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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太白经天,玄武易主 ...

  •   第三十八章太白经天,玄武易主

      当我苏醒,身旁陪伴的人已非李靖,而是二公子。他的身旁还有秦琼和程咬金。

      秦琼谦和的笑容驱赶了我身上的寒寂,我也想回报他一笑,可嘴唇已干裂得无法开启。

      二公子见状,斟了杯茶,微微弓腰,把茶水递到我的嘴边,轻清问道:“可还好些?”

      我一手撑着榻,一手奋力往前推。

      杯盏落地,听得了“砰”的陶瓷破碎声。

      他的眼无怪责之意,清冷地看过秦琼。

      秦琼心下领会,连忙坐在榻边,将我扶起坐好。

      程咬金重新斟了杯茶,把茶水递到秦琼手里。

      他小心翼翼地把水喂入我口中。

      饮了水,我感觉好多。轻咳一声,我沙哑道:“尔月……”再也接不下去,胸口起伏很大,每一个字都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

      他的面色有些黯然,却还笑道:“李将军说你气虚血弱,得多补补身子。”瞄瞄二公子,他片刻静默。

      我探出手,抓去秦琼的衣袍。“尔月怎么样了?”额角已是凉意涔涔。

      他褪去笑脸,轻声道:“她公然行刺殿下,已被拿下。家仆把她打得半死,丢出了府外。”

      我憋着眼睛里的泪水,无语凝噎。骤然,我斜视着二公子,怒色摄于他寒眸内。“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近前观察我苍白的面色,心底一痛,眼含怜惜。“她是四弟的细作,是她联合四弟和张婕妤,使太子入罪。”

      “你只是想为你自己洗脱罪名!”我奋力号叫。

      “他们接二连三陷害我和你,你为何还要替他们说话?”他的眼色沉迷雾色。

      程咬金插嘴道:“沉冤,殿下只想帮你出一口恶气。”

      我的眼角滑下泪水,瞪去二公子。“可你为何要把她打得半死?你如此羞辱她,何不一刀杀了她更妙!”心焦加剧,隐隐痛得面容抽搐。

      秦琼极力稳住我乱动的身躯。

      二公子眉头一凛,眼眸如云定墨色,并无多余的解释。“她潜伏秦王府多年,目的就是要杀我们,如此之人……”

      “我不想听你说!”我吼断他的言语,焦虑的心失衡,起伏跌宕,宛若崇山峻岭染上了死寂的黑。“你给我走,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走——”撕扯喉咙地咆哮,只想把心中的痛宣泄。

      猛然,眼前复暗,之后的事再也晓不得。

      两日后,我才渐渐清醒。

      好想就这么睡下去,无忧无虑,无霜无尘,自由自在多好!

      好想回到幼时,没有尔虞我诈,却把青梅嗅。

      真正张开眼,二公子已不在。

      环绕整个房间,只有秦琼和程咬金。

      我想起身,秦琼却按住我的肩膀,笑道:“你还是躺着罢。”

      我点头,哑着嗓道:“我师父呢?”

      程咬金憨憨地朝我一笑,“他在救人呐!”

      我不明所以,双眼微眯。

      秦琼道:“其实,殿下是有仁慈之心的。尔月已是半死,且又丢于府外。这两日我和咬金为了你,也为了她,遂求殿下放过她。我们在外面跪了许久,殿下才消解怨怒,他对尔月说‘倘若不是因为沉冤的病疾须得有人照顾,本王决不留你性命’。最后,尔月被我们抬回了房间,现儿正被李将军医治呢。”

      我的眼珠子瞪了瞪,有些呆滞。

      程咬金“哈”的笑道:“你晕了两日也该饿了罢。”回头从矮桌上捎来一些点心,摆弄在我面前。

      我摇摇头,不想吃。

      他敛起笑容,抿唇半晌才道:“即便你不吃,你肚里的孩子也要吃啊!”

      我一怔一惊。

      秦琼道:“你和李将军瞒得我们也久了,你都怀孕两个月了,莫非你想在大腹便便之时才告诉我们?”

      我忽然苦笑,未语。

      他道:“这件事殿下也知道了,他对你和李将军虽然生气,却也明白你现儿不想见他,遂才令我们留下来陪你。”

      我撇下眼睑,挥走心里的某些思绪。

      程咬金望住我,自个儿也不好受。瘪瘪嘴,他闷声道:“你变回以前的沉冤好么?”

      我复一滞。

      他傻笑,“以前的你好不可爱泼辣,有些时候比敬德还野蛮呢!尽管你很冲动任性,你还是会笑得快乐。”俄而,“眼下的你,被病痛折磨,被好友伤害,失去了以前的笑容。”

      我眼圈红了红,用微凉的手覆盖他的手背。“你莫担心我,我没事。”

      他努努有些烫的鼻子,“你快些好起来啊!”

      我用力地“嗯”了声,心里感动。

      秦琼见着我俩,慰藉地笑了。

      四月,千花锦绣,谁在丛中笑?

      李渊派遣李靖出征,与颉利可汗于灵州激战。

      未几,突厥兵败北。

      待五月,我的肚子已微微突出。

      二公子待我的关心不绝于耳,可他愈是如此,我只会愈发地躲避他。想到他的手沾满了尔月的血,我竟然不敢去触摸他。

      曾经他的手给我无尽的温热,现儿我却害怕得想逃离。

      鸟语花香,海棠扑蝶。玉盘珍羞,未有滋味。

      这日惠风和畅,实在是难得的出游佳节。

      我和阎立本坐在听蝉斋外的石凳上,看着他妙笔生花,画出每个独树一帜的我。

      我被困在听蝉斋也该有一年多罢,不见天日、坐井观天的生活最初是不适合我,但我无法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低头看去自己已有四个月的肚子,我觉得一条小生命正茁壮成长。

      李靖告诫我,即便我不顾自己,也要顾及孩子。

      这是我和二公子的孩儿,假若当初听闻怀孕的消息,我必是喜出望外。可眼下,我只觉得连累了这个孩子。

      “画好了!”阎立本的欢笑声唤醒了我。

      我抬起头,让他把丹青给我瞅瞅。

      他拉开横幅,一副水墨丹青活灵活现地显示出来。

      丹青描墨色,但见佳人笑。已非豆蔻女,少妇多慈爱。

      我“噗嗤”地笑,慢慢地站起来。

      他吸口冷气,连忙搀扶有些笨重的我。

      我走去桌旁,清点颜色。

      “你要作甚?”他好奇地探出脑袋。

      我一手撑着腰,一手执笔,“这些日子你教了我如何描摹,我现在想试试。”

      他狐疑地看了看我的肚子,“可以么?”

      我道:“看着罢。”

      毋须少顷,便收笔放桌面。

      他拿起我的丹青欣赏,虽无自己的细腻雅致,却也别有风味。他朝我笑了笑,脸微微拂红。

      我露齿生笑,忽觉浑身轻松。

      也许只有在阎立本面前,我才能找回孩童那种天真。

      自从我有了身子,李靖常提醒我,我必须多笑,这样对肚里的孩子有利。

      他还说,我的身子虚弱,其实是不该怀孕的。否则,可能会害了我,也害了孩子。

      我执意挽留,明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支撑不了,却也撒野。

      他最终还是遂了我,不过劝我,若是太辛苦的就会让我流产,以此保命。

      我摇头失笑,不禁想,他当真信不过我?

      中旬,秦王府突有禀报。

      大公子设宴款待王公大臣,并邀请二公子入东宫把酒言欢。

      众人皆劝二公子莫去,认为“此乃太子之诡计”。

      二公子不从,只身前往东宫,一睹大公子想戏耍甚花样。

      果不其然,宫人消息传来,说二公子中了奇毒,以致引起气疾,吐血颇多。

      还好,淮安王李神通救护及时,才保住二公子的性命。

      尉迟恭等武将以为,是大公子试图毒害二公子。如今未遂,只怕他不知再有如何花样。

      我感到心里发冷。

      该骂二公子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该骂大公子毒?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口面不知心。

      一个唤王晊的人向我告密“东宫的饮食器皿一向由宫人负责,可此番饮宴却是由齐王府的人负责”。

      我记得这个王晊乃东宫太子率更丞,他曾经向李渊告密过关于天策府是“小朝廷”的事,真想不到他居然是二公子的细作。

      我听到“齐王府”三字时,并无惊讶。

      入夜,整个秦王府都灭了烛火。

      由于二公子中毒且气疾发作,遂众人都围绕在他的书房里,为其守候。

      这时候的侍卫防守是最薄弱的。

      我请李靖替我在二公子书房里拖延时间,免得被段志玄和尉迟恭发现我逃走的端倪。然后,我求程咬金带我出府。他的耳根子软,遂我才敢寻他帮忙。

      他义不容辞,不畏二公子命令和生死,毅然带我出府。

      至齐王府,我让程咬金看守。

      他一口答应了,还说慢点也不相干。

      明明笑话,可我已感动得无法自语。看他一眼后,便从后门进去。

      走过些路,就在一个院子里发现了四公子。

      他的身影单薄,眼神无助地远望天空的夜色。手抱九曲鸳鸯壶,忽然将其举高,张开嘴,对准壶嘴,让酒液从壶嘴泻入他的嘴里。

      我挺着肚子,慢步走去。

      他的面色衬着朦胧的月光,显得有些绯红。醉态三分,眼底深幽处苍凉可悲。

      我轻声唤道:“齐王。”

      他瞄了过来,瞅瞅看,顿时以为幻觉。兀自偷笑,嘴角苦涩。“其实醉了也好,这样就能看见沉冤。”

      我复走前,再唤一声。

      他撇撇手,“你莫唤了,齐王不在。这儿只有四公子,只有李元吉。”话音刚落,傻笑。

      我眉头蹙着,眼神沉重。我抢过了他手中的九曲鸳鸯壶,“你醉了。”

      感觉手上空空如也,他浑的跳起,瞪圆乌亮的眼睛。“你干么?把酒壶还给我啊!”

      我退后,攥紧手里的酒壶。“你太不像话了。”静静吐话,眼色发暗。

      “与你何干?”他嗤笑,“这个九曲鸳鸯壶我和沉冤各有一个,活该你没有!”两手伸来,胡乱地捉摸一番。“你别妒忌我们,这可是我们的宝物!”

      我怔了怔,心中默然。

      他如此在意九曲鸳鸯壶?

      他低吼道:“你已经抢走了沉冤,为何还不放过我的酒壶?”仿若小老虎张牙舞爪,外强中干。

      我还是退后了一步,“你看清楚我是谁。”

      他忽然沉寂,看住我一发不言。“你是……”手指向我,身子摇摇欲坠。视线由上至下,直到看到我的突起的肚子,才辛酸笑道:“沉冤你来看我了!”握向我的肩膀。

      我看着他,“是不是你对秦王下毒的?”

      他神色一挫,不敢看我。

      “只有蠢人才会这么做,秦王根本就一眼看穿你的诡计,却又故意不拆穿你。他甚至还以身试毒,以此使你始料未及。你以为秦王中计,其实不然,中计之人乃是你与太子。”我分析透彻,通俗易懂。

      他慌了,“我是想害他,而且还想一箭双雕。”

      我静默未语,听他细说。

      他道:“我把九曲鸳鸯壶交到太子手里,让他请秦王饮下毒酒。壶内的两个酒囊,我都放了毒药。无论太子如何转动机关,秦王都会中毒吐血。如此一来,太子毒害亲弟之罪便公诸于世;二来,秦王从此就会在我眼前消失。”

      “可你想不到秦王早就看破你,他估摸只饮了一杯酒便导致气疾发作,吐血数斗。”我看尽他内心的狠毒。

      他牵引我慢慢坐在台阶上,脸色有些腼腆,眉开眼笑。“我们不说他们好么?”

      我与他坐在石阶上。

      他乐滋滋道:“我们回到以前,你靠着我的肩膀陪我饮酒。”

      “是何时起你就开始骗我了?”我放下九曲鸳鸯壶。

      他闷声不响,似乎不愿提起。

      “彼此相识之时?”我忽然问。

      他谈虎色变,手忙脚乱,急声道:“不是啊!我是真心与你交好,希望能做你的青梅竹马。那时的我,是全是真心实意为你付出的。”于心有愧,眼角急出了泪花。

      我心里有些温暖,毕竟听见了他的真心话。

      沉吟良久,他叹息道:“我们有多久没一齐过生辰了,你还记得么?”

      我思绪万千,感受良多。“许久了罢。”

      都不记得了。

      他执起我的右手。“这一年的寿辰我只怕是等不到了,但是我很想与你同过。”泪水铺在乌亮的眼眸里,星罗棋布,凄凉苍茫。

      心内一痛,我使力地咽口水,妄图掩盖自己的伤心。

      他道:“我想要的,你都给我了。我曾听说,一个人不能贪心,否则会遭天谴。我也不会再要你甚,只是……”泪水究竟是夺眶而出,心底的血翻搅腾涌。“我希望你能与我有一份相同的礼物,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本想说“不好”,但心底最真诚的呼喊却溢流在外。“……好啊!”

      他把自己的右手递给我,我轻轻地捉住。他实紧地捉着我的右手,生怕放手便是万劫不复。

      不一时,我们同时张开口,咬住了彼此的右手腕。

      刹那,我流下了哀恸的眼泪。

      我们似乎都用尽全力,把手腕上的皮肉咬得死死的。

      他见我拼力,自己要比过我。

      我倏忽感到舌尖上感到丝丝的血腥味,右手腕上好似被人撕开了一层皮,教我全身都在颤抖。

      良久良久,我们才松开彼此的手。

      右手腕上烙印了一个淌着血的牙印。

      我抬头看他,他的唇边有丝微血渍。伸出拇指,为他小心擦拭。

      他笑逐颜开,眼泪滑落。

      我收回手,滚烫的泪水滴在手背上。不再多说,我撑腰站起,快步离开。

      他看着我离开的背影,嘴唇嗫嚅,别离了罢。

      回到秦王府已过子时,程咬金扶着我进入后门,绕过几回小路,发现远处听蝉斋的灯火通明。

      我与他互视一眼,既有明白。

      段志玄和尉迟恭站在灯火鼎盛的地方,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迈入门槛。

      尉迟恭忍无可忍,劈头骂道:“你他娘的没人性啊,殿下躺在榻上备受折磨,你偏偏跑去齐王府与齐王私会!”言语有多难听,便说多难听。

      我的心凉了半截,别无他语。

      程咬金一着急,匆促解释道:“你莫冤枉她,她只是与齐王道别罢了。”

      尉迟恭强词夺理道:“你爷爷的!枉殿下中了毒、梦里声声唤着你,你居然胆大得逃出秦王府!你把殿下看作甚,把我们对你的保护看作甚了啊?”他双目横直,黑压压的怒气席卷他的脸。“齐王那厮分明是故意引你上钩,你还真的把自己当作鱼饵!可笑至极!”

      段志玄忽然问道:“你当真不管他了?”

      我愣了愣,平淡道:“齐王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我只知道何谓‘自作自受’。”

      尉迟恭恨不得打我一拳,“你说殿下自作自受?”龇牙咧嘴,面目可憎。

      我盱于段志玄,“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罢。”

      他沉着脸,低头沉思半晌,方说道:“程咬金不顾军纪严明擅自带你出府,是为一错。段沉冤以身犯险,受敌诱惑,是为二错。”他朗声一喝,唤来武将几人。“将程咬金带下去,重打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程咬金憨憨笑道:“沉冤,别担心我!还有,别怨怪自个儿。”粗中有细的语言使我稍稍安心。

      我点了头,目送他的离去。

      “从今往后,我会在听蝉斋内多加派人手。程咬金耳根子软,才会受你吩咐。”段志玄看中我内心的弱点,“我会命屈突将军和弘基分别监察你,直到你产下孩子才可撤销所有指令。”言罢,毫不留情地看我一眼,便离开。

      刘弘基与段志玄交情甚厚,他肯定会听段志玄的话,严密监察我的一举一动。

      屈突通虽然是我的手下败将,但他生性古板,且又过于忠实,不好对付。

      五月中旬,乌城传来战报。

      颉利可汗带兵侵犯乌城,边塞防守极其薄弱,遂遣来急报,请求回京增援兵马。

      大公子一早入朝,向李渊提议由四公子出战。

      由于二公子病疾未好,其余大臣也不敢公然提议。

      李渊本是偏袒于大公子,遂二话不说允了大公子的请求。

      四公子要求调拨秦王府的主要战将,如尉迟恭、秦琼、程咬金和段志玄,充实自己的兵马。

      虽说如此,其实不过妄图剥夺二公子的兵权。

      此时的二公子面临危局,纵使带病,也疾忙召来长孙无忌、尉迟恭和段志玄等人商议。

      众人劝导二公子须得背水一战,先发制人,否则只会被旁人抢占先机。

      二公子沉默不语,良久才说此事容后再谈。

      数日后,我正向阎立本请教描摹丹青,长孙无忌带了俨儿探望我。

      俨儿见到我,欢呼雀跃地要抱我。

      长孙无忌赶紧制止他的行动,免得他真的冲上去撞到我的肚子,恐怕会落下一尸两命的收场。

      我撑着腰过去,微带辛苦地弯身,伸手摸摸俨儿的脑袋。

      俨儿现在已经是十一岁的人儿,身子骨虽弱,却也长高了许多,如今已到我胸前。容貌清秀,愈发出落得如得雪相近。

      他乖巧地笑,“娘!”拉拉我的手,似在撒娇。“肚里的孩儿可有不乖?”

      “何出此言?”我笑问他。

      他眨了眨大大的双眸,撅着小嘴。“长孙叔叔说,孩儿总是不温顺,时常踢娘的肚子呢。”他弯下腰,把耳朵贴近我的肚子,听听是否真切。

      我“噗嗤”的笑,“俨儿是最温顺的孩子,因为你能理解娘。”抚摸他的脸颊,我似若看见得雪。

      长孙无忌走来,搀扶我坐到石凳上。“站了这么久不累么,坐下歇息罢。”啰嗦的话语响起,让我好笑。

      我被他扶着坐好,抬头盱于他,倓倓一笑。“你怎么得闲带俨儿来瞧我?”

      他亦坐下,笑道:“这孩儿惦记着你,遂我就带他来了。”

      我无可奈何笑了笑,把俨儿捞在怀里。

      他轻柔地倚在我的胸前,细声道:“俨儿还惦记着妹妹呢!”

      我与长孙无忌皆挑眉,四目相对。

      须臾,我好奇问道:“为何你说是妹妹?娘的肚子里可能是弟弟啊!”

      他昂起头看我,“可俨儿觉得就是妹妹,只有妹妹才像娘那样活泼。”

      我“呵呵”大笑,肩头直打颤。抱着他,我道:“承你贵言!”

      假如真的是女儿,她就不用与自己的手足骨肉相残。

      长孙无忌佼佼而笑,明丽的双眸如沧海遗珠。

      阎立本呆在一旁作画,片刻后已是完成。他捎来丹青,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次是三人。”他微红着脸,看看我,又看看长孙无忌。

      丹青之中,除了我,还有长孙无忌和俨儿。

      长孙无忌陶醉地欣赏这幅丹青,平描风情无特色,素笔柔和乐融融。

      我揶揄道:“立本,你进步了。”

      平日里的他只画我,如今画其余人竟也得心应手。

      他腼腆地笑了笑,随后转身再作画。

      良久,我看了看长孙无忌道:“你不打算告诉我么?”

      他神色怔忡,“告诉甚?”

      我道:“五月底,太子和秦王在昆明池为齐王饯行。”

      四公子去打仗,他们无端给他送别,定有古怪。

      “此事你毋须担忧。”他温儒地顺了顺衣袍。

      我的心头转瞬冰冷,“假若三人之中一人出事,我绝不放过其余二人。”

      他的眼一怵,唇边诧异。

      我将俨儿带出我的怀抱,看向他道:“俨儿乖,随长孙叔叔回罢。”

      俨儿听不懂我们方才的谈话,翘首地望住我,点头道:“好。”

      瞥了眼长孙无忌,我招手,下逐客令。

      他叹息,牵上俨儿的手,静悄悄地走。

      秦王府中,众武将文臣皆如一窝蜂似的,涌出来与二公子商榷大事。

      众臣主张一致,先发制人,夺取最高权力。

      二公子却以“骨肉相残,古今大恶。我诚知祸在朝夕,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不亦可乎”为由,想以“后发制人”之计、和平解决之心令大公子与四公子投降。

      众人担忧的问题还是出现了,二公子在此立场上变得优柔寡断,遂其中几个人开始劝告二公子。

      房玄龄和杜如晦根据长孙无忌的请示,打扮成道士的模样,散布“秦王功盖天地,当承大业”的话语。

      程咬金则觉“殿下羽翼尽矣,身何能久”。

      尉迟恭以自身命运强调“殿下不从敬德之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大王左右,交手受戮也”。

      这令二公子实在头痛。

      随后,尉迟恭又道“擐甲执兵,事势已成,殿下安得已乎”。

      他平日里蓄养的八百勇士,已经安全进驻承乾殿。

      那么说来,计谋已起,且无转圜余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二公子作出退让,要求占卜一卦。

      正欲占卜,张公瑾、刘政会、唐俭等人从外头进来。

      张公瑾义正言辞道“事到如今,发起大计,已是毋容置疑。占卜只为解疑,现在无疑,为何还要占卜”。

      众人纷纷同意。

      二公子见众人主意已决,心下也不再茫然,直接定计。

      秦琼告诉我,他与李靖立场相近,保持中立,不会参与二公子的行列之中。他还告诉我,关于二公子的计谋。

      我骂了他现儿才把事情原委告诉我,甚都太迟了。

      他并非不愿告诉我,而是段志玄设下的防备过分严密,把关的人手又增添,他根本无法脱离他们的监控把事情早早告诉我。

      二公子还是不肯放过他们,他始终对他们深恶痛绝。

      我很想出去,可遭屈突通和刘弘基的阻拦。

      李靖劝我莫急,秦琼让我冷静。

      可是眼下,危机四伏,教我如何沉着?

      六月初二,我们商量好先把刘弘基驱走。

      晨曦破晓,霞光释照。

      当我起身后,忽觉一袭眩晕。

      我以为没事,可发现感觉愈发不能自已。大声唤来刘弘基,让他为我去请李靖过来。

      他以为我是肚子痛,吓得甚都忘记了,连忙冲出门。

      我心里窃喜。

      等了许久,不见刘弘基回来。

      我以为他出事了,可心里却想,刘弘基生性随喜随哀,尚不会顾忌太多。

      他到底有无请李靖过来的啊。

      我从门外看到了一个身影。

      以为是李靖,偏头瞅了瞅,吓得面容失色,居然是高大强壮的屈突通。

      我跌坐在榻上,连忙稳住自己的内息。

      屈突通朝我抱拳,敬重道:“在下劝将军莫枉费力气了,李、秦二位将军已被刘将军锁拿,拘在密室之中。”

      我神色错乱,气息浑的四窜。心道:“他们捉了师父和叔宝?”

      屈突通道:“段大将军已经看穿你,遂令刘将军佯装紧张听从你的话,假意出外,顺势借此逐一击破你们的防范。”

      我的呼吸一窒,焦心之痛蔓延全身。摁住心口,我大口地呼吸。

      他从腰后拿出一条大麻绳,将我绑起来。避开我接近五个月的肚子,就轻避重地捆着我,使我毫无退路。

      我吼道:“放开我,屈突通!”

      “段将军,得罪了。”他复抱拳,低下头。

      我嚷嚷道:“屈突将军一向是这样对待恩人的么?”

      他一滞。

      “你莫忘了你只是我的手下败将。”我的心麻麻地燃烧。

      他低着头,“在下不敢相忘,将军当初让在下苟全性命,不正是盼在下能为国效力么?”

      我拔高声音,怒呼道:“皇位乃太子所属,秦王背叛太子,正正也是背叛大唐!你说为国效力,到底是为了太子还是秦王啊?”

      他道:“秦王与在下并没背叛大唐,在下之心所属大唐。”转瞬,“既然命数如此,在下纵使忤逆,也不过徒然。遂才一直居于中立之态,不论太子抑或秦王。”

      “一派冠冕堂皇之词!”我凛然嗤笑,“之于你而言,待秦王发动政变后他便成新皇,而你也因功劳而被连连擢升罢!”

      他复朝我抱拳,深深一揖。“将军心里认为在下是这样的人,那么在下也无话可说。在下向来敬重你的忠孝两全,也认定了你是在下之恩人。但是,这也不能改变在下要看守你的决心。”话带固执。

      我愤懑地扭过头,怒哼一声。

      初三日,清晨。

      色从异象,勾破长空。太白经天,易主乾坤。东南至西北,金星烁烁,必主兵祸。

      二公子入两仪殿,向李渊告发大公子、四公子和尹德妃和张婕妤□□宫闱,胡作非为。

      李渊浑然一惊,难以置信。

      此时,太史局的太史令傅奕呈上了一封密谏。

      李渊闻此,惊吓过度,怒发冲冠。他把傅奕的密谏扔给二公子看,只见密谏文字冗长,却中核心之语“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随后,他严厉质问二公子为何不肯放过大公子和四公子。

      二公子心知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不解释李渊的质疑,反而问李渊“到底是谁不放过臣”。然后,他神情悲怆地看住李渊,说“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

      如此不符常理的话,二公子当是不会讲的。可是他的故意,恰似没有被李渊看穿。

      李渊明白他这么说,不过是想阐明一个道理“我乃功臣,你不应杀我”。李渊一时三刻也没了主意,遂令李氏兄弟三人于明日对簿公堂。

      总而言之,明日所有事情自会分晓。

      另一端,张婕妤和尹德妃把两仪殿听来的消息告诉大公子。

      这时,四公子已卸下了预备出征的事,连忙与大公子商议。四公子提议“集合兵马,托疾不朝,以观形势”。

      大公子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准备捕捞大鱼小鱼。他认为自己的部署天衣无缝,决不让二公子有机可乘。

      因此,四公子没有异任何议。

      子夜渐愈四合,脚边缭绕着雾气,低低弥漫,逐渐笼罩整座长安城。绿色的草浪,橙黄的天幕后,正隐藏一场致命的危机。

      四更天,听蝉斋内。

      屈突通看守了我足足一日,也未曾懈怠。

      我不停地挣扎,一日下来,身上扯出了许许多多的淤青。肚子从昨夜里就开始隐隐作痛,时而沉,时而缓,好似催促的战鼓不停地敲击我心里的激动。

      我微咬着牙,忍住肚子带来的痛楚。“屈突通,你快放开我!”天色已黑,我忽觉心绪不宁。

      “恕在下无能为力!”屈突通谨慎说道,“在下劝将军还是节省点力气罢,于己于肚里的孩儿,都没有裨益。”

      我拼力挣扎,衣衫摩擦着麻绳。心中默默祈祷肚子别痛了,否则我当真怕坚持不下去。“你他娘的该死!若我和孩儿有任何伤害,我决不轻饶你!”

      “将军为何不能保持一颗平常的心呢?”他突然问道。

      我遽然停止了挣脱,看向他。瞬息,变得灰心丧气。“你懂甚!我虽与秦王亲昵,却与太子与齐王知心。试问陷在三人之中的我,能洞若观火么?”

      他一愣,无语。

      “古往今来,骨肉相残之事多如尘烟。只是我一直不相信,它会发生在我身边。为何一定要夺位?皇位本是太子的,他才是真命天子,为何他不放过太子?为何他要起杀戮之心?”猛然,我疯狂地朝着他大吼大叫。

      屈突通目光呆滞,言语不甚。

      我说的“他”,屈突通许是明白。

      我深吸了口气,忍着肚子和心底带来的痛,咬牙道:“屈突将军是有妻儿的人,假若有一日让你瞧着你的孩儿们自相残杀,他们都只为了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么你会感到痛心、感到绝望么?”

      他的嘴抖了抖,复未语。

      肚子隐隐作痛,让我又吸了口气。摁紧心口,我哀凉地看住他。“若没爱,岂有恨?倘若秦王不是对太子和齐王有亲情之爱,他断然不会去憎恨他们的。屈突将军也是一样的啊,倘若你对你的孩儿不存父爱,绝对不会严厉地命令他们成才啊!”

      他眼圈发红,感同身受。随而还是坚决道:“段将军的话确实动听,但在下还是不会放你走的。”未几,“即便在下放了你,你也还是阻止不了殿下的。”

      “为何?”我吆喝着他,仿若疯婆子。

      他看准我发红的眼,“方才已过了五更,殿下将会在黎明前将太子和齐王捉拿。”

      我“啊”的咆哮,“为何?为何?”肚子一瞬如刀绞,好似正被火烧。周身打着哆嗦,如坠冰窖。脸上冒出了颗颗冷汗,青筋在额角上若隐若现。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屈突通以为我在装模作样,“请将军莫骗在下,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待到辰时才可放开你。”

      我低下头,面目抽搐。肚子仿佛被人用绳子绞着,正慢慢地收缩,一阵快一阵慢地疼。摸了摸自己的手心,能攥一把冷汗。我发出了微微的求饶声,“屈突将军,我求求你放我走罢。”汗如雨下,黏稠冰凉。

      他皱了皱眉,觉得我不该是假装。可是,又怕只是奸计。他走前一步,正欲低头查看我的情况。遽然,他两眼一瞪,身子绷直,仰天倒地,晕了过去。

      冷汗打湿了我的后背,黏着红衫。我侧过头看去,发白的唇抖了抖。“……尔月!”

      她用棒子打晕了屈突通,走到我面前,快速地解开我身上的麻绳。“姑娘,你怎么样了?”担忧地看着我的面色。

      我轻微抬手,“你的身子如何?”

      她浅笑地摇头,“幼时被打已经成了习惯,如今被打也不成问题。”

      我点点头,示意道:“走,带我走。”

      她重重地“嗯”了声,掺住我虚弱的身子出门。

      出门前,我们看见了马厩外把关着许多人,根本就不能进去牵走特勒骠。

      尔月却把我从后门带走。

      她一早在后门置了一辆马车,把我扶上马车的夹板上坐着。

      我浑身发软,面色如雪。

      “姑娘!”她惊叫,生怕我出何事。

      我问道:“你可会驾驶马车?”

      她迟疑了片刻,才道:“不会。”

      我点了头,让她把辔绳放入我手里。拿到辔绳后,我开始拨马回走。陡然挥绳,我极力大喝一声。马受了痛,也受了惊,连忙嘶喊两声,朝前奋力奔跑。

      疾风劲吹,拂乱我的头发和衣衫。

      尔月为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姑娘,我在车厢内放了一些兵器,待会儿子咱们便杀入承乾殿。”

      我抿了抿干裂而白的嘴唇,“秦王在哪儿?”

      她不敢松懈,当即答道:“奴婢暗中查探到,秦王已在玄武门埋下伏兵,待太子和齐王出门便与袭击。”

      好一招“擒贼擒王”之计!

      她继续道:“房、杜二人策划了三个方案,假若头一计不成,秦王府武将则会死守玄武门,以此控制皇帝。”

      我肚子复一阵抽缩,紧紧地捂着肚子,我心道:“玄武门在太极宫北边,离李渊寝宫颇近。一旦控制了玄武门,就等同控制了皇帝。”

      她看了看我阴晴不定的面色,“若此计也不行,他们则以洛阳为后路。退守洛阳,重新策略。”

      我撇嘴,沉着脸道:“他们一早就挖了从长安通往洛阳的隧道!”大力挥辔绳,马车加快了速度。“现儿我们不能去承乾殿,只能去东宫!”

      她惊讶。

      正在多想时,忽闻后头铁蹄踏破平沙路,骏马狂嘶,速率愈发加快。

      “沉冤,停下来!”段志玄策马扬鞭,绝尘踏来。马蹄“哒哒”地狂奔,试图靠近我的马车。“你莫要再试图改变甚了,一切都晚了。”

      我复挥辔绳,使马车更快。“你给我住口!”感到肚子一袭奔腾,皮肤内的骨肉正被千捶万打。

      他也加快马奔跑的速度,逆着风的声音变了调。“再这样下去,你和孩子都会死的!”

      我不想再听他废话,低吼道:“进去拿兵器。”

      尔月吓了吓,随而僵着头爬着进去车厢内。她拿出了两支弩弓和两个胡禄,把一支弩弓和一个胡禄交给我。细声道:“姑娘,这是我们阴氏的祖传利器。是我的先祖根据孔明的诸葛连弩改造的,它虽不能像诸葛连弩一发十箭,却也能一发八箭。”

      我用手背狠狠擦过脸上的冷汗,然把胡禄挂在腰间。连弩衔箭,我对准骑马的段志玄,我阴着脸,发颤道:“只要我一发连弩,你将会丧命在此。”

      他挥鞭,夹紧马腹追上来。此时他的马已经跟我的马车同速。“你莫要顽固了。”朝我喝叱。

      “你常说我死不悔改,今日看来你也是。”话音刚落,我扣下扳机,连弩腾然向外发出八支弩箭。

      他俯下腰身,从马侧抽出剑身,举起斥开弩箭。他快招变换,已使出“千字文剑法”。

      我把辔绳扔给尔月,迅速跳起身,于靴内拔出匕首,站在夹板上。刺出匕首,凛然向他攻击。

      他左闪右避,连连躲开我的匕首。

      我左手抡拳,一记中的。

      他闷哼一声,握紧缰绳,马有些落后。

      我令道:“尔月快跑!”

      她连忙应声,随后用力挥着辔绳,使马车向前大步奔跑。

      不久,段志玄又骑马追来。他向我挥剑,剑法入神,仿若万剑归宗。

      我如今体虚,且又觉得肚子一袭袭的震痛。冷汗再次打湿了后背,我握着匕首的手,突然一滑,掉在了马车底下。

      他沉着应对,剑尖不敢真的靠近我。

      我扣下扳机,连弩一发八箭地射出。

      他一手撑着马背,移着内力,往上一跳,正好挡过弩箭八支。随后,他安稳地坐回马上,剑身又朝我挥来。

      我大吼道:“撞过去!”

      尔月身形一晃,不敢相信地看住我。

      “撞过去,你听见没?”我牙关战栗,敲碎了关节。

      她不懂如何操作辔绳,只突然用力将辔绳一拉。马车瞬息歪斜,车轱辘往段志玄的马匹上撞击。

      他的剑刺向了我,却因马车的奋力一撞,他连人带马地被马车撞翻跌倒。

      我收回连弩,看去在地上打滚的他,痛心疾首。坐回夹板上,我从尔月手中拿过辔绳,调整马车,继续前进。

      她惊魂未定,却看到我的面色更加沮败苍白,不禁发抖。“姑娘,你没事罢?”她看得清楚,我的红衫被冷汗浸透,与肌肤紧密贴合。

      我挥绳前进,低低答道:“很好。”肚子抽缩,一点点地往内缩进。我“啊”地低呼,一手摁着凸起的肚皮。脸上大汗淋漓,心里冷热交加。

      尔月扶稳我,急道:“姑娘!”

      我的侧颜冒出了条条冲动的青筋,仿佛是调皮的孩童,想要冲出障碍,自由翱翔天地间。我微晃了晃头,“我没事……”虚软无力的话曝露了我的苍凉。

      东方的天空渐渐透白,晨曦微露,光晕散发七彩霞光,喷薄欲出。大地灰蒙蒙的,也缓慢地睁开了惺忪的双眼,前来观赏这一场血雨腥风。

      大公子从东宫北门出来,四公子从武德殿北门出来,二人会合后遂率领十余人从东边出发,从西内苑直往太极宫。

      我和尔月牵引着马车加快脚程,希望能赶在大公子和四公子出发前制止他们。

      可是,当我们到达东宫时,他们已经走了。

      我忍着剧烈的痛楚,驾驶马车追赶他们。

      大公子与四公子至临湖殿时,忽觉清风拂然,心旷神怡。但一瞬,他们就察觉异样,当下跋马回头。

      二公子率领一百余人从玄武门出来,立即将他们包围。他高声呼喝大公子的名字,从容不迫。倒把四公子吓得浑然一震,当即张弓射箭,连发三箭,不彀。

      二公子拿起巨弓,衔箭拉弓,瞄准大公子的喉咙。

      我用力地挥打辔绳,“驾”的高声,马车惊为天人地开吼,铁蹄翻飞尘土,劲疾狂奔。

      尔月大惊失色地看住我,眼神从上至下而落。最后她吓得捂住了双唇,泪如雨下。

      我忍着肚子带来强烈的震痛,不远处便是临湖殿。

      还差几步,三步、两步、一步……仅仅一步之遥,电光石火间,双目擦过金星般的火亮。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往,屏息难抑。

      寒光喷薄冲天笑,滔滔浪滚怒江去。

      二公子放开了弓,箭簇离弦,疾风而过处,仅是勉力的自救。

      一声弦响,猝不及防,破云之箭穿开了风的屏障,带着恶毒的箭簇射穿了大公子的喉咙。

      骤然,听得喉骨一袭破裂之声。

      大公子双目圆睁,愣在马背上。他的双眸如含秋水,却有无尽的离愁,直直地看住二公子,不想就此瞑目。

      我忽而松开了手上的辔绳,泪已落下。

      挺着发痛的肚子,正欲下车。

      尔月强行拽过我的胳膊,哭嚷道:“姑娘莫去啊!”她拼力地扭头,卑微地乞求。

      我不听,挣扎她的桎梏。“……放开我……放开我!”肚子忽然带来一阵扯痛,缩进的皮肉再度抽搐。我“啊”地尖叫,痛不欲生。花白的脸铺满了可恨的泪水,青筋意欲冲破皮层。

      她拽紧我的手,大声哭道:“姑娘莫去啊!”

      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四公子!

      二话不说,我深吸一口气,拨转马车,向前奔跑。

      东宫和齐王府遣来的十余人开始拼命厮杀,坚决守护自己的主子。

      秦王府的武将迅速策马截杀敌人。

      刹那间,场面陷入了混乱,看不清楚谁是谁。

      愁云惨淡,遮天蔽日的光线骤然暗沉,仿佛坠入了云里雾里,流血漂橹,泪洒当场。

      二公子看着大公子的死不瞑目,刹那无语凝噎。

      一箭定乾坤,今日终分晓。

      □□的马似乎受了惊,二公子不及收住缰绳,马已发狂似的往林子里冲。逸入林子后,马顿时为木枝所挂,坠不能起。而二公子已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打滚几圈,四肢已不得动弹。

      林子内多茂盛多枝的树木,他被木枝树藤缠住,无法抽身。心中方寸已乱,五味杂陈。

      这时,四公子骑马遽至。他的双目充满血海深仇,全身是血的他,夺过了二公子身上的巨弓。竭力扯开弓上的弦,迅速绕到二公子背后,把弦扼住了他的咽喉。

      二公子目色放远,气息一窒。然而,他借着四公子的力道,将自己拉起来。

      两个人开始进行搏斗。

      千钧一发,尉迟恭带领七十步骑驰马已到,他放喉叱咤,怒视四公子。

      四公子当下发震,丢了弓弦赶忙跑。

      尉迟恭怎容下四公子的存在,连忙在马背上拉弓射箭,奔逐骑射,命中正在奔跑的四公子。

      四公子的后背受了一支箭,遽切要走,可身形踉跄,正要跌入草丛里。

      尉迟恭复搭弓再射一箭。

      登时,八簇寒光全然射向了尉迟恭。他回首一惊,连忙抽开胁下的黑鞭。长鞭一挥,不费余力地斥开射来的八支弩箭。

      四公子心惊胆战,双腿一软,便“砰”地趴倒在地上。双眼昏昏,冷汗冒在了脸上。

      马车抵达,尔月扶稳了摇摇欲坠的我。

      我的唇白得透紫,脸皮的汗滑落了衣衫内,重新湿透。我捂着剧烈缩紧的肚子,轻挣开她,慢慢地下马车。

      她自然地松开我,却发现夹板上留下了一滩深深的血洼。她花容失色,眼泪惊恐地落下。

      尉迟恭跳下马,愤恨地看向我。

      二公子岔开树藤木枝,坐在地上,目色无力地注视着我。

      我一步步地向前走,肚子撕裂。感到□□传来一阵暖湿,细微从风中听见了仿佛是水滴落的声音。我双腿发软,左脚绊着右脚跌了下去。迅速抱着肚子,双腿用力地弯曲,“砰”的一声,我只是跪跌在地上。四肢并用,我歇斯底里地向前爬。我呼吸细微,心口绞痛,肚子发抖。

      身后隐秘的草丛里,拖出了一条浅浅的血路。

      我爬到了四公子身边,拼劲将他的身子翻过来。“齐王……”声泪俱下。

      他侧躺在草地上,眯着双目,笑如月牙。“沉冤你来了。”

      我探出一只手摸向他浸满了血的脸,轻柔地“嗯”了声。

      他憨笑道:“我要死了,你知道么?”

      只有蠢人才会问别人,我快要死了你知道么。

      我咧开干裂的嘴唇,朝他吐了吐咬出血的舌头。“该死!”语毕,我落泪而笑。

      “你可知我每次出战为何都不敢挑衅他人么?”他力气不足,勉力地吐话。

      我摇摇头,甩出了许多泪水。肚子仿佛不再痛了,隐隐约约间却是心痛。

      “因为我不想死!”他探出了血手,颤抖的五指漫上我的手腕,轻轻地摩挲着深刻的牙印。“我死了以后便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谩骂道:“蠢人!”

      “是啊……”他无力呻吟,梦呓般的嘟囔。“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我伏首看他,眼泪滴在他的脸上。

      他笑道:“你的志向是成为大将军,而我的梦想是……”突然气息一困,压住了呼吸。“成为……为……你心里的……将军……”

      断了魂魄的人不再彷徨,失去气息的人不再苏醒。

      我哭得肝肠寸断,抽噎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我不会……饮……饮孟……孟婆汤……”他沉沉呼吸,命悬一线。“……等……等你……不饮……孟婆……汤……汤……”

      我浑然捉紧他的手腕,“其实我与你开玩笑的,我这辈子都不会与你决裂的,你听清楚了么?”心好像被人强力地撕开了两边,绞杀了血和泪。“太子也是,他不曾怨怪过你。”

      他微睁眼,眼角的泪光晶莹闪亮。

      我呜咽道:“他给了我一张信笺,他说从来不怪你,依旧把你当兄弟。”

      大公子在东宫塞给我的信笺,我好想拿出来交到四公子的手里。

      他虚浮一笑,慢慢地阖上眼,静静的话语仿佛是母亲哄着怀里的婴孩,诉说得那般温柔静谧。“你们都……恨我……沉……沉冤……莫……恨……莫要恨……我……下一世……”肩上一滞,继而沉了下去。手渐渐脱落,陷入了草地上。

      我双唇在烫,心在发凉。喃喃自语道:“我不恨……永远都不恨……”重新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你的名字叫做李元吉,下一世我还会记得你的!”泪水冲洒着脸上的仇恨。

      身子如在云端,轻飘飘的好似甚都没有承载。

      飘啊飘,能够带我去哪儿?

      我微仰起脸,迷离地看了看天色。

      如段志玄所说,一切都太晚了。

      眼睑沉重,目色发昏,双眼泛白,瘫倒在地晕厥不醒。

      红衫佳人,处处开遍独步海棠。

      衣衫内的血像泉涌一般,不断地从内体流出来,仿佛要打开天眼,看清楚这个世间的诡秘。

      大公子跟四公子已死。

      此时,东宫翊卫车骑将军冯立、副护军薛万彻和屈唾至、直府左车骑谢叔方率领东宫、齐王府精兵二千人赶至临湖殿,猛攻玄武门,形势骤变危急。

      张公瑾独闭玄武门拒之,等候尉迟恭。

      二公子交待尉迟恭进宫为李渊肃清余孽。

      尉迟恭得令,命人把大公子和四公子的颈上人头砍下来。他持大公子和四公子的首级示众当场,东宫和齐王府士卒遂全军溃散。

      与此同时,李渊正与一群宰相泛舟海池,预备待会儿子上朝如何质问大公子、二公子和四公子有关□□后宫之事。

      倏忽,他们从舟上看见了鲜血淋漓、一身盔甲、未卸兵器的尉迟恭。

      众人得知,必是出大事。

      尉迟恭靠近海池畔,向李渊行礼。

      李渊见他如此装束,大为惊讶,遂问道:“今日作乱是谁?卿来此何也?”

      尉迟恭不卑不亢地回答道:“秦王以太子、齐王作乱,举兵诛之,恐陛下惊动,遣臣来宿卫。”

      李渊闻此骇然失色,脸上顿消血气。全身大震,几欲晕厥。

      宰相们扶稳了惊骇的李渊,却也感到震悚。

      裴寂问道:“不图今日乃见此事,当如之何?”

      这时,宰相萧瑀和陈叔达皆发表意见。

      萧瑀道:“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务,无复事矣。”

      李渊虽然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却也得知自己大势已去。他说道:“好!此朕之夙心也。”他仿佛是失去了灵魂的人,一个方才还握着权势的天子,突然就变成只剩下一袭虚名的风烛残年的老头。

      就在宫城的南衙和北衙一带以及东宫与秦王府附近战犹未已,尉迟恭已请李渊颁下手敕《皇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伏诛大赦》,宣告大公子与四公子的罪状,且还说“诸军兵并受秦王处分”。

      天策府司马、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自东上阁门出宣敕,众然后定。

      李渊又使黄门侍郎、检校侍中裴矩至东宫晓谕诸将卒,皆罢散。

      此刻,将近申时。

      从黎明至未时,玄武门厮杀结束,象征新的开始,时人称之“玄武门之变”。

      力夺皇权,弑兄杀弟,只为了一个人的王图霸业。

      如今,他成功地扭转乾坤,即将成为天下之主。

      这一年,他年仅二十八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太白经天,玄武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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