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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郎如石竹,妾似杨柳 ...

  •   第二十八章郎如石竹,妾似杨柳

      酉正,华灯初上。

      下了马车,我在心里痛恨地骂了裴寂千万遍。

      远山如烟,近水如簪,裁剪的夜色朦胧,交融倾注,似妙非妙。

      从宫中至秦王府,我总感觉有人跟在了我的马车后头。

      侧身西望,夜幕掩盖了坊间稀疏。

      欲上台阶推开府门,忽的后头响起了人声。

      我转过身瞄去,煞有一惊。“曹夫人?”

      她风鬟雨鬓,眉色流露心灰意冷,却有隐隐期待。她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脚步微蹙,不知是行是驻。

      我走近她,作揖行礼。

      才一礼过,遽然她稍退半步,跪下来。

      我心旌被撩拨而惊,赶忙虚扶她,却被她巧巧避开。

      她道:“段将军,请你看在曹氏与夫君鹣鲽情深的份上,求你为我开路,让我见他最后一面。”话语伶仃,跪在风中的她单薄细弱。

      我立直身段,双腮白了一片。指骨抽搐,我低声道:“为何你不求我救他?”

      窦建德也许还能苟存。

      她顿然失笑,看向了怀中的婴孩。“李唐皇帝放过窦氏一族已是天大恩赐,曹氏不敢奢求太多,只盼能见夫君最后一面。”笑声中,依稀哽咽。

      李渊释放窦氏一族,却只杀窦建德;治罪王氏一族,却流放王世充一家。

      这到底是何歪理!

      我的腿哆嗦,感喟地看住她的眉眼。“他死了,你如何?你的孩儿如何?”

      她道:“我应承了他,不会殉情。我要把我们的孩儿抚育成人,这是他的心愿。”

      我深吸着气,心道:“如此豪言壮语,也许该值得庆幸。”说道:“好,我马上带你去见他。”

      她顾盼流辉,星散月摇。

      我扶她起来,拉着她一同上马车。

      林壑深处,远远是监狱。周遭人影窸窣,没有重兵把守。

      大好机会,我让曹夫人躲在一旁,自己先去为她探路。

      走了七八步,陡然听见四公子的声音。

      他阴沉地唤住了我,站在我的身后。

      黑夜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是鬼。

      我扭扭头,缓缓回身。

      原来今夜的把守之人,是他。

      二人均感压抑,未语。

      须臾,四公子放软了声调。“你回罢。”知道我此行目的。

      我微摇头,“齐王殿下,你是知我顽固的。若不能成事,我宁愿受罚。”

      他眼神一闪,凌厉道:“你知晓自个儿在说甚么?”

      “我知道!”我肯定道。

      他道:“你现儿就是在知法犯法。”

      我心胆一紧,眼眸看他。“我不晓得你在说甚。”

      他低斥道:“包庇罪犯,私自闯入大牢。沉冤,你明知故犯。”

      我好笑道:“我何来包庇罪犯?陛下已答应放过窦氏一族,即便我光明磊落带着曹夫人而来,也没人敢捉拿她。”

      他目不转睛地瞅我,眼带雾霭。“罪者不可饶恕。”

      我道:“我只求能见窦建德一面,莫非这也是罪?”

      他公正不阿道:“对。”

      我心头畏寒,冷冷攫着阴笑。“即便一面也不可?”

      他道:“不可!”眼色苍凉地目视我。

      我“呵”的笑出,“今夜我必须见窦建德!”双手推拳,足尖一跳,飞身打去。

      他退后,徒劳毋须与我开打。

      登时,大量身着正四品黄铠的侍卫出现,三两下就将我围困。

      我脑海里瞬时闪过念头,忖道:“超乘?”

      黄铠侍卫,名曰左右卫率,也称“超乘”,归属东宫十率之一。但统辖府兵的只有六率,遂左右卫率之于习惯乃属东宫六率。

      东宫六率为大公子的直属亲兵,不统军府,分为内军亲﹑勋﹑翊三府和外军。

      就如,二公子的玄甲军。

      而左右卫率统领太子的左右千牛、备身,各人执千牛刀、背弓箭,神情严肃。

      我盯住四公子,义愤填膺。

      大唐建国初,李渊设置北衙、南衙二司。交错宿卫,以此相互牵制。他将隋朝之十二府扩张四府,成其为“十六府”。

      南衙领十六府,本由宰相负责,可李渊却把持未放。

      十六府拥有遥领府兵的前“十二卫”,为大将军统领;另外“四卫”,则为皇帝近身侍从和仪卫。

      其中,十六府以左右卫为核心,直接统辖六十个军府,各卫统辖四十至五十个军府,剩余军府则归东宫六率府统辖。

      他沉沉道:“我手握太子的千牛卫,你敢胡来!”

      我撇下眼,龇牙心道:“太子到底知道了我多少事情?”片刻,抬头。“既然齐王都出动了东宫千牛卫,我岂敢胡来。”撤下拳头,静静想方设法。

      四公子道:“你的赤手空拳难敌东宫千牛,我劝你还是放弃罢。”

      我不知道四公子受了大公子多少摆布,但我不想他一直被大公子牵制。

      本欲说话,可霎时出现了罗士信的身影。

      黑影闪掠空中,落拓不羁地稳落在我跟前。

      我吃惊,看住他的背影。

      他歪头看了看我,笑道:“我想该放弃的人是你罢,”回身对准四公子的目色,他笑得潇洒。“齐王殿下!”

      四公子眼神黯了黯,别无说法。

      人圈外,走来了秦琼、尉迟恭和程咬金。

      程咬金粗声粗气道:“千牛卫又如何?怎敌我玄甲军!”

      尉迟恭十分赞同地吆喝,“看着也不过虚职罢了!”

      语毕,二人对视大笑。

      我无奈,他们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给。

      四公子不怒,只瞅紧我的面色。

      我道:“齐王殿下,我希望能见窦建德一面,只一面。”见完了,便会离开。

      他撤手,“不行!”决绝的语气,有李渊的狠戾。

      我眯了眯眼,欲想说话。

      尉迟恭一马当先,“你他爷爷的,既然如此就莫怪我们辣手摧花了!”语罢,他挥鞭斥来。

      千牛卫临危不惧,连忙分阵对抗。

      四公子已被千牛卫护着周全。

      我与罗士信统招出击,将千牛卫整齐的列队打散。

      程咬金挺槊攻来,穿梭在我们之间,游刃有余。

      秦琼则配合尉迟恭的黑鞭,慢悠悠地打着。

      我双足一点,飞落尉迟恭身旁,吼道:“你怎么在这儿的?”

      尉迟恭狠抽一鞭,“横扫千军”鞭笞三五个千牛卫。“我打死都不愿来!”单鞭悬挂,疾如灵蛇吞噬小鼠。“可放屁的我们偏偏是兄弟!”

      我一滞,出拳稍慢。

      他不是恼我、怨我么?

      “你干么慢下?他们都不容易对付的!”他疾吼向我,瞬时唤醒我的思绪。

      我负气道:“关你屁事!”一招打向近前的千牛卫。

      尉迟恭虽有气,却知道何谓紧要关头。

      千牛卫队列拆分,快速地从后背取下弓箭。张弓,正欲射来。

      四公子高声道:“段沉冤,你们知法犯法,试图劫狱,全然不将本王看在眼里!”言辞微微,却盛怒异常。

      我打得兴起,不全听清。

      本来只想探监,一下就变成了劫狱!

      我们惘若未闻,继续打。

      四公子气愤难平,勃然道:“我这儿有陛下的诏除,你们若再反抗,我必将你们重重治罪!”突然,他手举李渊下诏的单批,横扫视线,居高临下。

      刹那间,众人罢手。

      片刻,千牛卫顺势涌上去,将我们全都锁拿。

      我的双手被侍卫反剪在背,看去四公子手中明黄色的诏除,心酸眸寒,痛色难测。

      四公子俨然是笑,抓紧了手中的诏除。

      未几,明光铠闪烁眼前,脚步纷沓麻利,一步一步来。

      我寻声找去,眼前所见正正是天子禁军——南衙四卫!

      十六府的左右卫,也称“骁骑”,分张黄旗仗,手置千牛刀,约略两千余人。他们不仅将我们包围,甚至还困住东宫千牛卫。

      队列九层,最外一层竟然出列了北衙“羽林”的左右威卫。

      看来此事被李渊得知了,否则他不会出动全部南北衙的禁军。

      两仪殿,灯火通明,照映碧墙上的雕栏画栋。天街凉如水,两仪生太极。

      众人跪在龙椅前,低下头,不敢察言观色此时的李渊是有多么的怒火冲天。

      我双腿并拢而跪,眼里心里都是二公子的身影,期盼能见着他。

      李渊当真生气,先是数出了我们几大罪状。

      一,知法犯法,身为将领者,胆大劫狱。

      我否认了这个说法,因为我没有劫狱。

      二,互相残杀,同为大唐得力之才,公然挑衅缠斗。

      三,目中无人,只是小小将卒,竟不把东宫六率看在眼里。

      最后,还请出了深宫的南衙十六府,也真是老天恩赐!

      李渊先是斥责了四公子一顿,说他随意出动东宫六率,连带也责怪了大公子。

      后是,秦琼、程咬金、罗士信与尉迟恭助纣为虐,陪伴一个疯丫头犯错。

      我明知故犯,错上加错。

      李渊真的恼了,想将我们杀头。

      可经过四公子的倒戈求情,还有大公子的劝导,李渊也算是平息了怒火。但他还是得将我们惩治,以儆效尤。

      我就跪在那里,不仅连累了朋友,也加害了狱中并未知情的窦建德。

      窦建德乃重犯,李渊怎会设置那么少的把守呢?

      只是,从头至尾,二公子都无出现过。

      我心酸地笑了,想着也对。自己的属下都被我连累了,他怎还有面子出现为我们求情。

      李渊将我们打入大牢,反省思过。

      阴暗的大牢,潮湿的空气,没有人,只有叹息。

      我们围坐在草堆上,抱膝冥思。

      我抱紧发冷的膝盖,讪讪地落泪。

      低迷的哭咽,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我算计错误了,窦建德还是要死,曹夫人还是见不到他,二公子还是没有出现。我究竟是失败的,连累了朋友们,还连累了自己。

      只是,大公子和四公子也会为我们求情,为何二公子连出席的身影都无?

      罗士信噙着丝笑,“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我岔住了声声噎,静听他的《古绝句》。

      忽然,有人轻搂着我的胳膊。

      秦琼软声笑道:“诗人尚且懂得诗句之意,你有甚理由不懂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二公子心里若有我的,为何从我在大牢外被抓到两仪殿审讯,他都没有出现过呢?

      我偎在他的胸膛前,泪落不止,如何也停不了。

      他不语,拍了拍我的脑袋,哄着我。

      程咬金与尉迟恭相视一眼,均感奈何。

      三日后,李渊释放我们。

      二公子没有来探望过我们,一次都无。

      李渊暂时没收众人的权力,停一年俸禄。

      带着满身的疲累,我们回到了秦王府。

      时值晌午,二公子携着妻儿同桌用膳。

      内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二公子瞥见我们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模样,未语。眼色转深,默示我们进来。

      程咬金拉着我的手腕,带我进去。

      我眼睛冲刷着酸气,傻傻地看住二公子。

      三日不见,他的身形有些清癯。眼窝都是生硬的黑,一圈圈犹如涟漪泛滥。

      他的右侧坐着的少妇应该就是秦王妃,左侧则是息颜,再加上几个顽童,其乐融融,金玉满堂。

      秦王妃定眼看向我,微笑的眼里沉积了关怀忧虑。

      息颜只低着头,照料好身旁的恪儿。

      二公子的眼眸聚着逆光,仿佛在江南烟雨中煮酒一壶。

      我强忍,攥住拳头。一呼一吸间,都是压抑的困厄。好似千疮百孔的石头压在胸前,几欲将我击沉。

      二公子冷声道:“你们先回去换身衣裳罢。”话带疲软。

      我不愿走,也不想走。

      秦琼知我难受,干脆拉我走。

      我们都走,二公子顿觉再用膳也是索然无味。他遂搁置碗筷,吩咐道:“撤膳。”

      秦王妃道:“殿下……”

      他沉机英断,截话道:“待会儿子我再命人送膳去你们的房中。”

      息颜瞥了瞥秦王妃,再见二公子的容色冷峻,也猜着几分。

      秦王妃闻言一笑,未语。

      二公子起身,离开内厅。

      这几日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任何人,不听任何话。

      星夜都坐在榻上,我思虑着自己所作的一切。

      曹夫人再无寻我帮忙,只怕是对我失望。

      次日晨曦,蛙声聒耳,吵醒了酣眠的人。蒙蒙的热气上了心头,无风无雨的景气,使人更为困倦。

      二公子下达敕令,吩咐我前去探看王世充。

      那时候我以为是听糊涂了。

      如此要务,二公子怎会放心交托给我?

      但我心知肚明,他是想我解决与王世充的恩恩怨怨。只怕过了,一切均烟消云散。

      在我预备出发时,二公子突然遣人来。

      那个人说:二公子要收回银手环。

      我惊震不已,不解地看去来者。

      来者说,殿下吩咐,不敢不从。

      闻声,我的心突兀冷冽。

      有些负气,有些委屈,又有些怨怒,随口说了句:我不晓得这手环的机关,解不开来。

      来者欢慰地为我解释,他懂得如何解开机关。

      我益添怨怪,缩着拳头伸到他眼前。别过脸,心也痛了。

      当初我花费了莫大力气,才可克服手环压抑的重力。如今除去了,却不感轻松自在,倒也更加郁闷。

      不过也好,脱下了便是脱下。

      我不由自主地苦笑,揪着心口慢慢地出门去了。

      由于押解的士兵还未分配妥当,遂看守王世充及其家人都是些无名小卒。

      因此,王氏暂时被拘在长安城外的雍州。

      行过了些路程,到达目的地。

      跳下马,我张观眼前的茅屋。

      残破简陋,萧条疏漏,真真是文人雅士言道的“寒舍”。

      我慢条斯理地行走,轻敲了穿了个窟窿的门。透着缝隙看进去,夏日的阳光射在房里,致使里头有了丝微的生气。

      寒门映深深,冻死无人晓。

      正想推门,骤然在后笼罩了一层影子。

      我防备地迅速转身,忽的怔忡。

      历历在目,曾经的王世充心高气傲,顽桀潇洒。如今他已经是明日黄花,是一个华发添霜的老翁。

      我稍退了一步,试图看清他的双目。

      他见是我,苍白的容颜变亮,浅红的双腮使之年轻。其实他分辨清楚,我并非是他心念牵挂之人。噙着笑,他的眼角翘起了浓厚的皱纹。虽无可怕,喟叹岁月催人老,白发已非少年能狂。他道:“沉冤!”轻声的语调,仿佛是一家人的亲密呼唤。

      我收紧心思,眉色淡淡。

      同情,他不需要;关怀,我不会给。

      我坦率道:“看来你过得极是好的。”三分讽刺,七分漠然。

      他见怪不怪,眼角依旧是笑。“承蒙李唐皇帝照拂,尚且是好。”

      我冷聚目光瞪他。“既然你没死,也算是上天给你的福气。”

      他的手缩入袖中。“你若想我死,我便二话不说如你所愿。”静静地瞅着我。

      我张大眼目,怀疑道:“你在戏耍甚?王世充!”

      他道:“只是她还未出现,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她而去。”

      我用力地“呸”了声,“我不想在此听你的恶言俗语!”

      他苦苦哂笑,眼眸半眯。“你当真是如此憎恨我?”

      “对!”我一口咬定,“我不是段得雪,她的懦弱全然曝露在你眼前,遂才让你伺机抓住她的软肋。她的心只有你,早已经把家恨忘得一干二净!”我大怒,火色的眼睛似要崩塌。

      他的眼空洞,愣愣地笑道:“既然你如此恨我,今日我们就来一个最后的了结罢。一切放空,率性下注。”

      “你想干么?”我防范他,深想他可能有诈。

      登时,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绢布。

      缓缓摊开,落在我眼内。

      他道:“签下生死状,一战定成败。”

      我跻身上前,瞅紧他。快手抢过他的绢布,放在手里观察。

      当真是生死状。

      我恶狠狠道:“你早是料到有今日?”

      他“呵”的眉开眼笑,“拳脚无眼,如若一人先死,另一人不可再加追究。”

      我心旌一震,忖道:“他与我的恩怨,今日便要以生死对决来定输赢么?”真是可笑之人!

      他道:“这是你的好时机,你若不肯……”答应。

      当下,我打断他的话。“好!一战定成败。”扬手丢开生死状,此状签下与否都无关紧要。

      他扬眉,眉宇抒写恍悟。

      二人对立,双方各持剑。

      荒芜的地上,吹拂沙砾。乱沙迷人眼,渐欲绝情。

      我双臂内弯,手肘猛然向前,提剑快冲,首先出招。王世充扶剑在手,气定神闲。我恨极了他这般的悠然之态,赶忙出了心念,斜身轻飞,向左跃出,炽盛剑气凛然劈去。

      他旁采博取,侧身避开我的攻击。我右手使剑,左手已是挥掌带风,虚实打向他的右臂。力度不轻,可速度也真是过快了。我少时一惊,连忙收气,提剑翻腿,迎面攻去。

      王世充举剑避挡,回身一招“残月如弓”妙算神机地反守为攻。我侧立滑步,右肩后缩,举剑自刺向他的胸膛。他破我的剑法,急忙头低下,穿堂回风一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似箭离弦的速度已是惊人,还好我的左掌迅速挡去,生生招架他。

      震退几步,我落剑拄地。心念乍起,思索道:“我的力度好似……”变得不同了。说不出究竟,只觉底气从脚下涌上,一股新生之气由丹田散发。

      王世充带剑旋予,双足轻点,翻身已趋于我的头上。

      我凉凉地吸了口气,得心应手地使出“千字文剑法”。

      我下一招猛攻,去势才紧,却偏在这时收了力气。“治本于农,务兹稼穑。俶载南亩,我艺黍稷。税熟贡新,劝赏黜陟。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庶几中庸,劳谦谨敕。聆音察理,鉴貌辨色。贻厥嘉猷,勉其祗植。省躬讥诫,宠增抗极。殆辱近耻,林皋幸即。两疏见机,解徂谁逼。”

      分毫端倪都无,破绽更不卖出。我快如旋风,旋即变换招数,以剑攻速,抢步刺于他的侧臂。

      他使出“采菊东篱”,剑身仿若琵琶轻快,一曲点破夏日头。他移形换位,掌法混入剑中。我得意地拆他招数,因我觉得,愈是使力,便觉心头愈是舒松。这点爽快,如何不得意。

      我敛手握剑,似一下弹跳飞出。翦落万剑归宗,推剑向他。他打算迎面打来,不料被我一眼看穿。我后空翻落地,腾出左手攫住他的臂腕。他奋力猛挣,反手一掌抢开,迎击疾向我。一剑“秋月如镜”,以左腿为轴心,右腿随着剑尖在地上画圈。如镜面反射,腾的一下,沙砾腾空翻飞在眼。

      我猛地觉得中计,耸然狠戾地闪眼。剑柄侧转,剑身对准王世充,“啪”的重声,早着他的背心。王世充登时痛得彻骨,逗留的剑气赶紧抽开,疾步往右退避。我追进他的气息,又是侧转剑柄,剑身“啪”的落在他的前胸。

      他逃得不行,连中几招。身子已是变得急躁,出剑的力度稍缓了许多。我猛地兴奋,诡计上头。他出剑迎击,寒光充斥。我用剑身假借出击,实则已在剑下打出左掌。五指变抓,“嗤”的一声,他后心的粗褐麻衣当即被撕开了一大片子,背心奇痛难忍,料知是被我抓破了皮肉。

      我心头冷笑,扯下左手。

      现儿我终于明白自身是如何回事。

      我的身上泄了一道重力,气息轻松。手力变轻,却能抓准时机击中敌人。

      速度增快,身轻如燕。

      我心头想过,恐怕是银手环的作用。脱下了四只银手环,沉重的力气卸去,换来的就只有轻快。

      王世充喘匀了气,脸面却是淋漓大汗。年老了,步伐自当跟着缓慢。他低吼道:“段沉冤!收起你的假意,我毋须你留力。”

      我“哈”地发笑,“对你留力便是对我自己残忍。”

      没必要轻易放过你!

      这一局开始,我不会再留力。

      我念出口诀,斜身跳跃空中,手起剑落。“索居闲处,沉默寂寥。求古寻论,散虑逍遥。欣奏累遣,戚谢欢招。渠荷的历,园莽抽条。枇杷晚翠,梧桐早凋。陈根委翳,落叶飘摇。游鹍独运,凌摩绛霄。耽读玩市,寓目囊箱。易輶攸畏,属耳垣墙。”

      王世充几步均退,双手抵剑在胸,虽挡住我的剑法攻击,却生硬地受了我出招的力度,震伤了内脉。他咬着牙,精化为气,将其注入剑身。攻其不备,零散地使用着诀窍。

      我身子一晃,腾空跳起。他带剑使力,吆喝声如若洪钟,执着一招“松柏环抱”撩拨地上的沙砾,打乱了我的眼睛,以其扰乱我的视线。我暗地运气,左掌轰开沙砾。牙齿一咬,我快速打剑中底,数招书一交,便见真章。

      他被我打退,仍以方才的招数负隅顽抗。

      我触动兵刃,染墨般的双眼已渲了一层谜底般的鲜红。

      爹爹葬身火海,我的家亡了,得雪背叛我了,一切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家伙。

      若非他的突然出现,段家最后的血脉不会仅剩我与得雪。

      若非他的突然出现,爹爹便不会死于非命。

      若非他的突然出现,得雪不会嫁给他为妻。

      一切都是他在作祟!

      我嘶吼长啸,就像沉睡的母狼振捣着她迷梦般的眼眸。懒懒的,却又如麻嗜血。

      王世充在笑,笑得坦然。他挥剑冲来,以直捣黄龙之势,气化为神,径向我的胸前刺来。

      我大吼一声,双手相架,一剑一手,我翻身外跳。身未落地,明晃晃、亮晶晶的剑尖已往他的胸口刺去。

      两剑相交,只恐九死一生。

      谁人有幸,谁人就有命苟活。

      王世充看尽我的眼,森然的笑意让我更加痛恨。

      我运气在手,输入剑身。气化成虚,再加左掌的实招。果不其然,左掌击中了他的胸前肋骨。他当下震退大步。剑稍稍震抖,却也同时与左掌出力速度一致,剑尖没入了他的左心房上三寸的位置。

      他目不转睛地瞅紧我,身形微晃,但也无动。矗立眼前,高举如山似岳。

      他的剑也刺中了我,不过,是剑柄。

      我倒吸冷气,难以置信。

      方才双剑相交的一刻,他明明是与我对剑,明明有机会杀我,可是他偏偏翻手握住剑柄,然再以剑柄捅向了我的左心。

      我睁大瞳孔,血色交加的眼已是填满了愤恨与泪意。

      他的脸容抽搐着,笑道:“你赢了。”

      我仿佛从他身上看见了王玄应的影子,他在我眼前也对我说过“你赢了”。

      我咆哮道:“王世充——”抽出剑。

      他呻吟了下,眼角的皱纹深深如水。按住伤口呼呼喘气,故作从容。

      “我不要你的施舍来换我的胜利!”我疾吼向他,泪水已模糊了视野。

      他道:“我没有施舍,确实是你赢了。”转瞬,“何况方才我不要你留力,现儿你不也还是留力了么?”

      我一滞,不想深究。

      他噙着丝眼泪,身子战栗。“若你真的想我死,为何方才的一剑你不没入我的心脏?”

      我控制不了思绪,冲天大怒。“住口!”

      他笑了笑,“是……得雪罢。”

      我微喘气地看他,牙齿硬住。

      他终是抵挡不住跪跌在地,压住心脏的疼痛,言辞审慎。“你并非想我死,只是想我放了得雪。”

      我悚然地颤了颤,厉声道:“你住口!我当然想你死,可陛下和秦王都说要放过你。我若杀了你,便是叫我违反军令。这是不是就使你称心如意了,王世充!”假若我也因此而死,最大受益者便是他。

      他摇头道:“最伤心的人是得雪。”

      我把剑插入土里,蹭着他的血的兵刃一丝利用价值也无。“得雪她恨我,但我恨你。”当然,我也恨自己。

      懦弱的我不比得雪好,因我知道,如若王世充真是死了,得雪便将孤苦无依。

      他呼呼喘气,“我不是不想杀你,只是我不愿见着得雪伤心。正如你不愿杀我,也是因为这样罢。”

      我们都是一样,不盼着得雪憎恨。

      我死,得雪会痛;王世充死,得雪如是。

      他颤着左手,挑了挑手指。“你走罢,我还得等她回来。”笑了,他真切的笑剧烈地震荡着我的心。

      宛如自语,又似呢喃。

      “她会来的,带着孩子,我们一家人……”

      想要一个安乐窝而已,为甚还是这么困难?

      回到秦王府,我把事情全盘托出。

      二公子不怪我。

      我看向他,直觉心头一折。

      王世充都能为了得雪如此甘心,为何眼前的人一丝动容的迹象都无?

      七月十一,窦建德被处死于长安街头。

      我力不从心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让尔月去打听一下曹夫人的消息,她说,曹夫人已带着儿子返回洺州,落地生根,永生不进长安。

      临走时,曹夫人递交了一封信函给尔月,让她转交给我。

      话别匆匆,只能由信传言。

      曹夫人不怨怪我,因她知道我曾经向李渊求情,也为她知法犯法。她甚至感激我,因为李渊最后还是心慈,让她在七月十日的夜里见到了窦建德。他们一家团聚,虽说短暂,却是一生铭记。

      最后她说,珍惜眼前人,莫让自己后悔终生。

      置下信函,我走到书桌前坐好。隐约间,我看到了出征洛阳前写下的“木子非李树,耳下少重耳。君之种树书,非李而又你”。

      刘文静留给我的最后两句话,到底所为何?

      几个月来,我都不曾猜出个究竟。

      曹夫人说“珍惜眼前人”,可是让我珍惜二公子?

      想起他,心底有一抹疼痛。

      窦氏夫妇可以至死不渝,那么我与二公子呢?

      我们,又是甚?还是,甚都不是?

      我抚额苦忖,想着自己其实是一点都捉摸不到二公子的痕迹。

      十九日,窦建德余部的范愿、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等人选贤与能,拥立汉东公刘黑闼。

      刘黑闼复召其僚属,悉复用之。

      旧将言说“若不起兵报仇,实亦耻见天下人物”。

      遂刘黑闼打出“为窦氏报仇”的旗号,重整旗鼓,势要攻破长安,俘杀李渊。

      夜幕悄悄,我出了房门,缓缓而行走在海棠林间。

      春红谢了,太匆匆。未及观赏它的娇态,便花落凋零。

      枝桠上是灰灰的褐色,仿若垂死的老者,不停地渴求饮水之源。

      我睨着圈圈的树干,感到风一吹便要倒了。

      倏忽间,我被两道隐隐的声音吸引住。

      穿过海棠林,看到了罗士信与尔月。

      他们于话语间争持不下,举止拉扯,纠缠不放。

      我从未见过罗士信的恼怒和尔月的寒漠,这让我揪住了心神。施施然走去,躲在海棠树后,聆听他们的微言细语。

      忽的,尔月冷睨罗士信。“我的事不用你来多管。”

      罗士信紧拽着她的手臂,“我这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她撇开脸,眼角有泪。

      他道:“你可知道方才你说的话是大罪啊?”

      我听不真切,只闻得了丁点。

      尔月转头,看向他。“即便会错,我也认命。”

      “你会死的!”他突然吼道,目眦几些绽裂。

      尔月挣开他,“你莫管我,即便我死也与你无关。”

      罗士信强行拉她入怀,摁着她的后脑勺,压在他胸膛上。“你会死的,你会死的……”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

      我恻恻地关注他们,心里窒了窒。

      尔月流下眼泪,抱住了他。

      他道:“你与沉冤都是一样的,这么任性固执。”俄而,他笑得浅声,衬得貌举神溢。

      我把身子压在树干上,屏息阖眼,欻然不安。

      第二天醒来,身子很沉。

      尔月的叫喊声骚扰了我的倦憩,我打开门,眯着眼问道:“你这是干么啊?”还让不让人睡啊!

      她焦灼道:“姑娘,外头、外头……”吸吸气,乱如麻。

      我道:“怎么了?”

      她吞下一口气,手指向外面。“外头有个戴着帷帽的疯女人说着要找姑娘你呢!”

      我问道:“疯女人?”

      她点了头,“她不停地唤着‘沉冤’,还哭着乞求丫头们放她进来。”

      我心下一顿,有些迷惘。“你看清楚是何人么?”

      她道:“那人头戴帷帽,看不清晰。”

      我转身回房,赶快穿戴。

      不会儿子,我快速地走去门外。张望四周,竟无人在。

      想想看,莫非是尔月看错了,听错了?

      突地,一道轻声如是青石坠落湖面,悄寂泛开了涟漪。

      我恻恻转头,看向她。“得雪?”

      她虽戴帷帽,可她的身形,她的气息,都能证明她是得雪。

      她娇小玲珑的身躯,背着一袭粗壮的身体。一步步地艰难迈进,她走了约略两三步便因体力不支而跌在一旁。连带后面的人,双双倒下。

      我站立着,看她,也看他。

      得雪与一身是血的王世充。

      她拽下帷帽,哭红的素颜发憷。她看住我,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龟爬一般,四肢并用,攀着我的衣裙,她泣道:“沉冤求你救救他。”

      我愣着双眼,瞅去跌在那儿的满身是血的王世充。

      她双手抓紧我的裙角,仰着头落泪。“我求求你啊!”

      我低头看向她。

      她道:“方才我们从雍州逃出来,他为了护我周全,中了敌人的刀。沉冤……”她发抖的双手冰凉无比,渗入了我的腿脚。“让他活命,我求你了。”她声嘶力竭地吼,痛心疾首地嚷。

      曾经她也这般求过我,为了李密。

      今日她还是这般求我,为了王世充。

      我道:“我为何要救他?”抿唇一下,“你可知这是哪儿?秦王府!是你们可以能进来的么?何况他还是我的敌人啊!”

      她跪爬着,右手攀上我的手腕。“沉冤!我们投降了,我们已经投降了。”

      “之前我与他对决,他未死便是我最大的祸患。今日他能死,便是福分。”我冷笑。

      她摇头晃头,用力地呼吸。“不是的,沉冤。我求你,我求你,救他一命。”泪如雨下,“他是我夫君,唯一的夫君啊。”

      我“哈哈”大笑,“他是你夫君,那李密呢?”

      她哑着嗓子,“我只要他,我只要他。”坚定的眼虽被泪水掩盖,却还是铮铮透亮。

      我咬唇,将她踢开。“你给我滚!枉李密如此为你,为何到了现在你还是死性不改?王世充是我们的敌人,是段家的仇人啊!”

      她摇摇头,抓去我的脚。“沉冤你救救他,救救他啊……”她已哭得不能再语,却还死死地嚷着救王世充的话。

      我一把推开她,睁大眼瞪住她。“你看看!”蹲下来摁着她的肩膀,强迫她转身。“王世充血流不止,他回天乏术了。”大吼大闹。

      她扭头痛哭,转身求我。“你救救他,救救他啊……”

      我龇牙,回身就走。

      她妄图抓我,却被我巧妙地闪开。扑了个空的她跌在地上,趴着落泪。“求你救他……就当作是我最后的恳求,如此卑微下贱的我,莫非还不值得换来你的施舍么?”突然,她积厚地把内底的痛恨发泄出来。

      我停住脚步,却未转头。

      她啜泣声声,泪水犹如麻辣的烫油,一袭袭地烧毁她。“他会死的,他会死的……”语无伦次的同样的话。

      我大惊失色,想起了罗士信也曾对尔月说过“你会死的,你会死的”的话。

      人命短浅,还是人心浅薄?

      我晃晃身躯,转了过去。我低头看去趴在地上的得雪,她眯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我心头打鼓,吓得慌张,赶忙弯下腰将她扶起。“得雪……”

      她阻挠我,手指去那边。“夫君……”面如胭脂,眼神涣散。她全身发抖,顺气不足。

      我还未应她的话,她便两眼翻白,再也不醒。

      我紧张地眺着那边的倒在血泊中的人,再瞅瞅怀中的人。

      这时,我后悔了。

      太阳东升西落,又一日。

      是夜,郎中正谨慎地为王氏夫妇诊疗。

      我和长孙无忌逡巡在门外,担惊受怕。

      两三时辰溜走,终于子时,郎中从内出来。

      我赶忙上前,欲问。

      长孙无忌挡住我,眼神示意我。似乎说,让我去罢。

      我点了头,脖子耷拉。

      半晌后,我察觉他涔涔的汗迷在他的眼睑下,负重得很。

      “长孙辅机,如何?”我亟亟地问。

      他面带愧色,“王世充只怕是不行了。”

      我倒抽了口凉气,难能全信。“怎、怎么会……”

      他道:“今早闻之王氏举家前往蜀中的路途上,遇见了所谓的大唐官员。他假冒陛下圣旨,命王世充接旨。然趁其接旨之时,挥刀齐下,他中了敌人一刀。后来为了逃窜,他护着家人迅速离开。中途他遇到了心急寻夫的段夫人。王世充为了保护她,又中了几刀。夫人吓坏了,她赶忙带着王世充,抢走了敌人的马,连夜赶至长安求助于你。”

      我企图平复气息,却道枉然。“出自何人之手?”

      王世充太多仇家,也不料到是何人所为。

      “定州刺史独孤修德,”长孙无忌微微言道,“他的父亲本是王世充手下的一员大将,于武德二年降唐,却为王世充所杀。如今,独孤修德便是报父仇。”

      我放空双眸,胸口犹若海浪,不停地涌。

      他还道:“王世充失血太多,恐怕过不了今晚。”

      原来知道一件事的真相,会是这么难受!

      我一个趑趄,恰要跌倒。

      他扶稳了我,见我愁容满面,自己也有了担忧。

      我摆摆手,说自己没事。

      三更天,月浓上眉梢。火光冲洗着蘼芜般的夜,却透不过云端。

      得雪醒来,发现王世充不见。她灼热的眼流下了泪,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直至寻到了他。

      二人艰难地坐在石阶上,王世充的面庞映着夜里无端的白,是那么恐怖森冷。他沿着壁柱靠下,缓缓倚着。呼吸受阻,还强颜欢笑。

      得雪轻挽着他的手臂,把头颅抵在他的肩膀上。她低头述语深情款款,眉头额间皆是流光溢彩。

      我和长孙无忌站立一旁,远看他们。

      落寞成伤,化了影,也如此。

      月亮仿佛是含羞答答的女子,忽而钻进了浓云的怀抱中,不忍相视。

      夏日的蛙鸣呱呱,蚕丛鱼凫,万籁俱寂。

      王世充用力地咳嗽,震得胸腔发空,身躯颤抖。

      得雪搂紧他的手臂,怅惋地落泪。声声思,似诉平生往事。“夫君,明日我们就回洛阳好么?”

      想拥有一个家,就这么简单,为甚上天不能遂愿?

      他半眯双眼,无力笑道:“……好。”

      她咬着唇,掩抑抽咽声。淡色的眸子转动秋波,平添几分沁凉。“把俨儿也接回去好么?”

      “好。”他吐字一声,已是咳嗽不断。

      她讪讪笑道:“洛阳永远都是王家的,谁也抢不了。俨儿永远是你的,谁都不能胡说。”

      他但笑不语,颤巍巍地把头触着她的发间。

      她泪落成雨,难以自拔。

      他另外的手漫上她的手背,柔和地拍打着。“得雪,这一生我对不住你。”

      负了你的,实在太多太多。

      她摇头,说了句:“没有的事。”

      他道:“所有也该……结束了……”青烟飘渺,熏红了他的双目。

      她阖眼未语,挽住他的臂。

      他发颤的手覆盖她双手,前尘往事不再归。

      大雁南渡,尚且明白何时再返。

      游子离乡,尚且明白何时再返。

      而他,未签生死状,却与生死交臂。

      我双拳紧握,眼眶含泪。

      为何事情会是如此结果?

      我明明想他死,可真正看着他便要离去,我的心无法释然。

      王世充咳出了鲜血,滴落在得雪的侧脸上。

      他笑得温和,是我从未所见的仁慈。

      会满笼月,慢泻园林。

      长孙无忌昂起头,看去天色。

      未觉间,已是四更天。

      得雪颤着喉咙,泪水遮住了她的眼光。“夫君,我们一同返回洛阳。甚都不要了,甚都不拿了,只有我们与俨儿。”

      王世充咯出更多的血,黏稠的悲哀顺着得雪的脸颊滑下,融在了她的泪水间,化作冗繁的胭脂壁画。

      她道:“郎如洛阳花,妾似武昌柳。两地惜春风,何时一携手?”颜容展笑,“你答应过我的可不许反悔啊!”

      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

      “夏日,我们采撷芙蕖……”她哭诉着,悲恸不舍。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他顺着她的话,轻声道:“秋日,我们饮赏露菊。”笑了。

      她红着眼,说道:“你答应我的不许反悔。”低低呢喃,往复徘徊。

      我松开了拳头,捂着发凉的唇。脸面上有些凉意,细细察觉,是泪水。

      王世充落下泪水,阖起眼睑。他动作摇荡着她的身子骨,只是每每摇晃,他都咯出无穷无尽的鲜血。仿佛要从他身体内抽干,才肯罢休。

      她搂紧他的臂弯,也闭上泪眼。

      他的眼纹似海波鱼跃,笑影匆匆。倚着她的脑袋,他沉重地说下了最后一句话。嘴角噙着丝开心的笑,便松开了颤抖的手,再也无力睁眼。

      感激上天让我遇到你!

      她静静地听,静静地哭。

      宛如女伎一曲歌阙,也该迈向终止了。

      脉搏消停,永无声息。

      鲜血如雪,铺洒在得雪的衣衫上。白的变红,热的变凉。

      我忽觉眼前昏悖,仰后趑趄。

      长孙无忌稳住我的腰身,让我倚在他的胸前。“若你想哭,便哭罢。”

      我是做错了么,一切都因为我么?

      我侧着脑袋抵在他胸前,痛哭流涕。

      得雪微微轻笑,话已无声。唇形嚅动,方似只有心有灵犀之人才可明了。

      她说,来生定不负相思——

      凌晨,下了场大雨。

      路旁散发着泥土的芳香,掩饰着狰狞的丑恶。

      得雪背着王世充的遗体,骑马离开。

      我躲在门边,偷偷观望。知道他们是要回洛阳,我不能阻止。

      今早,我偷偷询问了郎中。他告诉我,得雪患了心疾。

      这是报应么?

      我们彼此憎恨,到头来也还是伤害了彼此。

      抹干眼泪,我往回走。

      途中遇着几位知己,他们见我的红鼻子、红眼睛,也就都无以劝导。只是,他们说要领我去一处地方。

      我不作回应,顺着他们的步伐而去。

      抄过海棠林,隐现一座静置年久的轩榭。

      我直直走去,仰头偏看。

      简陋的牌匾悬挂屋檐外,别具一格。朴素的轩榭看不出任何奢靡,唯独牌匾上的字体深深吸引了我——清蝉轩。

      字润刚圆,外柔内刚,结构疏朗,气韵秀健。

      我看向秦琼,问道:“这儿为何会有一处清蝉轩?”

      他带着我进去,里头陈设更是简陋。

      一桌、一垫、一茶壶、一酒盏,陪衬着一阳光、一和风,若还有大舜萧韶也真是浑然天成的美好。

      可是,墙壁上的一首诗,使我有了新的体会。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此诗表面虽写清蝉饮露,实则表明自己居高而自能致远的心态。

      罗士信把软垫拿出来,示意我坐下。

      我乖乖应允,坐了。

      随后,他从内室取来了我所熟悉的九曲鸳鸯壶。

      我问道:“这是如何回事?”

      秦琼站立我眼前,谦和笑道:“今日,咱们便来与你大醉一场。”

      我惊讶十分,转眼看去了一旁环臂的尉迟恭和傻头傻脸的程咬金。

      尉迟恭干脆坐在地上道:“这儿其实是那酸儒虞伯施的轩榭。”

      我狐疑道:“虞伯施?酸儒?”

      罗士信打趣他道:“虞先生若是听了你的话,当是与你争辩不休。最后啊,你肯定会败于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尉迟恭黑脸稍红,翘起唇角,略带不屑。“辩论不正是酸儒最利害的地方么!”

      我糊涂地听他们说话,全然未解。

      秦琼席地而坐,解释道:“虞世南,字伯施。书法名家,儒学子弟。宇文化及江都兵变后,他被裹胁北返。宇文化及的政权被灭后,遂归窦建德,窦建德死后不久便入幕秦王府。他曾从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血学书,好是利害的。”

      我一讶。

      程咬金也来说道:“不过这虞先生啊,容貌怯懦,弱不胜衣,实非大将之才。”俄而,“还好他有一手好书法,否则殿下也不会点他入秦王府。”

      罗士信盘腿坐在我对面,转动九曲鸳鸯壶为我斟酒。“若你心中繁琐,便饮酒罢。”

      程咬金傻气地朝我笑道:“一醉解千愁!”坐在我旁边。

      我闷闷地笑着,觉得他们真是待我太好。

      举起杯盏,低头略看。紫红色的汁液,透着循循诱导的葡萄香。

      我虽有狐疑,却也一饮而尽。

      味蕾先是染遍苦涩,渐而渐之,留香甘醇赶走了苦。酸醠交替的葡萄酒,紫红能渗白薄,青渚萦停,齿颊留香间还是那份依依的留恋。

      我浑身烧烫,酒香萦绕喉咙,温暖的浊流焚起我心尖上的冰凉。顿觉,身子骨充满了力气,不再虚软无能。

      尉迟恭道:“这是殿下亲制的葡萄酒,你也不是头一次饮了。”

      我一滞,低头不语。

      罗士信再为我斟酒,笑道:“我们为了你可是犯了弥天大罪啊。”

      我不懂地看他。

      他道:“我们偷了殿下的一埕葡萄酒,都是为了你。”

      我闪烁眼神,嘴唇微颤。

      尉迟恭闷哼一声,“你妹子的事,殿下都知道了。王世充与我们为敌,可你偏生带他入府。殿下丝毫不生怨怪,还吩咐我们陪伴你,他为的只是能消你心中的闷苦。”

      秦琼施与眼色给他,示意他赶紧住嘴。

      他别开脸,眼神略带不愿。

      我垂眸,用力绞着手指。

      罗士信把杯盏递到前面,让我饮下。

      我扭扭头,不想再饮。

      他调笑道:“你不觉每每饮葡萄酒都有不同的感觉么?”

      我心神暂定,抬头瞅他。

      第一次,葡萄酿苦得很。

      第二次,才三杯便让我烂醉如泥。

      第三次,千杯不醉。

      第四次,苦涩又来。

      我晃头晃脑,“即便会不同那又如何呢?”以问作答。

      罗士信以笑脸观我,坏坏的笑,风趣幽默。“他的心宛若葡萄酒。”

      我缩起脖子,四肢百骸皆是冷嗖嗖的。

      他站起来,还是把杯盏递给我。

      我瞧瞧他,又看看其余人。最后,我仰头饮尽杯中物。

      微辣的感觉刺激着幸甜,使人躬身自省,也使人惭怍愧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郎如石竹,妾似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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