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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上言相思,下言离别 ...

  •   第三十九章上言相思,下言离别

      我浑浑噩噩地醒来,周围的景观还是听蝉斋的。

      尔月坐在我身旁,她憔悴极了。

      身体轻松了可又沉重了,我自知会有如此恶果,遂苦涩地笑了笑。伸出右手,将掌心慢慢地覆盖在平坦的肚子上。刹那,我落下眼泪。

      她同样地哭泣道:“姑娘……”

      我轻声道:“我的孩子……”每一个字都是致命的打击。

      她垂头,掩袖泪流。“李将军为姑娘诊治了,他说姑娘流血过多,胎死腹中。”

      我“呵”地傻笑,阖目苦思。

      我的孩子已将近五个月了,还差一些日子他便可以看清这个世间。

      她嗫嚅着嘴唇,试图说些安慰的话。

      我双手撑起身,感觉周身乏力虚麻,却又疼得冷颤。

      二公子迈入门槛,迳自走来,见我全身战栗,担忧地伸出双手,扶住我的胳膊。

      我缓慢地抬起头,盱眙他愁云惨雾的脸。心里玉石俱焚,眼光霎时坠入万丈黑暗。我狠下劲推他,用竭了力气。

      他抱着我,没有反抗。

      我的身体往前倾,这么一带,我与他同时跌出了榻。

      他的神色冷冽却繁杂伤痛,掺着我的身体,将我抱在怀中。“沉冤!”

      他唤着我,听在我心里却是爱恨纠缠。我愤恨地推他,意图挣脱。“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哭声哽咽着,明明已涌向喉咙处,却涩得甚也吐不出。我推开他,忽然身形一软,瘫在他的怀里。

      他将我拉开,抚向我惨白的脸颊。轻吻了下我的额头,握住我的胳膊。

      我恸哭道:“你为何要将他们置之死地?”再也无力挣扎。

      他的身体僵住,眼底的光晕迅速抽空。忽然他浅笑盈盈,两腮的酒涡于我看来,极为残忍冷酷。“为何你们都是这么说?”他握着我胳膊的手加紧了力度。

      我忍下痛楚,不停地哽咽。

      他的心方似碎开了,那么痛,那么涩。他黧黑的眼眸似要俘虏我的思绪,“你和陛下为何都要认为是我害死他们?”

      我哭泣着,拼命地扭头。

      他的脸色平缓,眼底的湍流早已訇然泻下。“是他们千方百计地想害我,为何你总看不见?”连问了三个“为何”,都是声色痛绝。

      “我不知道……”我挣扎,泪珠绞着心口的裂痕,只须臾便觉心头荡然无存,空落落的气息喧嚣地涌进去,漫上了心脏,汲取着伤痕累累的结局。

      尔月退守一旁,哭得红肿的眼再度垂泪。她捂着苦苦的嘴唇,生怕自己的一声抽泣会让在场的人更加痛苦。

      他平平齐整的指甲陷入了我的骨肉中,我却闭住牙关,决不发出任何求饶。“你看看你眼下的身子骨,相比以往清瘦了多少?无非是因他们而起的,都是他们把你害成这样的!你为何还要帮助他们、为何不谅解我、为何不认同我?”还是三个“为何”,一句甚于一句的令人寒心。

      心脏抽离着骨髓,一层层地往外剥开,攫着刺目的鲜血,为心底的外衣浇上一滴滴的凉水。我张开口,极力呼吸,嘴唇发颤。我盯住他,咬紧牙道:“我不想听你说话,你给我走!”

      他深黑的双眸映着自己嗜血的内心,可是深处却因我的一句话而痛得深邃。“你不想听都得听!”他眼内的冷光照亮我脆弱的五脏,“若非他们,孩子不会死,我们的孩子就不会死!我一再忍让,他们却步步紧逼,势要将我逼入绝境。”窒息之语,让我悔不欲生。“当我见到药师和尔月把一盆盆血水拿出来时,我恨不得……”他夺目的寒光刺中了我的眼,“我恨不得将他们的尸首扔出来,鞭尸三百——”寒光褪去了蹒跚的痛恨,他的目眦欲裂,眼梢充血。

      我奋力张口,含泪怒视他。“太子之位本是他的,你为何要抢走属于他的一切?”

      “我甚都没有抢走!”血色蜿蜒如带,纵横在他的脸上。“如果他为天下百姓所服,任凭我如何抢,都抢不走属于他的一切。但是‘有能者居之’,上天见不得他优柔寡断,多愁善感,遂才令我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是他们将你逼入绝境,而是你根本就想对他们斩草除根!他们碍着你要傲视群雄的心,挡着你要做皇帝的梦。”攫住他的目光黯淡,我的哭嚷震耳欲聋。“你的心里如今只有权力,你不再是我的二公子!”

      “纵观古今,江山美人均获得者能有几人?我凭自己的能力取得了,你非但没有替我开心,反而谩骂我,怨怪我。你说我心里只有权力,可我觉得你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他叫嚣着心间的千万不愿,最终还是说了出口。

      我怖惧地听他的一言一语,身体软绵如一缕幽魂。

      抽走了骨骼的人,是否就能登仙?

      我推他,挣开身上的束缚。“走,你走,我不想见到你啊!”我汹涌澎湃地叫,已不能力挽狂澜。

      他伸手掐住我的两腮,逼我抬头。“沉冤,你要记住。假若我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我,还有你和肚里的孩儿。”

      我阖目落泪,酸楚的恨意染遍全身。须臾,我强迫自己睁眼,卒读他淡漠的内心。“你取走了太子和齐王的性命,上天便来取走你孩儿的性命!”咬住了舌头,无尽的腥味充斥着味蕾。

      他的脸顿时变了,清散眼底的仇恨,淡淡地望住我,无语可讲。

      我尝着喉咙里的血,恨意重重。“秦王,我不想恨你!”心愁且绞痛,剧烈的腥味潮涌着我,企图将我打入深渊。

      他的眼掠过苦、恨、怨、伤,随而一概变得明明灭灭。唤了声尔月,他低声道:“好好照顾她。”不再看我,他松开了对我的束缚,缓缓站起。他的脚步仿佛装载着铁锤,蹒跚出了门。

      我趴在地上,蜷缩着冷冷发瑟的身体,哭得好辛苦。

      人想哭时,可以细声啜泣,可以嚎啕大哭。

      我很想大声地哭,也想静静流泪,可是为何,我却甚都做不到?

      尔月将我从地上扶起,抱紧我松软得冷颤的身子骨。

      “尔月你要帮我,”我细细呢喃,哽住喉咙的腥味。吸了吸气,“求你帮我……”

      她用力地点头。

      三日后,六月初七。

      李渊颁布《立秦王为太子诏》,册立二公子为皇太子。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天策上将、太尉、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蒲州都督、领十二卫大将军、中书令、上柱国、秦王世民,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为重任,以安万物。王迹初基,经营缔构,戡翦多难,征讨不庭,嘉谋特举,长算必克。敷政大邦,宣风区奥,功高四履,道冠二南,任总机衡,庶绩惟允。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诏令一颁,李渊就等同于交出兵权。

      不久,李渊又颁《令皇太子断决机务诏》。

      “朕君临率土,劬劳庶政,昧旦求衣,思宏至道。而万机繁委,成务殷积,当是日昃,实疲听览。皇太子世民,夙禀生知,识量明允,文德武功,平一宇内。九官惟叙,四门以穆。朕付托得人,义同释负,遐迩宁泰,嘉慰良深。自今以后,军机兵仗仓粮,凡厥庶政,事无大小,悉委皇太子断决,然后闻奏。既溥天同庆,宜加惠泽。为父后者,若有封爵,皆令袭继。诸赤牒拟授职事官,见任者并即为真。其已得替者,参选之日,听依阶叙。亡官失爵者,量加擢用。逋租宿赋,及先负官钱物,悉从蠲免。文武官人,节级颁赐,务存优洽,称朕意焉”。

      二公子手握天下兵马大权,李唐江山也将会落到他的手里。

      玄武门之变,功劳最大者为尉迟恭。其居功至伟,李渊也称其“卿于国有安社稷之功”,授予其太子左卫率,同时赏赐了他许多金银财帛。

      当大公子和四公子的亲信被捕时,诸将要求诛灭他们,但尉迟恭对此反对“罪者二凶,今已诛讫,若更及支党,非取安之策”。最后,在他周旋的之下,终是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时而不久,二公子命人将齐王府的所有财物都赠予尉迟恭,且有意图将整座王府都送给他。

      尉迟恭虽自负骄傲,也不敢胆大得收纳齐王府。

      长孙无忌功居第二,因此被任命为太子左庶子。

      整整三日,我都抱膝坐在榻上,不眠不休,不吃不饮。常常睁着眼,从天亮等待夜里,再从深夜看至天明。

      尔月守着我,自己也不好受。她捧着一碗清粥递到我面前,好意相劝道:“姑娘也该饿了罢,吃一口清粥好么,对身子有裨益的。”笑了笑,却很苦。

      我软软地抱着膝盖,仿佛一尊石像,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她揉揉红肿的眼,强自笑道:“三日了,姑娘若再不吃不饮会死的。”

      如今的我活得比死难受,吃喝之于我,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方式。

      “奴婢求求你了,”她的眼眨出了泪珠,“姑娘才滑胎不久,身子已是虚弱。若不吃些粥,身子骨如何熬得住啊。”

      我静静独坐,仿佛听不见任何呼唤。

      遽然,门外闯进了一抹黑煞煞的影子。

      尔月乍闻,迈着方步最先进来的人是尉迟恭,随后还有秦琼和程咬金。

      秦琼能在此出现,代表他与李靖已被释放。

      她惊惧地看了看他们,本想起身行礼,已见尉迟恭一手推开她,抢步走到榻边。

      他低头瞪我,满腔怒火发泄。“段沉冤,你真的想死么?”

      她附有内力,不轻易跌倒。躲在一旁,眼里生痛地看我。

      我闻所未闻。

      他攥紧了拳头,怒叱道:“你看着我!”一把扳过我的肩膀,我遂跟着他的力道旋转。

      泛着空洞的眼没有任何焦点,仿若是将死之人才有这般眼神。

      他吼道:“你为何不吃东西啊?”

      我不应他,任由他如何怒不可遏。

      程咬金撑不下去,出力扯开尉迟恭的手。龇牙咧嘴地朝他咆哮,“你莫碰她!”将我护在怀里,程咬金愤怒地露出食人的眼光。

      尉迟恭的眉头滞了滞,继续发飙道:“段沉冤,你这是在折磨谁啊?”

      我一眨不眨地目视前方,双手依旧抱膝。

      “你是在折磨自己,还是殿下,或者是众人?”他慢慢地卸下怒色,眉间带着颓丧的晦涩。“你心里有很为何不冲我来?是我杀死齐王的,甚至还把他和太子的头割下来示众。你该恨的人是我,不是殿下!”骤然间,复起怒火。

      程咬金愁容满面地看着我,心里极是痛楚。

      秦琼娓娓过来,拉开了尉迟恭和程咬金的距离。俯下腰,看着我的侧颜。“你若痛的便大声地哭出来,藏在心里只会使你更加难过。”

      我不应不答,活死人一般。

      尉迟恭一拳抡去柱子上,顿时地动山摇,恍若悬河。怒火满腔,满心委屈,却不可申冤。“你难过,殿下也会陪你难过。即便他现在已经是太子,可他这三日来从没开心过!”

      我的神情略有变化,掠过的闪烁迅速冻结。

      程咬金和秦琼相视一眼,摇头无语。

      尉迟恭侧过身,看着不动如山的我。“倘若三日前死的人是殿下,你会恨他们么?”他们,他说得很轻很温。

      我巍巍打震,嘴唇微抿。

      看到没有回答的我,他纵使再怒,复也奈何。

      “你绝食也好,不说话也罢,”他宣布重大的事,“明日我必须带你入住东宫。”

      二公子今儿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东宫太子。

      我变回最初的模样,神髓锁在了心旌之外。

      良久,尉迟恭忿忿拂袖,带气离开。

      秦琼轻拍着我的肩头,“沉冤,若你心里有了旁的决定,我和咬金都会支持你的。”

      程咬金点了点脑袋,“一旦进了东宫,就很难再出来了。”

      我傻楞地坐着,还是一动不动。

      二人均叹息数声,进而也去。

      夜幕降临,尔月为我收拾细软。

      我穿好衣裳,坐在榻上,目不转睛。

      待她整理完毕,扶起我离开听蝉斋。

      秦王府的大部分兵马都已被二公子调遣入宫,看似随意,却也摸索着丝微的撒网捕鱼之念。

      出了门,与秦琼和程咬金会合。

      尔月将我扶上车厢,坐稳。

      程咬金负责驾驶马车,秦琼藏匿坐在车厢内。

      秦琼看向我,“我勘察过了,今晚皇城的大门都不甚严密,遂我们定能逃出长安。”

      尔月笑望我,喜道:“姑娘,只要出了长安城,一切终会好起来的。”

      我不言,淡淡地看去车外的夜色。

      程咬金轻车熟路地驾着马车,从朱雀门出来,离开了皇城。

      离开秦王府后,也不得大意。

      马车快跑在静谧的朱雀大街上,外郭城内烦嚣的喧闹不见,一切都将是精心布局的沉寂。

      南面正中的明德门,东西两处的启夏门和安化门,把守向来严密,遂马车从朱雀大街直走了片刻,便绕过一个大弯,从西市进发,打算从西南侧的延平门出去。

      不会儿子,耳边传来了步伐利索的声音。

      程咬金迅速扯住辔绳,刹住了快行的马车。

      片刻间,两个车轱辘刮出了尖叫似的摩擦声。

      尔月快而不乱地将我扶稳,让我靠在她的怀里平息凌乱的呼吸。

      秦琼深知事态有变,瞥了眼尔月,示意凛然的眼色。

      尔月一点就通,颔首。

      程咬金坐在马车的夹板上,甩了甩手中的辔绳,怒瞪眼前身披盔甲的尉迟恭,这厮带着一队兵马挡住去路。

      “滚开!”程咬金气得七窍生烟。

      尉迟恭本是黑着脸,如今转变红脸,可想多恼。“程咬金,你好大胆子啊!竟敢协同叔宝和尔月,将沉冤带离皇城!”

      程咬金懒得多说,“你若还记念着彼此交情,便快些滚开!”

      尉迟恭“啧”地冷哼,“即便尔等出了皇城,也出不了外郭城。”

      程咬金眼眸一愣,“你胡诌甚?”

      尉迟恭撇开脸,自负道:“外郭城九门皆闭,尔等逃不可逃。”

      “你——”程咬金恨得咬牙切齿,却笨重得无语辩驳。

      秦琼挑开布帘,探出脑袋看向尉迟恭。“敬德,请你看在咱们的情谊上,放我们走罢。”情深义重的语调,带着丝微的命令。

      尉迟恭怔了怔,眉头一皱。心里也曾犹疑,一面是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的好友,一面是看重自己、相信自己的主子。思忖良久,他愤然甩头,凶神恶煞地瞪住秦琼。“叔宝,我一向敬你为大哥,你如今竟陪着咬金来与我对抗?”

      秦琼道:“我们没有与你对抗,只想求你。”

      “毋须多此一举,”他挥手,兵甲发出了碰击之声。“沉冤必须留下来。”

      “既然如此,我们也只有真的与你对抗了。”语罢,秦琼倚着夹板一跳,凌空翻身两个跟斗。落地后,旋出手里的金枪,刺向尉迟恭。

      程咬金连忙从车厢拿过长槊,飞身扑去,配合秦琼对战尉迟恭。

      尔月扶着虚弱的我,心急道:“姑娘还好么?”

      我平淡地观望他们的打斗。

      她看我没事,心里也卸下大石。

      尉迟恭连忙挥动兵马,前来相助自己。

      程、秦二人,一槊一枪,挑打尉迟恭的鞭子。

      顿时,火花四溅,命定苍穹。

      尔月扶我到夹板上坐。

      我看着他们三人斗得难分难解,心里忽的难过。

      曾经的金兰结义,如今竟有裂痕。

      尔月在我耳边说了些安慰的话,进而从车厢拿过连弩,双足一点,翻身飞在空中。

      我瞅视她,她已落地,侧手翻空,加入对战尉迟恭的行列中。

      连弩一发八箭,寒光急扫,让尉迟恭的兵马阵脚大乱。

      身子乏力,摇摇欲坠。眼珠子内所看都是与夜色的昏昧如出一辙,我自感天旋地转,鼻息飘飘然的。闻到股子的血腥味,我的脑海里回忆起初四日黎明时发生的一切事情。怖惧、慌忙、痛恨、无奈,全都涌溢心头,成为挥之不去的噩梦。

      倏然,我身形一斜,往地上坠落。

      以为就这么掉下去,却昏悖地撞入了一个怀抱里。

      微睁眼,我感觉他的怀里能给我一袭安心,就如大公子。

      我咧开笑容。

      大公子,你和四公子是来接我的么?

      我们是否要离开了,前往西天极乐世界?

      我暗自欢喜,静静地靠在那个怀抱里,默默地阖目,晕了过去。

      段志玄搂着怀里晕厥的人儿,大吼了声“住手”。

      顿时,众人皆停。

      尔月见那人儿早已昏死,连忙扔掉连弩,跑过去。

      段志玄看向她,严肃道:“你可知擅自带她离开是死罪一条?”

      尔月唇边含笑,瞟了他一眼。“若奴婢是怕死之人,断不会冒死带姑娘离开。”

      他赞赏她的勇气,却也道:“即便你将她带走了,她也只是在等死。”

      她心下惊敛,不可置信。

      此时,秦琼、程咬金和尉迟恭都走了来。

      段志玄将那人儿抱起来,看了眼程咬金道:“你们若不想看她死的,便都上马车回城。”

      程咬金却步,瞅紧身旁的秦琼。

      秦琼拍拍他的肩膀,无可奈何地笑了。

      最后众人均妥协,一齐返回皇城。

      当我醒来时,自己已处于崭新的环境中。

      红墙碧瓦,梁柱涂金,富丽堂皇,别出生辉。六月如夏,可还莺舞花嫣。紫金色的光芒从雕栏画栋的窗棂外射进来,摄于我无色的瞳孔内。青山隐隐,飞檐观音。回壁彩绘,皆是惟妙惟肖。

      我环绕眼前的宏伟殿宇,香烟袅娜,宛若一幅搔首弄姿的仕女图。

      不知何时,尔月来到我的身旁。她轻柔地将我扶起,倚坐在叠高的枕头上。“姑娘,身体好些了么?”

      我不想说话,遂点了头。

      她露齿欢笑。

      看出了我心内的疑惑,故而她解释道:“姑娘,昨儿你被段将军抱回秦王府后,秦王虽对我们擅自带你走的举止不恼不怒,却是提早地将你带来东宫。如今,我们都已入住丽正殿的坐飞阁了。”说得吞吞吐吐,不时还考虑着我面色会变得如何。

      丽正殿是东宫太子与太子妃住,二公子居然为我安排了这么个地方。

      他把天策府的坐飞阁都搬到这里,是想挽留我么?

      当真好笑!

      意料之内的事,我并无他想。“尔月,那……”嗓子哑得如若鸭子,难听至极。

      既然我在东宫,那么那个东西应该也会在。

      她方似明白我想说,遂立即从内室的柜子里寻找。少顷她抱起了一副锦瑟,呈现在我面前。

      我舒心地笑道:“……谢谢!”

      她扭扭头,“奴婢没有怎么帮到姑娘,反而是连累了段将军。”

      我一怔。

      她道:“奴婢本想进崇文殿为姑娘偷取锦瑟,后来被段将军发现了,他表面上惩罚了奴婢,可内里却为奴婢偷来锦瑟。当时奴婢问他为何这么做,他只答‘此瑟乃沉冤之物’。时而不久,奴婢听闻段将军领了二十军棍。武将们都讲,段将军因为闯入崇文殿而被秦王得知了,遂换来如此惩罚。”

      真是可笑,段志玄不是因为偷锦瑟而被惩罚,却是因为去了崇文殿的原因。

      看来二公子十分不喜欢崇文殿!

      我心头飘忽,眼睑覆着忧愁。

      段志玄没有把事情原委告诉二公子,遂才受罚。

      是我,对不住他。

      尔月把锦瑟放置榻边,颇为担心地看住我。

      我抚向锦瑟,弦柱透着云彩的光,好是漂亮。

      大公子珍惜锦瑟如昔,不曾有一刻丢弃过它。

      “我爹对此瑟付诸了半生的心意,但也付去了一生的生命。”我静言思之,“如今轮到了他。”

      尔月坐下来,握向我冰凉的手。“你恨过他么?”

      “若我说恨,当年也许有,今儿皆都烟消云散。”我抿了抿皲裂的唇,面无血色,感到一袭疲惫。

      “你恨秦王么?”她支吾许久,方才问出口。

      我别无怔忡,抱着死心的眼光看她。“你呢?”不答反问道。

      她坦诚道:“奴婢还是对他恨之入骨,很想挥刀杀他。”她喟叹了声,“但奴婢知道天下之主易位秦王,奴婢若是再有此心态,只会死得更快。他操纵着奴婢的性命,只要他手一捏,我便马上死于非命。奴婢虽非贪生怕死之人,但如果我再与秦王争持下去,之于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她的话,仿佛是论述自己,也仿佛在提醒我。

      “我不知道。”我模棱两可地概括自己的答案。

      我的心里,于他爱恨交错。明明想爱,却发现无能为力;明明去恨,又发现力不所能及。

      她含笑道:“不打紧,待姑娘慢慢养好了身子再回答罢。”

      我僵着身子,点了点头。

      六月十二日,程咬金拜为太子右卫率。

      十六日,李渊下诏裴寂,表示自己愿意“当加尊号太上皇”。

      这几日,我的身子觉得好些。衬着阳光烂漫,走到外头,抚瑟作乐,对酒当歌。

      二公子把南衙四卫全部调配于丽正殿,随后在东宫正南北的宫门加重把守。而且他已经将崇文殿封锁,不许我进入。

      举杯慢啜,少许坦然。

      尔月也曾劝我,身子未愈莫多饮酒。

      我不听从,兀自饮好几杯。

      把锦瑟放在石桌上,我辄坐于石凳,用九曲鸳鸯壶斟酒,痛饮一杯后,我开始撩挵弦柱之音。调不成调,音不成音,歪歪斜斜,偏调十万八千丈。

      弹瑟再三不彀,便听寝殿里的侍臣说,二公子邀约我。

      我很想不从,他如今是当今太子,即便我再不愿意,他都有法使我认命。

      我换了件红衫,让尔月陪同。

      二公子身穿玄衣纁裳,上下绘有章纹。头上却佩戴九珠进贤冠,腿间着蔽膝,腰环佩绶和赤舄。热辣的阳光为他清冷的面容镀了一层微薄的光晕,暖意融融。

      我觉得无端讽刺。

      大公子和四公子是他所杀,他为何还能够惺惺作态地穿着冕服?

      他朝我迈步来。

      我笔直地站在原地,阴郁地盯住他。

      尔月已是跪下身行礼,叩拜说道:“太子金安。”

      我不从,目色冷冷。

      他对我的无礼丝毫无怪责之意,叫了尔月起来后,牵起我的手带我走。他浅笑,两腮的梨涡若隐若现。“今日天色很好,我想带你去骑马。”

      我不反抗他的触摸,却感到已无当初的温热。

      他揉揉我冰凉如柱的手心,给我温暖。他带我去宫里的马厩,这儿比秦王府和天策府都大,马匹的品种繁多。

      我一眼相中了马厩内不远的特勒骠,眼前微微一亮。

      他看出我的心思,遂唤侍臣丘行恭牵来特勒骠。

      将我托上马背,他踩住马镫,翻身落在我的身后。双手揽住我的腰身,紧紧不放。他的下颔抵着我的脖颈,干燥而热的气息喷在我衣衫内。他收住缰绳,一踢马腹,特勒骠未惊半分,慢悠悠地前进。

      我心里有些惊,以往骑马他从未将我抱在前头。

      他细声笑道:“你心底许是怀疑了。”

      我无半丝喜悦,目视前方。

      “沉冤当真是长大成人了,”他搂紧我的腰,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颈子。“我以前每逢骑马都让你坐在后头,其实我只想让你明白,你是个毋须依靠我的顶天立地的女子。”

      我心中一沉,不免错愕。

      他深情婉转道:“同时我也看到你的小心思,遂到了今日我才将你坐在我前面。”继续说,“沉冤,你感受到我为你做的一切么?”

      不只是说这个,还有很多很多背后的付出。

      我迅速整理情绪,不可被他的表面所骗。

      事实摆在眼前,是我亲眼所见,他一箭射穿了大公子的喉骨。

      从那时起,他不再是我的二公子了。

      他只是一个陌生的附有权力的主宰天下的未来天子。

      看到我的置若罔闻,他于心底沉沉地叹息。骑了两三圈,我们无语相对,他就送我离开。将我送返坐飞阁时,他似乎瞥见了凉亭外放置的锦瑟,眼神里的深凛一闪而逝。

      我并无察觉太多,只又开始度日如年。

      廿九日,天策府被废除。

      李唐再也不存在“天策上将”这个官职。

      三十日上午,我坐在坐飞阁外的凉亭里,抚瑟畅饮,沐浴在阳光之下。

      尔月劝我莫饮过多,以免伤身。

      如此之话,我曾听二公子讲过。

      假若一切都未变,假若一切都能回到从前,我宁愿从未对二公子付出过甚。我便不用像今日这般,总是借酒浇愁。

      二公子携尉迟恭和丘行恭,步伐沉重地从太极宫赶过来。

      我和尔月皆在凉亭内,我抚瑟,尔月添酒,本是快乐。

      二公子走入凉亭,身形瑰伟,遮了我的阳光。

      我静默,不做出任何礼仪。

      尔月见此,连忙下跪施礼。

      二公子幽黑的眸子掠过石桌上的锦瑟,“我每每邀约你,你总言不得闲。原来总是躲在此处,睹物思人。”

      我平淡地扫他一眼,出声令道:“尔月,你先下去罢。”

      尔月张了张嘴,不知说甚。被我眼眸一看,她连忙住嘴,缓缓退下。

      他道:“你送给大哥的锦瑟当真是精致,难怪你会念念不忘,甚至是求助志玄,让他替你去崇文殿偷取。”他的手忽然伸来,攫住了我的两腮。眸子锁住我的视野,让我陷入了他寒素的目光中。“人已逝世,为何你还留恋不舍?”

      我仰起脑袋,淡漠地对上他的眼。“他是你所杀的,并非逝世。”

      他的手指似想捏碎我的骨头,“回答我!”

      尉迟恭神情一闪,往后退了步。

      “如你所说,睹物思人。”八个字,断然让别人听了也会当场气死。

      可是他不会,他只益添深邃。“沉冤,你莫要挑战我的能耐。”

      “不敢!”我平声道,语带拘谨和陌生。“你乃当今太子,一旦不欣喜,我岂不是成了你发泄的敌人?之于我,没有益处。”

      他甩开手,任由我的脸颊偏去一边。望着我的两腮红通,他岔开话题道:“你滑胎不久,又加上惊伤过度,不宜吹风。”唤来丘行恭,“扶姑娘进去,若没我的命令,不许她擅自出来。”

      我知道会有如此结果,也无多大伤痛抑或惊诧。

      尉迟恭向二公子道:“太子殿下,这样岂不令沉冤的身子骨更加……”痊愈得慢!

      二公子断然道:“我有分寸。”

      尉迟恭也不敢多辩,“是!”拱起双手,敬重颔首。

      丘行恭扶着我,行回坐飞阁内。

      七月,二公子的武将文臣已经把守各大关卡,各司其职。

      我连日来都在坐飞阁内度过,二公子都没来过。

      李靖依旧为我诊病治疗,也常说外头的大事。

      大公子膝下五子与四公子的五个儿子皆被坐诛,男丁无一幸免。

      东宫和齐王府各自赶出去的女流之辈均服刑于牢狱,无论老弱。

      李靖道:“沉冤,你的身子比以前虚弱了许多。”

      我哂笑微微,“是么!”

      他道:“事已至此,我们都改变不了甚。你何不放开心怀,接纳一切呢?”

      我道:“师父时常教导我‘随心所欲’,我现儿不正是听您的话,学着如何随心么。”

      他微怔,进而道:“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我撤下虚伪的面孔,平淡地望去窗外。

      “一个月后太子就会在东宫显德殿御极。”他观察我安静的脸,忽然叹息。

      我还是一句,“是么!”

      二公子登基了,会放我离开么?

      李靖迟疑片刻才道:“太子知道你最近不愿见任何人,遂让我自由出入东宫。一来让我方便调理你的身子,二来让我多些开导你。”

      我喷薄道:“到底是开导,还是教导?”

      他眉头略蹙,似乎不相信我所问。“无论如何,太子也吩咐下去了,他这个月都会在丽正殿住下,不会来此。还有,他盼望你能在登基大典的那日出现。”

      “师父!”我脸色怃然,“从我入住东宫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触摸外头的蓝天白云了。我如今过得很宁静,毋须强求甚,拒绝甚。可为何他还是要来扰乱我的生活?”

      他不语。

      我继续道:“请师父替我答复太子,从今往后我都不会离开坐飞阁的。这样的保证,太子便会放心了罢。”

      他的眼梢骤转黯淡,缓缓垂头而叹气。

      连番几日,都有人来劝我。

      抚瑟无乐,举杯邀人无趣。

      我看着尉迟恭和程咬金,不惜想着,他们几日前不还掐架,如今怎又变回好兄弟?

      程咬金在我面前踱步,徘徊的心绪曝露无疑。

      尉迟恭惴惴不安地看我,想从我身上探出怪异的答案。

      我拨好弦柱,斟酒一杯。“你们到底所为何事呢?”

      尉迟恭突然大惊小怪,面容倏地在我眼前扩张。他的双手撑在锦瑟上,伏首紧盯我。“你……说话……与我说话呐?”

      我冷睨他一眼,觉得他甚是无聊。举杯慢啜,酒入愁肠,方觉更愁。

      程咬金一手拉开尉迟恭,细声道:“你干么啊?”

      尉迟恭问道:“你可还会原谅我?”

      我放下酒杯,一眼看中他的心虚。“不会。”深含绝情的目色,肆意绽放。

      早知结果,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他气怒,“你恼我、恨我可以,可你为何总是忽视太子殿下待你的好呢?”

      我瞥了瞥他,继续抚瑟。

      程咬金扯住他的衣角,他怒得甩开程咬金。

      他道:“你看着他们二人的死,所以你怨恨我们。那是不是我和殿下死在你面前,才能销蚀你心里的绝情?”

      “若是可以的,”我挵一根弦柱,发出微妙的音色。“悉随尊便。”

      “你——”他压得怒色无以释怀。

      程咬金道:“沉冤,我们都是粗人,不懂大道理。可是我记得书上常言道:若一个人待你好的,便会一辈子待你好。若一个人待你绝情的,便会一辈子待你绝情。”

      我微微说道:“因果循环,善恶终有报。”

      他扭扭头,“不是的,你认为殿下冷血残忍,但你也知道,他的心里存着一颗热忱仁慈的心。他所做的一切,在你看来或许是丧尽天良。但我看得出,他还是顾及亲情的。”他徐徐地看我,“当时众人都劝他快刀斩乱麻,可他还是迟疑未决。终于在敬德的威逼利诱之下,他才痛苦地做出决定。这样的人,依然还无情无义么?”

      我慢慢地转眼,聆听他的一言一语。心头时有荡漾,烟波浩渺。

      “我们不应该只停留不前进,既然都过去了,为何还要……”突然间他刹住了话,极力地搔搔脑袋,努力拼凑。会儿子后,他“啊”的叫了声。“耿耿于怀呢?”

      我长吁一声,自闭双目。脸色苍白,眼睑颤动。

      他微笑地看了看我,随而看去尉迟恭。

      尉迟恭还处于愤怒的状态,觉得我实在冥顽不灵。

      良久良久,程咬金拉着尉迟恭,向我道别了些话,渐渐走了。

      纠结的心思,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时光荏苒,终于到了武德九年八月初八日。

      李渊以《禅位皇太子诏》传位于二公子,自称太上皇。

      “乾道统天,文明於是驭历;大宝曰位,宸极所以居尊。在昔勋华,不昌厥绪,揖逊之礼,旁求历试。三代以降,天下为家,继体承基,裔嗣相袭。故能孝飨宗庙,卜世长远,贻庆后昆,克隆鼎祚。朕膺期受命,握图阐极,大拯横流,载宁区夏。然而昧旦丕显,日昃坐朝,驭朽兢怀,履冰在念,忧勤庶政,九载於兹。今英华已竭,耄期倦勤,久怀物表,高蹈风训。释累遗尘,有同脱屣,深求闲逸,用保休和。皇太子世民,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自雷缔构,霸业伊始,义旗之举,首创成规,京邑克平,莫非其力。乃皇极已建,天步犹艰,内发谋猷,外清氛由。英图冠世,妙算穷神,伐暴除凶,无思不服。薛举负西戎之众,武周引北狄之兵,胃起蜂飞,假名窃号,元戎所指,折首倾巢。王世充藉府库之资,凭山河之固,信臣精卒,承闲守险;建德因之,同恶相济,金鼓才震,一纵两擒。师不俞时,戎衣大定,夷刘闼於赵魏,覆徐朗於谯兖。功格穹苍,德孚宇宙,雄才宏略,振古莫俦,造我大唐,系其是赖。既而居中作相,任隆列辟,百揆时总,三阶以平。地属元良,实维固本,万邦咸正,兆庶乐推。晷纬呈象,休徵允集,华夏载伫,讴颂知归。今传皇帝位於世民,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夫政惟通变,礼贵从宜;利在因民,义存因要。条章法度,不便於时者,随事改易,勿有疑滞。昔汉祖拨乱,身定大功,群臣推奉,光宅帝位,而事父资敬,五日一朝,备礼尊崇,号称太上。朕方游心恬淡,安神元默,无为拱揖,宪章往古,称谓之仪,一准汉代。庶宗社之固,申锡无疆;天禄之期,永安勿替。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圣旨颁布,天下皆知。

      八月初九,二公子在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

      坊间万人空巷,欢庆纷飞。天下百姓皆是热闹,看着长安宫城的方向。

      今日乃新皇的登基大典,他们可望不可即,只能在心中欣羡膜拜。一时间,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号角齐鸣,钟磬余音袅袅,摇摇引领万人齐聚宫城外。看此宏伟华贵的排场,众人无不看得耀眼生花,称赞之声不绝如缕。

      从骊山遥望长安,只见东宫如山巍然屹立。天下子民,百官诸公皆俯首称臣,只等新皇的出现。仪仗队伍巍峨迤逦,延绵伸长,直至东宫以内。

      东宫正南坐立三大宫门,广运门、重明门、永春门。边缘之上筑有台阁,四周各建有门楼。从三大正门出来,能见右永福门和左永福门。穿过偌大的显德门,对远直眺东宫第一正殿的显德殿。

      显德殿的大殿,庄严肃穆,气魄雄伟,虽比太极殿稍差几许,却也能媲美。宫殿外,筑有石阶。而石阶下,是刁斗森严的广场,容纳将近万个皇亲贵胄。

      满朝文武跪地朝拜,排场壮阔,人群居多排到了显德门外。

      二公子身着赤黄对襟龙袍,头戴十二冕旒、十二章的冕冠,前圆后方,天圆地方。腰围九环团花带,下坠佩鱼佩绶赤舄,和足蹬六合淡青龙靴,蔽膝。他的身旁站立贴身侍臣护卫将近十名,其中便可看见丘行恭。

      眉分八彩,目似流星。唇缀清冷,面如白玉。神采傲立,笑意风发隐隐明。二公子脚踏实地向前行,显德殿内铺设红毯,印证着他每一步的霸气凛然。

      殿内文臣武将各分站一排,从大殿内顺着殿外的石阶,蜿蜒绵长,直达云霄。群声山呼,万岁万万岁。

      宫廷燕乐,萧韶得意。升平歌舞,新元开启。

      我躲在显德殿的北门楼上,眺望二公子御极。心里百味杂陈,既有淡淡欣喜,可瞬息又被伤痛斑驳掩盖。

      他坐上龙椅,八宝九龙金光散。

      百官再山呼万岁,

      此时,裴寂从显德殿内殿携诏书和象征帝王权力的合同铜鱼符出来。他站在二公子身旁,铺开诏书,朗声宣出《命皇太子即皇帝位册文》。

      册文一旦公诸天下,即表明李渊正式逊位于二公子,从此安心当太上皇。

      “夫天生蒸民,树以司牧,三灵辅德,百姓与能。粤百夏殷,传业裔祚,轨物长世,率繇兹道。朕祗膺灵命,肇开宝历,声教所覃,无思不服。然而万几填委,九区辐凑,明发不寐,极夜观书,听政劳神,经谋损虑,深思闲旷,释兹重负。咨尔聪明神武,德实天生,君人之量,爰备夙成。王业初基,骤雷伊始,英谋独断,秘策潜申。及拓定关陇,澄清河雒,北通元塞,东静青邱,宏图遐举,元功克茂,氛雾廓清,鲸鲵斯尽。泽被方外,声畅无垠,总统机衡,百工以正。敷宏德化,四门允穆,讴歌所属,宇内宅心。象纬告徵,灵命斯在,朕是用上稽苍昊。俯顺黔黎,推而弗居,就垂显号,致皇帝位於尔躬。今命司空上柱国魏国公寂、尚书左仆射上柱国宋国公赍玺绶授尔,其纂承洪绪,对扬休命,式隆宝祚,以康四海”。

      宣读完毕,裴寂跪拜行礼,且后将手中铜鱼符递至二公子面前。

      二公子神态自若却也慎重地接过铜鱼符。

      满朝文武复又叩拜欢呼,声音整齐有序。众臣脸上皆扬起笑意,神采奕奕。

      二公子双手提起铜鱼符,高举眉额,高喊了声“平身”。他的声调绵延不绝,犹如青鸾盘旋在崇山峻岭,不肯离去。

      天地动摇,喜鹊搁停,只为捕捉这一刻的辉煌。

      少时,文武百官起身。

      我双脚一软,倚着柱子观看这一幕天命所归的场面。心里纵然是痛是绝,再也不能妄想改变。摁住发疼的心口,我梦呓般地呼吸,协调不了欢欣鼓舞的感情。

      二公子认真宣布,次年改元贞观,象征新时代的开始。

      大赦天下,恩泽福存。

      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免租调二年,自余给复一年。

      定国之庆典为正月十五,是为上元节。

      我阖眼,泪珠连连。身子沿着柱子慢慢滑下,坐在地上抱膝哭泣。五脏剧烈地撞击摇晃,点着决绝的火苗,訇然焚烧。大火热烈地燃烧着我的心腔,试图将我带入浴火焚毁的境地。

      一时三刻,我直觉呼吸窒住,钻心蚀骨的痛如梭穿摆,绞着心脏的每一寸。

      皮肤各处仿佛万箭穿心,又似千虫万毒啃食自己。我揪着衣领,痛不可耐地趴在地上,颤颤发抖。蜷缩着骨头的痛,正一步步地收缩。压抑的血脉,像虫子般咬破□□,诸般感受涌溢。

      我忽然觉得身体又冷又热,皮肤与骨头之间好似有甚在蚕食。慢慢地啃咬着我的骨髓,餐饮着我的鲜血。双唇、脸颊、眉眼,皆都变成了绛紫色,随后簌簌转黑。面容可怕狰狞,青筋暴现。

      我尖叫出声,心里期盼有人经过。

      全身都痛,寒热交替。

      渐渐地,我的脑海里回忆起青梅之时,与大公子与四公子把游同乐,与段志玄练剑,与二公子针锋相对。无限乐趣,一下冲上了心灵。不到片刻,周身刺骨的痛楚刹那撕碎了我的思绪。

      身形慌抖了两下,遂也沉下去。我闭上眼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感觉有人探了探我的额头,继而便是清凉的温柔。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睑,呓语道:“爹……娘……”喘着气,似若回光返照。

      尔月见我半醒半睡,连忙扔了手里的帕子。轻拍我的脸颊,唤出我的名字。

      我怀着欣喜,张大眼望去。只是尔月,没有魂牵梦绕、极尽爱护我的父母。

      尔月露出焦急却喜的脸,高声叫李靖。

      李靖行进,走近榻边,含着忧愁看住我。

      我用手摁着肚子,觉得肿腹如瓮。魂飞若散,眼眸迷离,看不清晰。

      他先令尔月退下,慢慢地将我扶起。

      我感到很痛,眼角挤出了泪水。

      他心里一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沉冤,你现在觉得如何?”

      我咬住发冷的嘴唇,半晌才苦笑道:“还、还好。”身上的痛比之前来得更加隐秘无神,“师父,我的心疾……莫非已经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他握住我的胳膊,面如土色,并无光泽。“有件事我一直辗转反侧,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你告诉我罢。”我抿抿干裂的唇,言简义丰。

      他思索良久才道:“你的身体内被人种了蛊毒。”

      我一悸,摁着肚子的手战栗。

      他心中震痛,“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当年你中的毒是苗疆的金蚕蛊。”

      我深深吸气,问道:“是何意思?”

      “我以为你只是中了蛇毒,可万万想不到你的身体内已置蛊毒。如今你之所以感觉全身蚀痛,可见是因蛊虫正慢慢蚕食你的五内和筋血。”话音刚落,他自责地垂下头,觉得自己枉为医者。“我作为你的师父不但救不了你,而且只能硬生生地看着你被蛊毒折磨。看到你备受受煎熬,师父的心很痛啊!”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因此叱喝自己。

      我道:“可还有救?”

      他扭扭头,眼睛湿润。“……只有下蛊者才可解救。”

      我一眨不眨地瞅去屋梁,“师父,我还有多久的命?”平静地问。

      他霍然抬头,四肢已凉入骨。“若蛊毒不发作,则可保命四年。”唇色褪去了光亮的颜色。

      我眼神飘忽不定,迳自想道:“我还有四年命?”

      蛊毒不发,还能保我四年无虞。

      他甩了甩头,“只要蛊毒一日不发,我都能替你抑制住体内的毒性。我过一阵子就会去太医署寻找最好的医官和翻查典籍,我会治好你的病疾。”握住我的手,一次比一次吃紧。

      我泛着空落落的眼,“就算我不会因心疾而死,也会因蛊毒发作而丧命?”泰然处之。

      苍天对我真好!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心酸极了。

      我道:“此事莫告诉任何人。”捉住他一只手臂。

      从一开始,我就不想把自己患心疾的事告诉别人。如今我还被人种了蛊,就更不能说出去。

      “师父您答应我罢。”我摇了摇他的手臂,略带矫情。

      他犹豫不决,内调的气息瞬时混乱。

      他不答,我就当他默认。

      “师父,沉冤还有一事想求您帮助。”我说,“请新皇移驾三清殿。”

      三清殿位于太极宫的东北角,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阁楼。楼分三层,陈设简陋,一般人皆不会进内。

      既然我知道有此结局,我该与他作个了断了。

      李靖虽然不明,却点头答应。

      入夜,尔月为我引开南衙四卫的注意。

      我辄挑起灯笼,离开坐飞阁。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三清殿。里面铺满了灰尘,从无人来清扫。

      我踩着“咿呀”作响的楼梯,慢慢走上三楼。

      三楼的栏杆外有一处高台,迎风弄月,摘星紫薇。

      紫薇星辰靠近东宫的上方,天下之主已是二公子。

      我跨上栏杆,爬到高台,感受风从四面八方扑来。放下灯笼,张开怀抱,天地任我翱翔。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遽然,我听见了有人唤“沉冤”几声,语带焦灼,似有不安。

      我恻恻回首。

      二公子卸下冕冠朝服,只着月黄阔袖便服衫,金博山通天冠佩戴在头上,熠熠生辉。脚踏普通的六合靴,别无其余累赘之物在身。他喊住我,低沉的话语有些焦躁。“沉冤,下来。”慢慢朝我招手,示意我下去。

      我原封不动地站着,俯视他的面容。突然间发现,原来居高临下的感觉是这么虚渺的。

      唯独懂得帝王术的人才可明白何谓真实。

      他如今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倘若没有丝毫帝王术在手,他根本无法成为万民顶礼膜拜的人。他众星拱月,就连太白金星都来助他一臂。

      我听从他的话,慢慢地下来。

      他箭步上前,双手搂过我的腰,将我的脑袋摁在他的胸膛上。

      我听着他强烈而急促的心跳,刹那觉得眸寒心酸。

      他抑着眉头的思绪,问道:“你不好好待在坐飞阁,唤我来此作甚?”他似乎已经忘了将我拘在坐飞阁的事情。

      我静默不语,眼睛红了一圈。

      如今的他,无唤自己为“朕”。只还是,我的二公子。

      他轻拍我的背脊,以为我是吓坏。“段傻子,以后莫要作出危险的举止了,我方才几欲被你吓着。”语罢,他轻微地露出几分释怀的笑意。

      我在想,我站在高台上他就这样害怕。假若哪天我离开了他,他会如何?

      他轻推开我,执起我的双手。眉目含笑,深情款款。“你嫁给我好么?”

      我充愣地昂起头,贯注他心底的柔情似水。

      他道:“当初我问你的时候,你心里是拈酸的。如今我再问你,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我就这么看着他,无语凝噎。

      他的眼充满耀眼的光彩,清曜如星。“我们不以皇家之礼成亲,只需百姓之礼可好?”

      如果这句话早一点说出来,我会开心得睡不着觉!

      可是,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

      我刹那震住了心,陡然挣开他的手。“我不会嫁给你的。”

      心里的喜悦顿时消逝,他不可诧异地看住我。“为何?”

      我忍着心里的苦,故作平淡说道:“我不会嫁给一个弑兄杀弟的人,否则我午夜梦回时只怕会遭天报应,甚至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眸色转变暗沉,黧黑的眼透着漩涡,逐步向我索取。“你还是怨怪我?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的不忠不义之人?”

      我心神俱焚,退后两步。

      “我是皇帝这个事实,凭谁也无法改变。”他慢慢地走近我,“你也是一样。”

      我按着心口的蚀痛,“你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我只有我自己而已,你为何不放过我?”低哑着嗓子,我吃力地叱喝。

      他见我心焦作祟,眼神的凌厉稍褪。“你嫁给了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你有我,将来也会有子孙绕膝。”

      “你休想禁锢我!”我奋力一吼,“你以为我嫁给了你还会如从前那般如意么?不会!你只是利用别的方法拘禁我,好让你一辈子将我锁在你身旁,由你肆意伤害。”我收了收怒气,“我心里敬你是二公子,求你放我出宫罢。这儿是一处鸟笼,是食人的牢狱,你若不想见着我终日愁眉苦脸,便放我走罢。”遽然,我“噗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曾几何时,我会如此卑微懦弱?

      他不可置信地望住我,眉尖的怒意挑染心头。

      我连自尊都不要,为何他不能放下自己的仇恨?我弯身叩首,“陛下,沉冤在此请求你加以重罪,把沉冤流放宫……”外面。

      “住口!”他的面容平静无波,嘴里却动了怒。

      我惊吓出眼泪,抬起苍白的脸看向他。

      他怅惘若失,眼瞳暗含波涌。双眉紧蹙,似愁却恨地攫住我的视野朦胧。“朕是大唐天子,即便你逃出了长安,也逃不出朕布下的天罗地网。”迅速跨步来,他使右手抓起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拉起。“段沉冤,朕不许你逃离朕的身边!”

      我抹起一袭惶惶之色,笑道:“这是你使出的帝王术么?”

      他唤自己为“朕”,他是一个皇帝啊!

      他微震,快速掩饰。“朕告诉你,你休想离开这里,休想离开长安!”语罢,他推开了我,怫然甩袖,踏着沉重的步伐下楼。

      我身形抖软,不由自主追了几步,刹那“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心如刀割,被蛊虫一口一口地撕碎啃食。我趴着,把脸侧在地上,眼泪顺着眼角滑在了地板上。嘴里念念有词,喁喁私语,句句呢喃。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一遍复一遍,直到眼泪都流干,心痛都发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上言相思,下言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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