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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

  •   第二十七章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山脚之下,二公子与玄甲军对望远处敌军。

      得雪一袭白裙,清丽脱俗,却在头上戴了一顶皂纱帷帽,增添了神秘的感觉。

      我迷迷糊糊醒来,视线无法聚焦,可还能隐隐看见对面,那是二公子。

      她搂着我的腰,拉我下马。

      一落地,我头重脚轻,丁点儿力气都使不出。

      她左手勾着我的肩颈,右手取出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

      步步逼近,相对眼前人。

      我被她推前走,身子不听使唤。眼睛发麻,看紧二公子。

      他的眼里,有我,有忧色。

      我不禁微笑。

      得雪在我耳边,细润的调子在此时听来竟如此难听。她的气息冰冷,“你的苦肉计尚且疏漏了最重要的一步,若要成功,只怕要得到我的相助才行。”

      我执意要偏过头,她却强行扯着我的脖子,不许我动。

      她到底要如何才肯罢休?

      身上衔了迷香,便是在我最无防备的时候使我中计。

      我的苦肉计或许使得好,但万万不及她的出卖亲情。

      得雪冷声道:“秦王,我的匕首可是经过磨练的,你若不想见着她死的,便立即带着你的兵马撤退三十里。”她指的是,所有唐军。

      我的处境岌岌可危,真不想到她竟会成了这样的人。

      我苦笑道:“你有胆就割破我的喉咙,好让我不用再见到你这张狰狞的面孔。”

      得雪握匕首的手一震,冰冷的刀尖覆在我的喉咙。“你要挟我?”

      我“嗤”地吐笑,“我放过你很多次,可你却将我一步步地推向深渊。我真的看错你了。”

      她又是一震,眼眸的光泽黯淡。突然,她朝二公子大吼道:“是你们姓李之的将我们步步紧逼。”转瞬,她在我耳旁咬牙切齿。“是你,你协助秦王,毁了玄邃,毁了我!”

      我不语,只笑。

      她抬头瞪二公子,“快些撤退,不然我就立刻杀了她。”她的眼睛蜕变血红,绝无仅有。

      二公子拉过缰绳,慢慢地策马前行。

      得雪见他不听,便叫嚷道:“秦王你可有听见?我叫你撤退,不然我就割破她的喉咙啊!”

      他还是不听,眼神带笑,却未至心底。缓缓使什伐赤前行,一步一脚印。

      什伐赤的妖艳,与得雪眼里的厌恨形成了对比。

      二公子的进逼,使得雪挟着我退后,大步大步地后退。

      她咬唇,吼道:“撤退啊,我叫你撤退!”

      他依旧没有听,眼神定准着她。

      她神情涣散,倏然沮乱。右手一颤,轻微刮开了我的脖子。

      血流了出来,从脖子流入了衣甲中。

      我不觉痛,因为心更痛。

      须臾,二公子挽住缰绳,夹着马腹停驻。

      得雪见着我的血愈发多了,不时惊慌失措。“怎、怎么会……”

      二公子轻道:“段王后,请你放了沉冤。”

      她的匕首是血,双手是血,我的血。

      乱了,一切都乱了。

      她的嘴唇发白,惶遽的泪涌出。侧过头,凝视我的颜面道:“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滑下了匕首,双手搂着我的肩颈,扶我坐了下来。

      她的泪颊贴着我的颦,隔着皂纱,却密不可分。“沉冤,我方才说的都是胡话。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这个亲人了。”说着,痛心疾首。

      我抖着唇,嚅动道:“我在这个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

      话说得清淡,但很绝情!

      她张大双眼,泪珠滚烫地侧落在我脸上,粘粘的,热热的。“不要啊……”

      二公子走近我们,弯身蹲下,递出双手,示道:“若王后当真不愿见着她死,便把她交还于我罢。”近距离地观察她的容貌,却还是因为一顶帷帽而辨别不来。

      她泪流满面地望向二公子,战战兢兢。“沉冤会死么?”

      他要言不烦道:“不会。”

      她松开了我,却没有把我推给二公子。“我与她是不同的,正如你与王世充也是不同的。”

      二公子似若懂得,他将我从她的怀中抽出,倾身将我搂在怀里。然后,他抱起我站立,高屋建瓴地瞅她。“如若有日真是如此,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这是他给她的一个承诺么?

      他们的话,似是而非谁得知。

      她涕泗横流,心中感激。

      我搂着二公子的脖子,安心地靠着他的肩颈沉睡。

      别了,得雪。

      我虽不恨你,却也无法再把你当作是我的亲妹妹了。

      因为,我们都回不去年少的时光……

      四月底,二公子忽然命我和罗士信前往东岸,与窦建德会面。

      我诧异他的话,罗士信倒是知道些甚。

      他告诉我,他不小心偷看到窦建德写给二公子的信函。

      窦建德想见我和罗士信!

      就是这样简单直接!

      我吃惊,不明白。

      二公子叫我们两个人作伴,提防窦建德。

      隔天,闻鸡起舞。

      二公子很早就起床了,干脆说他根本就没睡过。

      我骑上战马,仰高头见他站在烽火楼上眺望山川,绚烂的群山在他眼底却是无情。

      我沉了沉气,手不自觉摸着脖子上已消去的无形的疤痕。

      虽然痕迹没了,可刻骨铭心的心痛无法改变。

      放下手,我看着身旁正看我的罗士信,忽然笑道:“怎么如此看着我?”

      他雅痞的笑颜,适应着舒爽的风。“看你是不是舍不得殿下啊!”

      我的脸顿时绯红,啐道:“登徒子!”

      他“哦”地笑得开怀,“才骂你一句,你便还给我‘登徒子’的名号啊!”

      我盯着他,“你若再打趣我的,回洛阳时我便把你的所作所为都告诉尔月。”

      他一听,笑得更妙。

      不会儿子,我与罗士信单枪匹马前往敌营。

      东岸无草,黄沙万里。

      窦建德坐在马背上,傲视群雄的姿态毕露。他身边的是一位年轻少妇,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他的夫人曹氏。

      我与罗士信对视一眼,心里有了底。

      耳闻,曹夫人虽为女身,却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唐的半壁江山正是平阳公主的功劳,故而河北一带的江山,有一半便是曹夫人打下来的。

      我原以为配得了窦建德的夫人,应该是个风韵犹存,却徐娘半老的女子。不想到她竟是如此的年轻貌美,虽然已是孕育过孩子的女人,可看着只比我稍长些年岁而已。

      霎时,我想到了得雪。

      他们都是老夫少妻!

      窦氏夫妇相视对笑,且后共同看我。

      窦建德拜道:“初见段将军,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我朝他一揖,“夏王有礼,王后有礼。”

      曹夫人驰马稍稍上前,颔首道:“将军毋须客气。”她虽非倾国倾城,也娟丽姣好。“长安百姓曾传歌谣:‘巾帼二人胜须眉,皇帝女功盖天下李娘子,小叫花一朝成名段将军’。今日所见,所言非虚。”

      罗士信向窦氏夫妇笑了笑,抱拳行礼。“晚辈罗士信,接下来还请两位高抬贵手。”

      这家伙不请就介绍自己,真是了不得!

      窦建德眼神闪过异色,说道:“看来秦王也不是这么提防我啊!”

      二公子不提防,所以放心叫我们过来!

      罗士信笑道:“夏王客气客气!”拱手。

      窦建德一向不听恭维话,不赞一词。

      我看着罗士信的吃瘪,无奈笑了。片刻,问道:“不知夏王因何想见我?”

      “听闻段将军的功夫了得,而且与罗将军心灵互通,遂我们夫妇想跟你们来一场比试。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他也不拐弯抹角,干脆开门见山。

      我愣了愣,罗士信倒是意料之中。

      他咕哝道:“难怪殿下让我跟来呢!”

      我听不懂他的鬼话,就觉奇怪。

      然后他侧身在我旁边耳语,“闻说当年比试,窦氏夫妇一同出战几欲大败平阳公主。若非后头柴绍将军的加入,恐怕败阵。”

      我丝微惊悉,想道:“平阳公主武功高强竟也差点成了手下败将?窦氏夫妇当真如此利害?”

      看来,这是一场鸿门宴!

      窦建德想见我的意图,估计也是想试探一下我的真正实力。

      我抱拳道:“夏王盛意拳拳,我等晚辈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言下之意:比就比,谁怕谁。

      勉为其难跟你打一架!

      他“哈哈”地笑,施与眼色给妻子。

      曹夫人明白,接下大喝出声。

      二人驰马纵横朝我们奔来。

      我跟着罗士信一齐纵马,跑去中央的空地。

      四匹马正在相向而行,鹿死谁手。

      我与罗士信心有灵犀,同时从马鞍下抽剑,剑身出鞘,寒光四射。

      以为我们出鞘够快,谁知道窦氏夫妇出槊的速度比我们更快。

      罗士信刹那唤道:“沉冤下马!”

      我听他的话,腾身翻落了马。

      恰时,窦氏夫妇比我们更快,跳身落地。槊身摆动着同样的招式,戾气十足的槊头刺向我们的咽喉。

      我吸口冷气,侧看罗士信。

      他也看我,心中固知。

      我们既然心内相通,何须看着彼此。

      窦氏夫妇挺槊过来,我们双双后空翻着地,右腿一齐横扫一招“扫堂腿”,刮起了轩然黄沙。他们左脚同出,彼此连心举槊从头上挥落一记“破釜沉舟”。

      出招太快,仿若梦幻泡影,急如雷电,瞬时将我们打飞。

      我们迅捷弹跳翻身,观视对方。

      我看了看罗士信,问道:“怎么回事?”

      他细声道:“现在你知道为何平阳公主几些败阵了罢。”

      我恍然醒悟,忖道:“窦氏夫妇心灵相通得如此露骨,难怪公主要与丈夫合璧方可击败。”

      他们都是夫妻,我们却是生死之交!

      窦氏夫妇挥槊翻身,前一招“明月当空”腾身向上,跃在半空同时旋予,侧身劈落槊头。

      罗士信拉着我的胳膊后退。

      他捎眼色给我,我明白。

      二人少时举剑过头,挡避他们的槊。翻腿侧压,我们凝住呼吸,隔空交击出剑。

      他们仿若看穿我们的伎俩,挺槊俯冲。异口同声喝道:“鹣鲽情深!”尔后,他们的身形好似鹣鲽一样,比翼双跳,共打两个筋斗,腿如旋风将我们踢倒。

      我与罗士信各自分开,我往左移,他往右移,恰好避开他们的“连环腿”。

      我们的胸膛却中了他们的腿法,有了些热血上冲。

      娘亲的!

      我扫视罗士信,眼色暗示。

      他点头。

      我们一马当先,先攻为主,二人左足迅速踢出,直接踢向窦氏夫妇的小腹。他们反应极快,侧身一闪,簌簌躲开。回身侧头,他们狠戾地搭上我的右腕、罗士信的左腕,进招连连。我赶紧撒手,尽量躲避他们抓来的手。随后,罗士信弓腰迳踢,腿脚一伸,朝下攻取,协助我先行逃开他们的桎梏。

      我觥斗一番,身子已然升起。罗士信立即随我而来,翻身跳跃半空。准备出招时,万万不想,他们再次洞悉我们的破绽,大声齐道:“比翼双飞。”绝招说完,他们同速跃起,劈身翻腰,侧旋予挥槊,将我们打落地面,扬起了黄土烟沙。

      我的背像撕裂了那样,无法抽离。

      罗士信快然将我扶起,问道:“怎么了?”

      我挥挥手,说了句:“没甚。”

      不让我们有歇息的机会,他们齐声又道:“三山五岳。”快速抢攻,四手推槊逼来,突然发来。

      只听,罗士信道:“快扔了剑。”

      我不及思索,赶快丢剑。

      他眼疾手快,连后翻身,打起了几个跟斗,顺势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旋身侧靠在我身旁,低声道:“听闻你曾经做到了‘铜铃不发声’!现儿便来再尝试一回罢。”往我手心塞了沙砾。

      我噙着丝笑,晓得他所语。

      我们飞快朝前跑,停在他们仅有一个拳头外的地方,开始进攻。我们出脚迳踢对方鼻梁,二人见我们速度太慢,举槊就挡。我与罗士信“噗”地发笑,然后双双旋身,朝他们扔出手中的沙砾。沙砾不发“飒飒”之声,正好让他们不及躲闪,中了沙砾。

      窦建德赶紧为妻挡沙,曹夫人赶紧询问丈夫可有事。

      他拍拍脸上的黄沙,笑得像个傻子。

      我看了有些怔忡,原来征战多年的窦建德在心爱之人面前,竟是如此淳朴憨厚。

      罗士信警惕我要小心,别被他们的“障眼法”欺骗了。

      果然窦氏夫妇丢去了槊,与我们以拳相对。

      窦建德满脸通红,青筋隐约,他与妻子夫妻连心叫道:“其利断金!”身子斜翻,他们立即向我们扑来。我与罗士信闪身避开,却未及猜出他们的招数,就见他们速度快得如斩乱麻,迷了视线的疾厉。他们四拳能敌万人,钩、拿、锁、抓、打,招招是狠。

      他们勾出右拳,打向了我和罗士信的左脸。拳头划过脸面,勾中了嘴角。我们吃了瘪,跌趴在地上。深思半回,才知唇角流出了血。

      咸涩的血腥没入牙肉,荤得很。

      我快手擦干血,扶罗士信起来。

      总结出来,窦氏夫妇的功夫都建立在夫妻同心之上。

      心有灵犀之人,自当出招一模一样。

      速度快,出招狠,打人准。

      我和罗士信彼此相看,嘴角马上青紫了一大块。

      窦建德抢先一步,勾出左手,交叉右手,双拳精打连连。然后,曹夫人协助他在后,连续翻觥斗。不久,两人朝着我们冲去了几个有力的拳头,我们还未对招,就只得不停后退。最后,在他们一招“故剑情深”劈手局促一击,我们双双横跌落地,在沙里滚了好几圈。

      罗士信躺在地上,额头眼睛红肿。

      我倒吸几口冷气,脸色发青又紫。大喘几口新鲜空气,累得已是满头大汗。其实自己也不比他好,半边脸都淤青。

      他们的招数十分快,我们不及拆招,就已被他们先攻。

      想到自己的闷气还未发泄,一下气愤到头,我伸出一掌,直往窦氏夫妇劈去。

      罗士信见我有些冲动,赶紧在旁帮助。

      我们摆出相似的招数,旋腿转身,一脚飞踢他们身上。他们举实伸出左足,点在地上。以右足为中心轴,在原地转了个圈子。然后,他们同声同气道:“鹰击长空。”又是一招狠绝。二人如老鹰般展开双臂,翻身反手推掌,两下“啪啪”的就打在我和罗士信的肩膀上。

      我“咝”的一声痛斥,后退了一步。

      罗士信稳住步伐后,冲上去,左臂振出。

      我连忙配合他,五指变抓,使用老把戏。

      交击出手,十爪如鹰。刚一触碰到他们的铠甲,谁料他们斜身侧踢,挡过我们的抓功。飞影闪过,只见他么已来到我们身后。我快速回头,弯下身躯朝曹夫人扑去。她退后一步,让窦建德岔入了一个空位。他双手打出,扣住我双手的虎口位置,使我动弹不得。我气结,仰头看他,随即就踢出右脚,胶住他的左腿,依靠着他旋转起来。他一见,立即松开双手。我当下吸气,手掌抖了抖,伸前出去,直往他的小腹攻去。

      罗士信知我诡计,双手反掌攻出。窦建德仿佛心中了然,瞥了瞥曹夫人,然一手打出,轻松握住我的双腕。接着他拉着我转圈,我不受控制,只得任由他摆弄。不久,他使“石破惊天”,一脚勾踢,朝天蹬入我的肚子。

      我受着他的力道往外倒翻,罗士信双足一点,想抱我。可是,曹夫人猛然跳起,左掌“星罗棋布”,右掌“走马观花”,柔中带刚,同时打在了我们身上。

      罗士信抱着我,一同跌落地上。

      我压在他的胸膛上,看向他急道:“士信!”敢情就是把他当垫背。

      他“咳咳”的吃了几口黄沙,故作痛苦道:“快起来,我被你压死了。”双眉之间的真实又不似玩笑。

      我扶他起来,慌道:“怎么是好?我们打不过他们啊!”

      他摁着我的胳膊,安慰道:“莫要灰心,我似乎已能析出他们的招数。”

      我摇摇头,不大明白。心中愈来愈惊,彷徨无计。

      他小声道:“一刚一柔,一阴一阳。若是合璧,自当能赢。若不合璧,交错攻击。”

      我眼里闪了闪,瞬间明白。看尽他的眼底,我暗示。

      他慨然点头,扶着我起身。

      双双掸了惮尘土,擦干净脸上的肮脏。

      我先是跳开一旁,罗士信趁此,往外翻身,纵跃踢腿。窦氏夫妇连连跳开,挡过罗士信的攻击。我飞扑上前,穿插在他们之中。

      窦建德与曹夫人刚柔并济,若要打乱他们的阵法,只有拆开他们。

      罗士信靠近曹夫人,左手捉住她的右手,右手捉住她的左手,交叉而落,用力胶住,成功地扣住她的双腕。笑容浅浅,说了句“冒犯了”。她脸红如烧,见他抓着如斯着力,有些为难。

      窦建德想救爱妻,我见他早是卖出破绽,赶紧偷头抢攻。飞出右脚,直往他的下阴踢去。他一惊,使出左腿踢开我的右脚。

      窦氏夫妇被迫分开,罗士信打出重拳,虚击向前。她心惊,举手避开。罗士信“哈”的笑了,左腿从她的左腰侧横扫至右腹,然以右手肘侧歪,转身一记砍肘,重重地打她。

      窦建德大怒,我则狡黠含笑,欺身拉开双拳,架势上前,捶他几拳。他右臂振出,我手肘一弯,强势地锁拿住他的手臂。他挣不脱,只能强来。

      我反手,扭转他的拳头。他忍声,出拳继续打来。抢、撞、悬、挵、翻、纵、带,我招招奋力,势要将他打倒。他一心只顾妻子,全然不放我在眼里。我正好有机会,双拳握紧,直打他的前胸后背。他旋转着身,兀自感到头晕眼花。我绕着他回旋,右腿横扫,手指一戳他的额头。

      如此招数,阴柔得很。

      我终于破了他的刚强,现儿只剩曹夫人的柔和。

      罗士信眼眸闪闪生光,快手劈招“披荆斩棘”,连环击打,劲力之大足以让她身葬此处。她咬着牙,吞着血,使出擒拿手抓向他。他将身侧翻,双腿如剪,悬殊的力道一大一小,疾向她的身子。

      曹夫人吃了他几脚,终于受不住疼痛而倒在了地上,嘴涌出了一口鲜血。

      窦建德看了,吓得魂飞魄散。先行拆了我一招,然跑去扶起她。眼中的爱怜,使人动容。“夫人!”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用手肘撞去罗士信的胳膊。恻恻然问道:“你太不怜香惜玉了罢。”

      他轻咳一下,脸皮稍红。“她的功夫轻柔,若我不用狠力,她就能凑近我将我打得吐血。”他举了个无比生动的反例。

      我瞅瞅地上的窦氏夫妇,说道:“众人都伤了,也就莫打了。”

      曹夫人吐血之后,气色苍白。她却是笑了笑,“你们极是利害,居然能够拆穿我们的阵法。”

      窦建德抱着她,昂视我们。“我与夫人的功夫建立于刚柔合璧之上,只要出招速度相同的话就没人能破,今日却被你们看穿了。”

      曹夫人道:“你们最利害的地方并非拆穿我们,而是你们懂得利用‘以柔制刚,以刚克柔’之理,遂我拜服你们。”说完,她浅浅地笑。

      我向他们深深一揖,“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窦氏夫妇异口同声道:“输了,便会投降。”

      我笑道:“今日只是比试,无关沙场,无关对敌。”

      罗士信赞同地点头,“能与二位比武,实乃晚辈之福。此次‘战役’,晚辈受益匪浅。”抱了抱拳。

      他又恭维话了!

      不过他话中带话,我也是知道。

      窦氏夫妇舒心。

      我转折一瞬,“不过下次见面,便是真正的沙场对决。”

      他们的眼神散乱,仿佛有些心事。最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彼此彼此。”

      我与罗士信均知晓今日比试只是二公子在“摆棋局”,而真正的“下棋”或许会在不远。

      我们带着一身伤折返回西岸复命。

      众人见我俩一身邋遢,脸面青紫红黑的各种颜色都有,活像滑稽的彩色泥偶。他们皆忍笑,瞥得脸红红,筋青青。

      二公子见我们就如长不大的顽童,还与敌人打起了“泥巴仗”,十分莫可奈何。

      好端端刺探军情,却变成了游戏。

      此战,赢了光彩,却丢大脸了。

      五月初一,夏军陷入不利境况。将卒思归,疲软惧战。

      国子祭酒凌敬劝谏窦建德,应率主力渡黄河,攻取怀州和河阳,再越太行山,攻上党、汾阳、太原,再向蒲津进军,迫唐军回救关中,以解洛阳之围。

      窦建德接受他的简疏。

      偏在此时,二公子得知窦建德企图趁唐军粮秣用尽、牧马于黄河北以袭击虎牢关的消息,遂二公子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他率军自南面进攻广武山,观察过夏军的形势,然留马匹千余在河中沙洲放牧,以诱战窦建德。

      次日五更,窦建德在汜水东岸布阵,北依大河,南连鹊山,正面宽达二十余里,擂金鼓,吹号角,挑战。

      二公子在汜水西岸列阵相持,登高瞭望敌阵,决定按兵不动。另派步兵数百与夏军周旋,同时派人把留在河北的兵马召回,待夏军气衰,再一举将其击破。

      时值晌午,唐军传来捷报。

      夏军疲软思归,皆坐列其次,又争抢饮水,秩序紊乱。

      时王世充之侄王琬骑着隋炀帝的青骢马,铠甲甚鲜,为首站在万军前。

      这厮故意在阵前炫耀于众,毫不避讳地说三道四。

      二公子观着王琬的青骢,不禁发出赞叹“你之所乘,真良马也”。

      想他一个喜马之人,今日竟能目睹,也是无憾。

      身旁的尉迟恭眈眈于王琬,请求二公子将骏马抢过来。

      这等行为,鸡鸣狗盗。

      不过对于尉迟恭来说,也真真符合他胡人的个性!

      二公子制止他“岂可以一马丧猛士”。

      可是,尉迟恭的性子固执。他决心已定,率属下高甑生和梁建方直入夏军,擒王琬,引青骢而归。

      夏军虽众,却无人敢挡。

      二公子知道他忠心爱主,也就没惩罚他。

      待到午时,二公子见是时机,遂命宇文士及率领三百精兵经夏军阵西而南,先行试阵。且还并告诫宇文士及说道“夏军如严整不动,即应回军;如阵势有动,则可引兵东进”。

      果不其然,如捷报所说,夏军阵势一片骚乱。

      时机成熟,二公子当下令全军大举进攻。他亲率玄甲军冲锋陷阵,然后主力尾随。东涉汜水,直扑夏军营地。

      窦建德与曹夫人正在与幕僚商议大事,听闻唐军骤然出击,他未及列阵抵抗,被迫领兵东退。

      二公子令秦琼、程咬金、宇文歆、史大奈等将突入其阵,从阵后展挥李唐军旗,夏军将卒闻风丧胆,士气迅速崩溃,急忙逃窜。

      二公子骑着一匹苍白杂色的青骓马,带领玄甲军追击三十里。

      我与尉迟恭跟在二公子后面,骑着快马,在后配合。

      期间,二公子身先士卒,就连青骓身中五箭也要继续杀敌。

      尤为秦琼,他横枪跃马,过关斩将,手持唐军军旗与敌交锋无数。

      千军万马之中,纵横驰骋,锐不可当。

      敌军心生怯意,顿时阵脚大乱。

      唐军一鼓作气,终在最后关头,斩敌首三千余级,俘虏五万人。

      窦建德中槊而伤,被李唐车骑将军白士让和杨武威抓获。

      曹夫人则马上带着家眷和左仆射齐善行率数百骑兵逃回洺州。

      窦建德余部将士欲立其子为帝,齐善行却说“夏王平定河朔,士马精强,一朝被擒如此,岂非天命有所归也?不如委心请命,无为涂炭生人”。不久,他将府库财物分给士卒,让其各自且散。

      齐善行与右仆射裴矩、行台曹旦与曹夫人,率部属举山东之地,奉传国八玺降于李唐。

      夏王窦建德投降,至此,夏国灭亡。

      夏国共计十一年,盛于窦建德手里,却也毁于他手里。一朝一夕,宛如浮萍风雨,飘摇不过数十年。

      窦建德大势已去,王世充拼尽最后的力气,突围南走襄阳。但诸将已无斗志,王世充就连负隅顽抗的能力都没有。在粮尽援绝、又无力突围的情况下,王世充被迫在五月初九率王氏一族及群臣二千余人开城投降。

      开城,郑国灭亡。

      洛阳城内筑高台,王氏族人全部跪在地上向二公子磕头谢罪。

      我极力寻找,族人中并无得雪的身影,就连她的儿子俨儿也不见。心里着急道:“她是逃了么?”

      不会的,她的心里有王世充,怎会弃他不顾?

      王世充跪在二公子的面前,磕下了三个响头。

      二公子冷嘲道:“当年你必是时常以为我不过一个黄毛小子,而今你见了我怎又如此恭敬呢?”

      王世充忍着泪,无言以对,只是磕头。

      我远远地看着他,顿觉他其实是很孤独的。

      这么一个枭雄,今日却跪在二公子的面前,忍受他的冷嘲与诸将的哄堂大笑。

      可是,他不值得我为他可怜,因为他的骄傲,我的倔犟,不值得!

      快步冲上高台,我蹲下,一把拽着王世充的衣领子,迫使他面对我的喝斥。“王世充,得雪呢?”

      他苦涩地笑,凄清发凉。“不晓得。”

      我转手,掐住他的脖子。“得雪到底在哪儿啊?”

      既然他的心里也有得雪,为何他的身边会不见了她?

      他还是那一句:“不晓得。”眼光泛滥,心痛如麻。

      我恨不得掐死他罢了,二公子却从我身后将我搂着,挣开我掐着王世充的手。对准王世充的眼,他道:“王世充,我会饶了你全族人的性命。”

      我吃惊,转头盯住二公子。“殿下!你怎能放了这狗贼?”

      他不睬我,忽然看向了王世充身旁直直地凝视我的王玄应。“我不希望你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这么做,无非是应允了得雪那个所谓的承诺。

      我与她是不同的,正如你与王世充也是不同的。

      如若有日真是如此,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我颓然,无话可说。

      得雪的选择是让王世充活下来,而二公子也尊重她。

      王玄应哂笑,眼神频频闪烁。最后,定住我眼。“沉冤你恨我么?”

      我怒不可遏,张手扇了他一巴掌。“我恨你们王氏一族,我恨不得你们全死了!”只有他们死了,才能报杀父之仇。

      王玄应的头偏了一边去,红红的掌印留在他的脸颊上。他邪肆的笑容一如往日,可眼眸中多了些悲怆。“恨也好,起码你还会记住我。”

      我一滞,霎时无语。

      二公子拉过我的手,握紧在他手心中。扶我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过王氏父子。“我不杀你们,但是你们必须跟我回长安。”

      王世充释怀地阖眼而笑,向我们再磕了一个头。然后他在族人的搀扶下,巍巍颤颤离开。

      他的背影这么沧桑落魄。

      洛阳被攻克,二公子放过王氏一族,但王世充身边的大将辄无一幸免。

      段达、单雄信、杨公卿、朱粲、张童儿、郭善才等人都被处斩。

      闻说单雄信要被砍头,秦琼立即跑来求我相救。

      我知道,秦琼、程咬金、罗士信与单雄信曾是瓦岗军的好伙伴,如今伙伴出事了,秦琼自当不能坐以待毙。

      只是,我无力帮助他。

      他向我说,李世勣请求二公子放过单雄信,他用今日得来的一切来换单雄信一命,功勋官爵,利禄府邸都可以不要。

      但,却被二公子拒绝。

      秦琼不解,二公子一贯作风是不计前嫌,不拘小节,任人唯贤,求贤若渴,为何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人才呢?

      连我也着实费解。

      我知道,单雄信早年与李世勣是要好的知己,曾一同随翟让起兵。他们在荥阳大海寺一役,击毙了隋朝第一勇将张须陀,军中号二人为“飞将”。

      但另一方面,李密败后,单雄信降于王世充,在之前作战奋勇,几欲杀了二公子。

      若非尉迟恭单鞭救主,只怕二公子得魂兮梦兮地向单雄信索命。

      虽然单雄信与李世勣坚持的立场不同,也各为其主,但情谊仍在。

      秦琼与单雄信的情谊也深厚,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

      我明白他,也懂他。只是,我真的无能为力。

      二公子一旦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

      我告诉秦琼,或许尉迟恭可以相助。

      他却说,尉迟恭对单雄信厌恶得很,求了他也没用。

      我向他说了“对不住”,劝他莫要伤怀。

      曾记忆,当年刘文静出事,我求过二公子,也还是无力回天。

      至今,我还是不懂得他为何这么决绝。

      翌日清晨,风萧萧,雨潇潇,瘦尽一宵。

      李世勣固请不得二公子,只能痛哭流泪,送单雄信行刑。

      我与众人都前去观刑。

      秦琼心灰意冷,面色发白地看着刑台上的单雄信。

      单雄信虽隐没在其余人之内,可还能观见他如沐春风的笑容。

      程咬金攥着拳头,咬唇不语。

      罗士信抬头看天,眼眶的泪落了。那是如何珍贵的男儿泪,他可不愿让人瞧见。

      李世勣颤着双脚,一崴一崴地走上台。突然,从怀中掏出了被血染红的手帕,缓缓打开,露出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股肉。

      我吸着冷气,胃里翻腾如海,赶忙用手掩住鼻息。

      李世勣的声调响亮,说出了豪言壮语“使此肉随兄为土,自当不负昔日之誓”。

      知己歃血为盟,生死与共,自古多有。可真正做到了以割股肉陪伴兄弟者,亘古未有。

      我眼眶湿湿的,有些难受。

      忽然想到如果我死了,二公子会如何呢。

      终于,单雄信一干人等还是死了。

      这一日,连带着中了五箭而死的什伐赤,也埋入了黄土。

      为此我伤心了好久,因为什伐赤是我最好的伙伴。它为国捐躯,也是好事。

      月底,李渊忽而遣来两队人马,说是要清点洛阳皇宫的珍奇宝物。

      他摆明还是对二公子存着种种猜忌。

      二公子闻言并无表情,只是遵从李渊派来的人马的要求,让其点算金银财帛。且二公子也是执法甚严,拒绝众将私求宝物。

      七月初二,唐军凯旋而归。

      王世充和窦建德献于李渊,等候发落。

      李渊当下颁布了一道《赐秦王获窦建德》的诏书。

      “闻获建德,竟如汝所料,画策者虽吾,平定者汝也。吾闻黄河千年一清,乃当今日,汝功一也;隋氏分离,崤函隔绝,两雄合势,一朝清荡,汝功二也;兵既克捷,更无死伤,无丑为臣,不忧其父,汝功三也;吾今开怀抱,颐养苍生,尽其天年,心无外虑,汝功四也”以此表彰二公子的功绩。

      我带着一身疲倦回府,尔月伺候我沐浴更衣后,我就睡觉去了。

      睡醒了,我当下唤了尔月。赶紧问道:“叔宝他们呢?”

      方才梦魇了。

      尔月见我着急得出了冷汗也不自知,安慰道:“姑娘不必惊慌,将军们都在外头园子饮酒呢。经此一战,他们也并非无能之辈,不会做出些女儿家的傻事。”

      我舒气,抚了抚心口。

      “姑娘定是忧思过多了,身子骨都清瘦了。”她担心地看我,包裹着我的双手。

      我笑道:“战争当是教人成长啊。”

      她道:“若会长大,奴婢宁愿姑娘永远都只是个小姑娘。”

      我释怀一笑,反手拢着她的手心。

      “姑娘!”她突然唤我,“有些事……奴婢不晓得当讲不当讲。”支吾半会儿子,还是说了点点。

      我道:“你说来看看。”

      她瞟了瞟我,迅速垂下眼眸。“奴婢今早听丫头们说,唐军抓获了一名六岁孩童。”

      我的心一冲,“孩童?”

      她咬着唇,片刻才道:“他们说那个孩子正是王世充的幺子。”

      我冲口而出道:“俨儿!”

      她看向我,稳住我不安的冲动。“姑娘!”

      我侧过脸,腹诽道:“俨儿怎会被唐军抓获了?得雪呢?”问去尔月,“得雪……段夫人呢?”

      她扭头,眉头轻拧。“奴婢只知那孩子自被唐军捉住后就日夜哭泣,嗓子都快哭哑了。”

      我下榻穿鞋袜,“你告诉我俨儿在哪儿?”

      她道:“姑娘……”

      “快告诉我!”我朝着她低吼,言辞威利。

      她诧愕,结巴道:“尉迟将军……看守……”

      我深想道:“是二公子!”

      他知道俨儿是得雪与王世充的孩子,遂不想将其交给李渊发落。

      毕竟,俨儿只是年仅六岁的无辜孩童。

      我穿好鞋袜,随意从屏风上捎了件衣裳就去了。

      王氏一族投降时,得雪与俨儿就失去了踪影。

      现儿,为何只会出现俨儿?

      得雪在哪?

      冲入二公子的书房,我瞧着里头只有尉迟恭。

      他笨拙地抱着怀中的孩儿,轻轻地逗弄着,仿佛孩儿就是他亲生的。

      初见俨儿时,他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而今再见,他已长高了许多。

      我喝道:“你干么?”

      他一刹,手脚俱颤。见是我,他低吼道:“疯丫头,你不见着我正在逗弄孩儿么!”

      我快步迈去,将他怀里的孩儿抢过来。因而,吵醒了他。

      俨儿用小手擦了擦惺忪的睡眼,迷糊间看见了我。他喜悦地尖叫,一把抱住我,侧着头昂视我,“娘!”

      我与尉迟恭震撼。

      我心头钝痛,晓得俨儿喊的“娘”是得雪,只因我与她有九分相似,反而让他误会了。

      俨儿甜甜笑道:“娘,俨儿赢了。”

      我弯身蹲下来,与他平视。“俨儿可看清我了?”

      得雪莫非并无跟俨儿说,她有一个与她极为相近的我么?

      俨儿绞着细细的眉,噘嘴道:“是娘啊,俨儿才不会认错呢。”有些小得意。

      尉迟恭道:“怎么回事?”

      我忽视他的话,看向俨儿。心道:“看来他是真不晓得我!”随而,摸向了俨儿的小脸颊。“俨儿乖,你告诉我,方才你说的‘赢’是何啊?”

      俨儿聪慧一笑,鼻子翘起。“娘不记得了?之前您与俨儿玩捉迷藏,您要俨儿躲起来,过会儿子就来找俨儿。”突然他鼻子稍垂,皱了皱。“可是俨儿等了许久都见不着娘,现儿俨儿明白了。俨儿太狡猾了,所以娘找不到我。但是,我却赢了。”说完,他复变回初始的骄傲。

      我眼含泪光,仿若心被掏空。

      得雪骗了这孩儿,自己却失踪了。

      “娘为何要与你玩捉迷藏呢?”我问道。

      俨儿道:“因为娘说先让俨儿躲起来,然后娘就去寻爹爹来,一同陪伴俨儿玩呢!”语毕,他笑得单纯无邪。

      我吸了吸气,感到胸中一股酸闷。又气又恼,却又酸又痛。

      得雪竟然不顾自己的亲子,独自一人去寻王世充。

      可是,王世充已经抵达长安,被李渊拘着。

      若得雪要寻,也该会来长安。

      可是一点消息都没!

      俨儿转身,小手指了指尉迟恭。“娘!那个黑脸叔叔是个好人呢!他救了俨儿,还给俨儿治病!”

      我娓娓站起,直视尉迟恭。“俨儿怎会在你这儿?”

      尉迟恭鼻孔朝天喷气,双手抱臂,不可一世。“你是何时成了‘娘’的?”

      我撇头,“与你无关!”倔犟的语调。

      他怒哼道:“当初结拜之时,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么?现儿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叫道:“我没有忘!”

      他不满地瞪我,“你方才的语气和举止,都让我好是讨厌。”

      俨儿扯扯我的裤腿,不明所以地闪烁眼眸,看看我又看看尉迟恭。

      我把俨儿推到我身后,然后我对尉迟恭道:“我告诉你,这孩儿不是你可以碰的。”警告的调子。

      他面容抽搐几分,怒气迸发。“你当真以为我甚都不知道么!这屁孩儿的娘是你妹子,不是你。”

      我道:“是不是我孩儿与你无关。”

      他咬牙道:“你一向不是憎恨王世充的么?为何还要如此维护他的孩儿?”

      我复道:“与你无关。”

      他怒不可遏,把身旁茶桌上的茶盏一扫落地。“乒乒乓乓”极是刺耳。“你疯了!”

      我昂着头,不卑不亢。

      “你们作甚?”

      我与尉迟恭闻声,都稍泄了愤激。

      二公子迈入门槛,见着地上支离破碎的茶盏,再见我们闹了张大红脸,也知发生何事。

      秦琼跟在二公子后,看到了我身后的俨儿脸色发青,是吓坏了。他将俨儿捞入怀中,问道:“怎么了?”

      俨儿扬起泪眼朦胧,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叔叔生气了。”

      秦琼将他抱起来,看住我道:“沉冤,这儿是殿下的书房,不容许你们这样胡闹。”

      我快捷转身,一步冲去将秦琼怀中的俨儿拉了下来。“不许你碰他。”我眼中的感情倨横,吓着人。

      二公子拢眉,肃然道:“沉冤!”

      我抱紧俨儿,盛气凌人。

      秦琼面色一紧,未语。

      尉迟恭走到秦琼身旁,叱喝道:“你发个屁疯啊!这孩儿是银锭还是黄金啊!说来说去,他不过也就是个野种!”说着真怒,他的话乱七八糟。

      我呵着怒气,“你闭嘴!”

      尉迟恭放肆道:“洛阳百姓都在传这俨儿不晓得是王世充之子,还是李密之子。”

      我眼底一怵,心魂俱惊。

      二公子捕捉细微,眼底幽幽。

      我道:“坊间传言也能相信?”可笑至极!

      尉迟恭“呵呵”的爽快,“现儿就连长安人都在传王世充抛妻弃子,他进长安问罪,带了所有族人,偏偏疏漏了一个段得雪与她的孩儿。这不恰恰证明了你的亲妹子勾结李密,产下这孽种!”

      我上前一步,扬手扇了他一个巴掌。

      他的脸迅速红了,头偏去一边。狰狞的面孔是黑黝黝的愤怒,“你打我是否也证明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冷道:“胡说八道!”

      秦琼心下担忧。

      尉迟恭拢着粗厚的眉,凶神恶煞地瞪我。“你妹子背夫偷汉,她给王世充留下了一个孽障。难怪他会一气之下丢下他们!”

      我复扬手,欲掴醒他不干净的嘴巴。

      陡然,二公子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眼眸不复清明,色泽陷深。

      尉迟恭见状,陡然更益狂妄。“是王俨还是李俨,你以为真没人知道么!”

      我心下觉得辛酸,侧看二公子。

      他扣住我手腕的力道加重,似一把愁锁,禁锢我的血脉。

      我奋力撤手,震退一步。撇下头,拉过俨儿的手,离开书房。

      秦琼想跟去,却被二公子拦下。

      秦琼道:“殿下方才为何……”

      二公子断定道:“我自有主张。”

      尉迟恭“哼”地喧道:“她摆明是个胆小之徒,做了糊涂事也不敢承认,她跟她妹子一个模样!”

      二公子背手在后,眼角的阴影冷凝,瞥于尉迟恭。“敬德!你口出狂言,自领二十棍。”

      尉迟恭一乍,“殿下?”

      二公子冷冰冰地望向他,“违令不遵,再加十棍。”

      他微张嘴,眼神有辱。

      秦琼扯过他的手臂,细声道:“莫惹殿下,否则吃亏的只是你自己。”

      他鼻孔喷出热气,火辣辣的感觉简直比方才掴的两巴掌还疼。

      我牵着俨儿的手,慢步在小花园中。

      俨儿不敢与我讲话,生怕会惹恼我。

      我的眼含泪,兀自想了很多。

      他的心里有秦王妃,有息颜,有恪儿,有段志玄,也有尉迟恭。

      那我呢?在哪里?

      俨儿忽而道:“娘,俨儿是有爹爹的。”

      我一震,驻足。

      他笑道:“俨儿有爹爹的啊!”很肯定,不犹豫。

      抱过俨儿坐到石头上,我漾着笑脸看他。“你与爹爹的关系好么?”

      他的眼眸如星,“好啊!爹爹待俨儿最好呐,他的容貌俨儿永远都记得。”

      挫骨扬灰都记得么!

      也许,他只知他的父亲是王世充,却不知他的爹叫做“王世充”。

      我问道:“娘以前可曾问过你爹爹姓甚?”

      他点点头,又很快地摇摇头。“娘说,俨儿是娘的儿子。”

      我心魂含糊,将他的头颅抵在我胸前。“对!你是娘的儿子,只是娘的儿子。”

      看来,得雪是受了许多鲜为人知的苦楚。

      为何我从没细心看出?

      这日之后,二公子命长孙无忌将俨儿带走。

      我开始不肯,长孙无忌说这是为我好。我不明白二公子的做法是何意,可最后还是妥协。

      带走俨儿时,长孙无忌还说他只是暂时照顾俨儿而已。

      我应承了他,看着他牵着俨儿的手离开。

      七月初五,李渊颁布圣旨宣布,窦建德将于六日后被处斩。

      王世充因为是主动归降的,何况二公子说会饶了他一族性命,遂李渊将王世充贬为庶民,全族发配蜀中。

      我不懂李渊是怎么回事,斩窦建德,留王世充,这是天大的不公!

      初六巳时,朝堂空寂。

      我换好武官服,进宫觐见李渊。

      李渊倒是好心情,先容我与裴寂随他一齐游园观荷。

      午时,李渊在两仪殿的偏殿设下宴席,只邀我和裴寂。

      三人比作普通百姓,闲谈家常。

      我实在憋闷,吃不下一口饭。

      搁下筷子,我拱手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李渊同样搁下筷子,揶揄地看我。

      我离开软垫,退后一步跪下。还是拱手,低着头。“臣想请求皇上饶窦建德一命。”

      李渊坦白问道:“为何?”

      我道:“窦建德宅心仁厚,他爱护妻子将卒,实在不应一死了之。反倒是王世充,他奸佞骄恶,抛妻弃子,不应纵容。”

      李渊嘴角噙笑,“沉冤,你如此处决事情,未免过分儿戏。”

      我道:“臣并非是因为与王世充的新仇旧恨才说出此话,请陛下明鉴。”

      李渊瞧裴寂,施与眼色。

      裴寂一揖,然对我说道:“段将军,陛下既以下旨,便是金口玉言。”

      我撤下脸面,不想与他撕破脸。

      李渊道:“你的心思朕懂,只是在国家大事上,朕不能单凭一个人是否对自己有仇恨而决断他的生死。若是如此,朕岂非得杀尽天下与朕有仇的人?”

      我的拳头自然放下,“陛下可听过李世勣将军为了单雄信割去了股肉,以此送别兄弟。这份情怕是旁人不有,臣虽与窦建德没有这样的情谊,却也明白他着实是个重情惜情之人。他待妻子的贴心爱怜,那是不会装模作样的。”

      “你的这份重英雄、惜英雄的气魄,朕很是钦佩。朕年轻之时,也如你这般。只是时间久了,你也会慢慢地变得无情无义。”李渊轻声地讲述,仿佛对自己说,又似对我说。

      我心里吃痛,忖道:“气魄有屁用,又不能拿来吃!”抿紧双唇,哑口无言。

      “你说窦氏夫妇深情不渝,朕还记得当年朕与先皇后曾跟他们媲美过呢!”他回忆着过往的美好,少年光阴不再,当年佳人成了梦里红颜。

      我无言以对,深知帝后之情的死生契阔。

      半晌,裴寂对向李渊道:“陛下,段将军怕是受教了。”

      我狠狠想道:“谄媚小人!”

      李渊摆手,“起罢。”

      我谢主隆恩,站起身。

      他道:“怎么?你觉得自己没用,还是觉得朕的确无情?”

      我拱手一礼,“臣不敢!”

      他浅笑,“或许你心里真正以为无情的,是另有其人。”

      我全身发颤,连忙垂下眼睑。

      “沉冤,此次战役你立了大功。若你有求,朕必如你所愿。”李渊欢心而笑,“但,不会是这件事。”他微微拢起笑容,浅淡的嘴脸是帝王特有的权术。

      这般容颜,让我忆起了二公子。

      他们都是一样的,能给人希望,也能瞬间破灭。

      匆匆向李渊请别,我打算出宫。

      出了两仪殿,忽然传来了些稚嫩的笑声,吸引了我。

      寻声找去,转至武德殿门前,远见一名少妇正兴致勃勃地逗弄着怀中的人儿。

      她着一身罗裙,含蓄的花式糅合了苗疆的银装风采,益添娟丽。眼角眉梢间,都是沉沉的爱意。

      瞧着真切,她怀里的人儿是个约略三岁大的女娃,容色可绝。

      我心头淡淡,不觉一笑。

      近前,我拜见道:“见过齐王妃。”

      少妇稍有充愣,随即护着怀中女娃,转过头来。她的身形清癯,不如从前的珠圆玉润。她眼波幽幽,缺失了当年的娇丽。“是你?”她的声音,变得平凡,少了初识时的清脆欲滴。

      我微微摆手,朝她深深作揖。“云桑,两年未见,你尚且过得好么?”

      她抱起了女娃,回应我一个虚礼。“多谢段将军关心。”眸色是黑的,但却隔开了一道遥不可及的屏障,触摸不知是何物。

      我一怵,嘴角微颤。然而,徐徐笑着。

      云桑双手抱好了女娃,叫我随她走走。

      我们安步当车,活像神仙闲暇。

      片刻,云桑垂下了头。“这是我与殿下的孩子,适儿。”语毕,她朝向怀里的女儿笑了。

      我也略猜出几分,并不讶异。

      倒是女娃娃,见了我活像见鬼,又是怯又是羞,赶忙地寻去母亲的温暖中,避风避难。

      我“噗嗤”笑问道:“适儿?”着实奇怪的名字。

      云桑清颜一扬,看向了天际无边。“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我丝丝惊然,她念的正是孔夫子的《学而》。

      她道:“对适儿来说,我们不求她能成为‘君子’,只盼她能温饱安适。”

      “我想你与齐王都极是疼爱她的。”我翛然而笑。

      她也笑,“确实如此啊!”

      我心里偷笑,忖道:“这女娃娃这么可爱,怎教四公子不爱她呢!”看到适儿,便让我联想到四公子的年少轻狂。

      忽然,她问道:“你怎的进宫了?”

      我耸耸肩,“为人求情。”毋须装神弄鬼,直截了当。

      她道:“为何你总是这样呢?”

      我“嗯”地发出了疑问,她似乎有弦外之音。

      她侧目端视我,“既然人之将死,你又何须多此一举?”

      我敛敛飞扬的眉毛,不同意她所说。“我方才去请求陛下,但他婉拒了我。但是,我不以为这是多此一举。”

      她盯着我,“当年我求助你的事,你助了我,助了殿下,也不觉多此一举么?”

      我肯定点头,“我们是知己啊,不管何人有难,我都会挺身而出的。”

      骤然,她冷不丁含笑。“难怪他星夜惦着的人都是你,原来……”

      听不懂她的话,我想问。

      她错开了与我对视的眼,“我尚且有事,先行一步了。”避开了我,她抱着适儿朝我福身,走了。

      我见她走得匆忙,打算唤她问个清楚。

      下一刻,裴寂的腔调绕在我的后脑。

      我僵着头回身,面色有些沉。“裴公有礼!”虚笑一声,我作揖。“不知裴公有何事?”

      裴寂道:“齐王妃若有心逃避的,任凭将军如何揣度也是没用。”

      我冷眼扫视他一眼,心头愤恨。面子故作笑容,茫茫道:“裴公所言我并不明白。”唇角勾笑,“……但是我却明白别的事。”

      裴寂见我眼角处的森冷,不禁拨了拨身子的疙瘩。

      我道:“近来闻得,陛下待张婕妤极是疼爱,可谓专宠!不知裴公听来觉得此事如何?”

      他的脸青紫,眉梢愁愁浓稠,揪得紧。笑脸漾开,说道:“后宫之事,老夫一向不闻不问。”

      我笑道:“到底也是谣言,我难信陛下如此寡情薄幸呢。”

      李渊方才还一字一句地诉说自己与窦皇后的浓情蜜意,现在却日日夜夜抱着别的女人。

      裴寂涨紫的面容突然发白,顺而转成青色。“请恕老夫直言,将军此言是折辱天子颜面,还请将军慎言!”最后,他肃着一张老脸,果真令人痛恨。

      我义愤填膺,咬牙攫着笑脸。“这张婕妤来历不明,怕是会对陛下不利。我这般出言不逊,也只是担心陛下安危。”

      裴寂脸一颤,迅疾掩饰过去。“将军多心了,老夫相信陛下慧眼独具。”

      于心底“呸”了声,我露齿言道:“裴公了解天子之心,作为晚辈的也不该多加辩嘴。”抱拳施礼,故作姿态。

      他笑了笑,无旁的话要说。

      嘘寒问暖了几句后,我遂借尿遁,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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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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