡汉早已融为一体,如今欧阳询这么说不正是讽刺二公子和长孙皇后有鲜卑血统的事实?

      欧阳询绝顶聪明,当是明白个中利害。遂上前请罪,与长孙无忌道歉。

      不过长孙无忌也是错得离谱,他竟然拿欧阳询的生理缺陷来开玩笑,根本就是含沙射影地亵渎欧阳询的父母。遂他也抱着致歉之意,向欧阳询道错。

      二人过分的谦卑有礼,让我不禁觉得蹊跷。心道:“方才二人不是讽刺得很开心的么,被二公子怒指谩骂后,便学得尊重人了。只是,这会不会有些夸夸其谈呢?”

      一场玄武门饮宴,既有喜又有忧,既滑稽又讽刺。君王喜怒无常,漫天乌云也得以心臆测。诸将大打出手,只为一袭功勋,当真是可笑可悲可叹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回首长安,欢宴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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