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桃花潭水,不及我情 ...

  •   第二十九章桃花潭水,不及我情

      见八月,原为王世充部将的鲁郡人徐圆朗降唐,后闻刘黑闼要为窦建德报仇,旋据地自称鲁王,起兵以响应刘黑闼。

      九月,李渊闻刘黑闼这后起之秀的威力不容小觑,遂派遣李世勣、淮安王李神通和幽州总管罗艺联手夹击。

      不久军中传来捷报,李、罗大军败于饶阳,刘黑闼击走了唐将李世勣,擒薛万钧兄弟。

      兵势大盛,刘黑闼名声大噪。

      九月初四,突厥颉利可汗领兵进犯原州。

      李渊以尉迟恭为行军总管,将其击退。

      有人欢喜有人愁,一点不假。

      当夜李渊设宴庆功,秦王府阖府统请。

      我看得出,李渊无意为二公子庆功。虽说念着父子之情,可他心向还是大公子。假若是大公子凯旋归来,定会令他眉开眼笑,深感安慰。

      为此有人在暗地里指指点点。

      我换上了一身淡赭色的藕丝襦裙,卸去了对襟半臂,便当褪去了稚气。尔月为我梳了一个燕尾分髫髻,发丝稍有垂于肩后,添置天性的飞扬。头上玳瑁光,青丝海棠花。松枝别无情,玉钗歇沉香。

      薄施朱粉,淡描轻写,勾勒出清丽脱俗的容色。

      仰天出门去,偏遇二公子,还有秦王妃。

      我刹住脚,相望不相闻。胸中的气息匐着,奔波腾腾的。

      青衫的二公子,黑眸压着乌云,明明灭灭。

      一时惊讶,竟忘了行礼。回头想后,七手八脚便邯郸学步,临摹仕女们的盈盈之礼。

      少顷,秦王妃掩袖而笑。

      我向她投注目光,满目腹诽。

      二公子却看我,几分冷淡未减。

      秦王妃放下袖子,转眼观去二公子。她笑语如珠,“请殿下先移步,妾有话想对沉冤姑娘言谈。”

      所有人都叫我段将军,就她一个叫我姑娘。

      她不把当做一个将军,而是把我看成了女孩。

      有一种亲情的微妙的感觉!

      他望向她,冷意清散。“也好。”撇头睨了我一眼,遂去。

      我心头漾着晦涩,感觉四肢寒促。

      秦王妃上前,牵起我的手。

      我一愣,看她。

      她笑道:“边行边说罢。”

      我佯装起笑,隐匿心底的枯萎。

      我们缓步而行。

      闺秀仪态,不多一步,也不慢一步。

      陡然间,我感到莫名。

      她道:“我从前就闻过你的名字,却从未真正与你见面,今日也算是还了我的愿。”话如微雨,润物无声。

      我心怔,眼珠转动。

      “以往我都是偷偷地在远处观察你,现儿我终于把你看清楚了。”此话,她说得好不活泼。

      我平静心思,“王妃让沉冤受宠若惊了。”言毕,轻笑一声。

      她摇头,“不是如此的,你的一切我都了解。”眼观别处,“不经意间他总会提及你。”

      我一刹。

      这真是个天大的震撼的消息。

      她婉转道:“双目流转似有柔情万种。”

      我呆了呆,“王妃对殿下确实了解啊!”笑起,纳闷至极。

      她复摇头,“一个男子若想心上人有他的存在,当得熟悉她所熟悉的一切。”缓缓地,“一个女子若想心上人有她的存在,就莫想试图去揣度那男子。”

      我哑然,眼色逐渐生光。

      “不管是夫妻相处之道还是别的,都是一样的。”她微敛笑容,目色真挚地迎向我。

      “沉冤怎能与王妃相提并论呢?”我闷闷的。

      “世上女子千千万,若相提并论者也不过两三人。何况,我知道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话音刚落,她欢颜绽开。

      我酸了眉头。

      出了正门,秦王妃就被二公子搀扶上了马车。

      他临上马车时,眼神盯着我,使我顿觉身处广阔之地,丝毫无藏身之处。所有都被曝露,一丝空白也不留。

      我惊得赶忙别过身子,躲开他的视线。

      他也不慌,回身便上了车。

      我用手按住心口,“噗通”的声音犹如石子打在水面上。

      此时我早已辨别不了,这是恐惧还是羞怯。

      两仪殿前登罗幕,宴列珠玑,户盈罗绮。

      红幡扬起了功臣们的英雄袍,沧海桑田,时光依旧。

      凤凰嬉牡丹,黄雀登枝头。

      景色别致典雅,美如画卷,鬼斧神工。

      我立正一旁,看向二公子。

      他坐在座位上,温和地望着身边的秦王妃。

      秦王妃娇腮欲晕,为他整理衣袍。微微间,仪态万千。

      我抡起拳头,却不知该打向何处。

      嫉妒的感觉蔓延心头,我顿觉呼吸困难,窒息的骇浪一波波地似要击沉我。可又觉,自己其实是在自卑。

      英雄佳丽,天作之合。

      脑袋一片糨糊,浊浊的。我闷闷地偏过头,不想再见他的脸。

      因为洛阳虎牢一役,李渊表彰了许多功臣。

      他命人宣诏“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经邦盛则,哲王彝训。是以华衮龙章,允洽希世之勋;玉戚朱干,实表宗臣之贵。太尉、尚书令、雍州牧、左武侯大将军、陕东道行台尚书令、凉州总管、上柱国秦王世民,缔构之始,元功夙著,职兼内外,文教聿宣。薛举盗寇秦陇,武周扰乱河汾,受朕专征,屡平妖丑。然而世充僭擅,伊洛未清;建德凭陵,赵魏犹梗。总戎致讨,问罪三川。驭以长算,凶党窘蹙。既而漳滨蚁聚,来渡河津,同恶相求,志图抗拒。三军爰整,一举克定,戎威远畅,九围静谧。鸿勋盛绩,朝野具瞻,申锡宠章,实允佥议。宜崇徽命,位高群品,文物所加,特超恒数。建官命职,因事纪功,肇锡嘉名,用标茂实。可授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上。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增邑一万户,通前三万户。馀官并如故,加赐金辂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

      二公子因击败王世充和窦建德而战功显赫,李渊认为他现有的职位无法彰显其荣耀,遂特设“天策上将”的职位,以太尉、尚书令、雍州牧、左武侯大将军、凉州总管等身份加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上柱国,位列诸王侯之上。命其掌握东部平原文、武大权,且允他在洛阳开府、许自置官属。食邑增至二万户,并赐衮冕大礼服一件、金辂轿一乘、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

      段志玄迁秦王府右二护军,进封楚国公。

      秦琼进封翼国公,赐黄金百斤、帛七千段。

      程咬金擢升为左一马军总管,授勋宿国公。

      罗士信受封郯国公。

      屈突通升右仆射。

      殷开山进爵勋国公。

      ……

      接下,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李渊称此战军功首当者,乃……玄甲右果毅都尉段沉冤。

      我当时呆了又呆,以为耳聋。在尉迟恭的大喝之下才醒觉,我真的当了功臣。

      迈着齐整的步伐,大步向前。我撩起前摆,跪下受封。

      突然发现一个真理:下次打死都不穿女孩衣裳出来,毕竟受封大事还是将军来的比较好!

      打败窦氏夫妇和王世充,此为头功;协助二公子与玄甲军攻克洛阳,此为次功。

      李渊赐予我正五品上“定远将军”的称号,并加封我为秦王府典军。

      我难以置信,不停地想,不停地问自己,我是成为大将军了么?

      我的努力一直没有白费?

      当年初出茅庐的小叫花子,在翻涌的潮水潮落下,历经摸爬滚打和千锤百炼,一回回地失败,一回回地尝试,终于有所成就,成为大唐女将!

      可是,我却感觉不到自己有多欢呼雀跃。

      似乎没有他在身边为我庆幸,我缺少了一份应该的感恩戴德。

      想到他,我凝噎着哭声谢主隆恩。

      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我借尿遁匆忙离开两仪殿。

      返回秦王府,我躲在清蝉轩中借酒消愁。

      转动九曲鸳鸯壶的机关,把两个药囊里的酒全都倒入一只杯盏中。混合着饮,应该会醉得快罢。

      我沉醉在酒里,不能自拔。

      一杯杯痛饮,一声声落泪。

      明明成了真正的大将军,获得了女子至高无上的权力,可如何也不逍遥。

      二公子、得雪、王世充的事情,都把我搅得一塌糊涂。

      我借着微量的醉意念道:“春苑月裴回,竹堂侵夜开。惊鸟排林度,风花隔水来。”

      初春的林苑里,斗转星移,月出天穹。竹林掩映下的草堂轩榭在夜色中慢慢铺开了一地奢华,喧闹杂声惊起林间宿鸟,它们掠过林子飞梭而去。而满丛花香,隔着濯濯春水远远送来。

      真是可笑,已经初秋了我还念叨屁《春夜》啊!

      我趴在桌面上,放浪形骸地大笑,没有半点形象。

      “当真如此好笑么?”一道沉着的声调抑住了我的笑声。

      我支起脑袋,仰脸觑去。“段大哥?”他不是该在两仪殿么?

      他一屁股坐下,拿过桌上的杯盏一饮而尽。“这酒真奇怪!”

      我好想告诉他,混合了两种液体的酒你说好喝么!

      他道:“你不应该在这儿借酒消愁。”

      愁更愁!

      我明知故问道:“为何?”

      麻痹一下思想都不给啊!

      他反问道:“为何你总是要我说得这么清楚呢?”

      意思就是:你就不能醒目点么!

      我晃头晃脑,两眼匪夷所思。“你想骂我是么?”

      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眉心,嘴角略翘。“你若在这儿愁苦,还不如反躬自省。”

      我道:“你意思是说我错了么?”

      “对,你错得实在太多。”他直言不讳。

      我道:“我不明白。”是自己太蠢而不懂他的话?

      他拿起九曲鸳鸯壶斟一杯满溢的酒,举杯慢啜,随后放下。“殿下极是担心你,你知道么?”

      我摇摇头,醉了。

      “你总是以为他对你不闻不问,其实不然。只是,你都不曾细心去发掘他的细微之处。”他的眼里竟荡着水润的笑意。

      我支离了思想,忖道:“细微之处?”

      秦琼也曾说过要我认真发现各种细枝末节。

      他噙着丝笑,再戳了我眉心一下。“你怨怪他不近人情、冷酷决绝,可你知不知道,你在太极殿外跪下磕头为刘文静求情时,他便在殿内陪你一齐跪着;你生病时嗓子哑得无法言语时,他吩咐叔宝和咬金陪你谈天说笑。”

      我惊愕地衬着下巴,昂着头、瞪大眼地看他。心乍得一跳,隐约抽搐。

      我记得,二公子告诉我。那时,他着实在外头守候我,却未让我知道,秦琼和程咬金是他派来安慰我的。更不知道,他曾陪伴着我一同跪下。

      “远的不说罢,”他闪着雪亮的眼,“你成了玄甲军的一将,在即将攻城、日夜苦练武艺时,他请求李将军教你如何破阵;你被你妹妹挟持、险些丧命时,他毫不犹豫拨动玄甲军来营救你;你为了俨儿的事与敬德大吵大闹时,他却为了你责罚敬德,让其自领三十棍。”

      我打转着泪水,心腔发酸绞痛。

      “你与叔宝他们冒死闯天牢、落得知法犯法的罪名,在你们被捕时,他已经身在太极殿内为你们求情,以图洗脱你们的罪名。陛下不仅责备他管教属下无方,还嗤怪他欺上瞒下与你们一同知法犯法。”他敛眉看我,神情严肃。

      我吸吸鼻子,心又是一跳。“为何会这样的?”

      他道:“他瞒着陛下藏匿俨儿,试问这不正是大罪么?”但是,“他却以‘秦王’的爵位和一切得回来的功勋来换你们的性命和俨儿的周全。”

      二公子公然犯法已是死罪,可他偏以“秦王”之名挑战帝王忍耐的限度。

      我激动得牙关颤抖,问道:“他疯了么?”

      “拜候封爵、名利厚禄只是过眼云烟,他在意的……是你。”渐而渐之,他还是决断地说了出口。“陛下见他如此决绝也就罢了,所以陛下只将你们拘了几日,且停俸而已。而他,却被陛下驱出太极殿,命他留府思过。你们拘在大牢三日,他便茶饭不思、把自己关在书房三日。他站在书桌前,一直站着,就算双腿麻木了,他也……”

      “够了!”我喘着气吼向他,浓浓的鼻音。

      有一个傻子不够,居然还隐藏了第二个傻子。

      他的眼铺设着挫败的失望,瞬也不瞬地望住我。

      我伏在桌上流泪,肝肠寸断。

      他再也未言,伸出手掌摩挲着我的脑壳。

      回到房间,我反锁门闩。静静一人,悔恨终极。

      踱步床前,突然的一丝明亮映入我心。

      我扫开繁乱的纸张碎屑,拿起了其中的一张纸。

      墨迹风干许久,却从未有人欣赏。

      “木子非李树,耳下少重耳。君之种树书,非李而又你。”我细细地念叨,碎碎地回忆。抚额蹙眉,我承认自己很失败。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刘文静的苦心。

      木子不成李树,但成姓氏。

      重耳便是两双四只,耳下少了四只耳朵,就是两只。

      这一句,谜底是李二。

      我怆然地蹲坐了下来。

      李与你,为谐音,是你而又看似不是你。种树书为你誊写,他在意的不是李唐江山,只是你。

      这一句,谜底是段沉冤。

      我呜声怏怏,五内俱焚。

      时日不久,李渊诏令巴、蜀两地军士,集结于夔州。他命李孝恭为荆湘道行军总管、李靖兼行军长史,统辖十二总管,自夔州顺流东下。又命庐江王李瑗为荆郢道行军元帅,出襄州道,为北路军;黔州刺史田世康出辰州道,为南路军;黄州总管周法明出夏口道,为东路军。

      四军分头并进,杀向江陵擒萧铣。

      十月,在萧铣毫无防备的状况下,李靖佐助李孝恭大破蛮夷。

      江南最大的后梁之国,正式灭亡。

      萧铣降唐,被押解长安而斩。

      李靖凯旋而归,战功卓著。

      他的高瞻远瞩和精诚耿忠,为李渊深深折服。

      为此,李渊遂颁下诏书,慰劳李靖“卿竭诚尽力,功效特彰。远览至诚,极以嘉赏,勿忧富贵也。既往不咎,旧事我久忘之矣”。其后,诏封他为永康县公,授勋上柱国,赐物二千五百段,允其以军功授任开府。

      待李靖归来后的头一日,二公子就为他设宴洗尘。

      内厅里,齐聚一堂。

      我们觥筹交错,庆祝李靖的升迁。

      段志玄执杯高举,“我等能有今日成就,功劳独属一人。”虽是语焉不详,却也明白言中所指。

      李靖双手捧杯敬酒,“末将在此感谢殿下!”说完仰头饮尽杯中之物。

      二公子面容淡淡,眼角却温软。“药师的努力,众人皆是有目共睹。”

      李靖感激一笑,放下了酒杯。

      我静静地扒饭,没有出声。

      坐在对面的程咬金给我打眼色,以嘴型问道:“沉冤你怎么不说话呢?”眼光闪耀夺目。

      我咕哝道:“不想说。”

      说多错多!

      他糊涂皱眉,看去坐在我右侧的罗士信。

      罗士信耸肩而笑,“食不言,寝不语。”精明的笑意荡漾在唇边。

      程咬金再看他身边坐着的秦琼,还是糊涂。

      秦琼拣菜到自己的碗中,“少些说话,多些思索。”言辞间透露微妙的笑意。

      我还是吃饭,忽的有人踢了我一脚。轻咳了一下,我赶忙吃口饭掩饰。

      侧目而视,我左边的大混蛋尉迟恭。

      他双目熏红,饮酒过多所致。眼珠子瞪我,拷问着我“怎么还不与殿下道歉”的话。

      我当下心惊,垂眸扒饭。

      骤然,腿又被人一踢。

      我眯了眯眼地盯着尉迟恭,嘘气心道:“这胡人作甚呐?”

      他似在催促我,饮酒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我睬他有鬼!

      拣了一块鱼肉,想也不想便没入嘴里。甘甜的鲜味留香唇齿,回味无穷。

      尉迟恭又踢了我一脚,刹那我大咳出声。

      我忙不迭地捂住了嘴,憋紧呼吸。

      不会儿子,我的脸涨得通红。松开了嘴,手往下摁住了喉咙,我用力地咳嗽,把口水都咳出了。

      一直静坐的长孙无忌陡然站起,惊道:“可是咽着了?”

      我边咳边点头,双眼眯起。

      蓦然,背脊多出了一只温热的手掌,稍用力地有秩序地由上至下地抚顺我的气息。

      我撇头观看,眼睛亮晶晶,慢慢睁大。

      二公子的眼神掠过急切,言辞却还保持镇定。“许是方才的鱼肉有刺。”

      我看着他,忘记了咳嗽。眸子发酸,似眨非眨。

      见我不语,他以为我咽着无法回答。手移向了我发红的面颊,他的掌心出了冷汗。“沉冤,你到底如何了?疼么?”蹙起眉头,他是真的紧张了。

      我怔呵呵地观着他的从容渐渐消失,我心旌摇曳,又喜又怕。

      他抬头瞥了李靖一眼,“药师你过来瞅瞅她!”话带五分颤抖,其余的五分也只是伪装的镇静。

      我握着他的右手,急道:“我没事,二公子!”情急之下,我忘乎了身份。

      他愣了愣,眼神异常。观状,黑眸忽如秋风萧瑟。

      我于心间震悚,瞪大了双目。

      他奋力挣开了我,寒眸冷睨着我。“真是无聊!”从我旁侧绕过,拂袖离场。

      我的脸都吓白了,一丝血色也无。

      段志玄盱衡厉色,“你若是得闲的,便出去习练。碍在这儿,对你无益。”渐罢话语,也走。

      放黜了眼目的空洞,我激起眼底的惧意与难过。

      原本我只想故意被鱼骨卡着,没想到弄巧成拙。

      罗士信走来,愧疚死了。

      我微张起双眼看向他。

      用膳前,他告诉我“若想知道他是否还在意你,可戏耍些小花样”。

      我听了他的话,学着小花样。

      长孙无忌问道:“你们是如何回事啊?”

      罗士信难以启齿,只道:“沉冤对不……”住。

      我赶快起身,诘断道:“罢了,我没事。”朝他徐徐一笑。

      他噤声,促狭的眼转了转。

      “我不是学着你雅趣么!”我干笑两声,故作脸皮厚。“你放心,我不会轻易放弃的。”这话既是对他和长孙无忌说,又是对自己说。

      长孙无忌干涩地启唇,“你若是勉强不来的,大可告诉我。”

      我摇头,轻捶了他的胸膛一下,烂漫地笑。

      几日后,二公子带着尉迟恭和罗士信去遛马。

      我三下五除二洗漱,换上一袭石榴裙就出门。

      果不其然,他们都在马厩选马。

      我快步走去,尉迟恭和罗士信都是十分惊诧地看住我。只有二公子,没正眼看过我。

      片刻,罗士信雅趣道:“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我顶着一双又红又黑的眼圈瞪他,“色胚子!”

      他倒也欢乐,一笑置之。

      尉迟恭愣着眼,“这话何意?”

      罗士信斜睨正专心选马的二公子,乐呵道:“石榴当比风中海棠。”话有弦外之音。

      尉迟恭还是傻乎乎的,“风中海棠?”

      “美人也!”罗士信的手指指点点,却总指不出个究竟。

      尉迟恭这才明了,拔高音量地“哦”了好长的一声。扬了扬眉,纵观我的绯色。

      我皱眉,奋激地走去,各踢了他们一脚。

      然后我走近二公子,细声道:“殿下今日可是要骑青骢?”见着他望了隋炀帝的青骢马许久,只怕便是。

      他对我视若无睹,绕过我走进马厩。他果然选了青骢,装备好鞍鞯、马镫、缰绳。矫健跃马,风驰尘嚣中。

      我心神俱震,眼眸发憷。

      罗士信走来拍拍我的肩膀,笑道:“我替你选一匹好马罢!”

      我侧看他,眼睑湿重。

      待他进了马厩,尉迟恭环臂站在我旁。“你气坏了殿下的身子,他如何肯轻易原谅你呢!”说完,“哼”地也走。

      不一时,罗士信牵着一匹黑嘴头、周身旋毛卷曲、马色呈黄的马。

      好丑的马啊!

      我瘪瘪嘴,问道:“你就选了这匹马?”摆明我是歧视它。

      罗士信无辜地看我,点头道:“不好么?”旋即,“它叫拳毛騧,乃代州刺史许洛仁在虎牢关前进献殿下的骏马。它原名为‘洛仁騧’,后头我觉这名字实在难听,就请求殿下改名了。”

      我“啊”地低呼,将信将疑。

      拳毛騧的双眼乌亮乌亮的,就像人似的。可是它活灵活现的眼下,竟藏着委屈。

      我吓得一跳,以为眼瞎。

      罗士信把缰绳交给我。

      我硬着头皮,跨上马背。

      “这将是一匹引领定远将军前进的好马啊!”他笑颜尽展,潇洒自如。

      我白他一眼,随后策马前行。

      现在我根本不想管甚称号不称号的,只想与二公子冰释前嫌。

      拳毛騧矫健善走,蹄大快程,贵不嫌丑。

      可是我竟发现了它的一大坏处。

      它不仅马色贱丑,且还是一匹蠢马。

      分不清东西南北!

      我低吼道:“回头,二公子在那边呐!”方才我明明骑着拳毛騧往东,可他偏偏往西。轻拍了拳毛騧的鬃毛,恨不得把它全部的毛给揪光了。

      拳毛騧闪着眼睛,委屈地顿了顿,慢慢转弯,又前行。

      我怨声载道,它的确转弯了,却往北去了。

      我干脆跳下马,抚摸它的脸。“当真是匹蠢马啊。”也在告诉自己,我是一个蠢女子。

      难怪,他会唤我段傻子。

      拳毛騧眨了眨眼,耷拉的眼睑“腾”地张开。眼带笑意,马脸黏着我手不肯离开,仿若是撒娇的孩提。

      我“噗”地发笑道:“也算是一匹可爱的蠢马!”

      突然的,它让我想起了逝世的飒露紫。

      飒露紫并无拳毛騧的乖巧,可它们却是一样。一旦认定的人,便毫不犹豫地待他好。

      我敛容,拍打了拳毛騧的马嘴。“都怪你,不然我现儿早在二公子的身旁了。”

      拳毛騧嚅嗫着马嘴,舌头滚动。

      不久,二公子、罗士信和尉迟恭驰马而至。

      罗士信笑态可掬的模样真是欠揍,他看着我,手里挥挥。

      我别过脸,昂头瞄向二公子。

      他还是未看我,但我好似感觉到他的神态已无方才的冷漠。

      尉迟恭收缰,停在我跟前。居高看我,不满道:“适才你不是在东边么,如何来此?”这里是北!

      我努努嘴,都是拳毛騧惹的祸!

      二公子不计拳毛騧的毛色贱丑,就如他不计前嫌的本性。

      我不饶人道:“与你何干!”撑着腰。

      尉迟恭鼻子上翘,眉梢隐怒。“哼”了声,驶马而去。

      二公子突然道:“你若在此发傻,还不如趁机习练马术。”冰冷的眸瞥过我,泛泛留情。

      我手指一伸,颤着声应道:“我知道了!”

      他再不见我,扬鞭疾尘。

      罗士信揶揄道:“他还是有你的呐!”

      废话,没我难道有你么!

      我訇然绯了脸颊,蹬腿踢了他的马一脚。“教你胡诌!”

      他浅狭地笑,“待会儿子我得带尔月来一趟,好让她看清楚你的真面目。”言罢,他快速地驾马。

      马蹄踢尘,嚣张地撒在我的脸上。

      我咳嗽几声,大吼道:“你他娘的罗士信!”

      随后,听到的是他的高声大笑。

      十月的海棠未开,却等来了漫漫秋菊。

      灵菊植幽崖,擢颖陵寒飙,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风中雨骨清新,青藤枯萎地爬上了秋千架。丛丛玉芝素裹的□□,风霜能奈何。

      我蹉跎在二公子的书房外,思索着该不该进去。

      思前想后,终于冒着必死的决心,推门而进。

      二公子只穿一袭单薄的青衣,坐在软垫上,埋首处理书桌上的文书。似乎知是我,也不出声。

      我走前五六步,停在书桌前。十指纠缠,闷热环绕在心胸。试图放松,拘泥地行礼。“拜见殿下!”低下眸子。

      他并未回应,执起毛笔书写。

      我拧着眉头,一盆冷水浇到头上似的。深吸口气,我抬起头。“我有话想与你说。”

      他还是未应,可手中执着的毛笔稍顿。

      我撇嘴,委委屈屈的心思无人睬。

      没面子是小事,他不睬我是大事啊!

      垂下眼睑,我低声嘀咕道:“二公子不睬我了么?”

      他搁下毛笔,举目盱盱于我。“有事?”

      我靠近书桌,“二公子!”喜形于色,欢快如小鸟。

      他微蹙眉,依旧问道:“有事?”

      我闪掠眼底的风采,笑道:“我以为你不睬我了呢。”

      他还是问道:“有事?”

      第三句了,怎么还是这句?

      我僵着笑颜,瞬也不瞬地看他。

      他是中毒了还是抽了哪根筋?

      他起身,转头欲走。

      我情急道:“你要去哪儿啊?”

      他不答离开,进了内间。

      我速速随去,只见他意欲更衣。

      心思百转千回,我决定了,死缠烂打。

      他阗黑的双目瞅着我,似在询问。

      你还在这儿干么,我要换衣服啊!

      我干瞪眼,直视他道:“公子请便。”牵强地努了努嘴角,转身背对他。

      没偷看啊我!

      他眯眼,凉凉的眸子锐减了方才的繁杂,简单的黑色铺满他的眼球。

      秉着好奇,我微微歪头看了下。

      娘亲啊,他真的换衣服!

      我咽了咽口水,忖道:“为甚我不能光明正大呢?”

      好歹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不好罢,毕竟我也是一名玉洁冰清的黄花大姑娘。

      他开始卸下外头的青衣。

      我心潮扑腾,羞红了双颦。

      无意间瞄见了他的后背都是大小不一的伤痕,我陡然心神俱昏。

      我抖着音色,“二公子的伤还疼么?”话一出口,我讨厌自己的蠢傻。

      伤口都结痂这么久,疼个头啊!

      良久,无人回应。

      我转身,睁起左眼,瞧了瞧。左眼也睁,根本无人在此。

      有些气急败坏,我四下张望。

      才知,他已往对边的软榻躺下。

      迈步,我走近榻沿。“二公子?”

      他紧闭双目,难以分辨假寐抑或入眠。

      不管如何,我还要把话说清楚。走过去蹲下身,佝偻着身躯,我倾前看向他。“你让我错过了这么多事情,莫非你都不觉得遗憾?”

      他不语。

      我继续道:“你对我不理不睬也罢,可如果你的眼中真的没有我,为何你几欲丢了‘秦王’之位啊?”

      他的面色无异,平淡如水。

      我撑起身,左膝搭上塌跪着,右腿半曲。“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么?假若是这样,你为何不让我知道呢?反而让我一直错怪你!”恨极了他现下的模样,气定神闲,罔如未闻。“你真的不打算原谅我么?”我嚎道。我把右腿也搭上榻,双腿直接跪起来。右手欲捉他的衣襟,一道猛然发出的力量,将我拽倒。我“哇”地尖叫,往二公子的胸膛扑去。

      一头栽在他上面,痛得可以。

      我怒目圆睁,面红耳热,瞪向始作俑者。

      你要这么捉弄我的,干脆给我一拳!

      他侧身将我圈在怀中,抱紧了我。

      我的怒气消失,脑瓜靠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急躁的心跳声。

      “二公子……”我扭动身躯,意欲挣脱他问个究竟。

      他低斥道:“莫动!”音调喑哑沉郁,宛如飞沙走石。

      忽觉他的身躯发热如汤,轻微的战栗都可窒息。

      我听话地“嗯”了声,扬起红红的脸蛋,对准他的目光。

      不动就不动罢,谁教他着实是个霸王。

      闻着他身上的海棠香,我迷离了眼。眼泪盈眶,我哽咽地问道:“你当真不原谅我啊?”

      是这样的话,我哭给你看!

      他搂紧我,下颔抵在我的头顶。“段傻子……”

      我本能地应了一声“嗯”。

      他的眸清柔似玉,“看来你都知道了。”不是疑问,很是肯定。

      我“嗯”地点头,“段大哥说的。”

      他轻语一句:“如此甚好。”

      我问道:“为何二公子不坦白告诉我呢?”

      彻头彻尾的傻子!

      须臾,他浅笑道:“我告诉你你就会一清二楚么?”

      我呆若木鸡,发起了傻。

      他加紧了力度,搂得我更密实。

      由不得我拒绝的霸道,让我极是思念。我回抱他,侧着耳朵倾听他有规律的心跳。“二公子从不怨怪我,一如既往待我好。这次,我又做错了。”渐罢,我“噗”地哭出了声。

      他扫了扫我的鬓发,哄道:“莫哭。”

      我还是哭,谁听他的话啊。

      末后,我呜咽歔气,呢喃道:“真是个霸王呢。”

      “若我是霸王,那……”他的话捎含孩儿性,双目如黑檀落雪。“弓是……”

      未闻完全,我羞得叫道:“我才不是弓呢!”

      霸王硬上弓,想得美啊!

      二公子怎都学了罗士信那些坏情趣。

      他轻笑道:“我没说是谁啊!”

      我的心一颤,双手揪着他后背的衣裳。腮红粉面,我此地无银三百两。

      想了想,又哭。

      他笑叹道:“你都是定远将军了,怎么还像个小丫头那样哭哭啼啼呢?”酒涡依稀。

      闻言我很不满,“我本来就是个丫头!何况是谁说将军不能落泪的?”

      男人有泪不轻弹,女人有泪赶快留。

      他“呵”地喷笑,酒涡映得很深。“也对。”

      良久无言。

      我浑然羞道:“二公子,我最近想……念书了。”

      “吕子明可不是这么容易做的。”他调笑。

      我更加羞了,躲在他的怀里不敢抬头。

      一个大将军,可不能像个莽夫。

      想他吕蒙能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自然也可以!

      “我试试!”我咕哝得贼小声。

      他听到了,笑意更深。“你想如何呢?”平平的音调,透着宠溺。

      “不如——”我慧黠道,“你来当我的夫子啊!”真心实意邀请。

      他转了转眼,“我当你的夫子?那辅机呢?”目色露寒,一闪而逝。

      我“咦”地发出疑问,心里暗道:“这与长孙辅机何干?”说道:“他从旁指导便好。”

      他又笑,低下头吻了我的额角。

      我听了他的笑容,当他默认。

      红着脸,胆大妄为的我匆促地微仰着头,吻了吻他的脖子。顿觉脸面如野火焚烧,热得一发不可收拾。

      想着也是太好色,我一把推开他。双腮红丹丹的,我支吾道:“我、我,热,得饮水、水。”语罢,我“腾”地弹起身,转身下榻。

      他看我,眼角的笑痕如影随形。

      出了内间,我忙不迭寻找水源。

      我酥麻地走去,拿起茶几上的酒壶,仰头大饮。

      顿时潮热的感觉被酒浇灭,可心里的热根本无法湮没。

      我轻扯开衣襟,面色还如火烧。

      没水!

      干脆饮一半的酒。

      脸不羞了,却醉,红如明霞。

      我折返内间,打算瞅瞅二公子的反应。

      谁知,他已酣眠。

      他的面色略带稚气,浅显的酒涡露在腮边。如此光景,一点也不像那个冷情绝无的二公子。

      我失神地笑,忘乎所以。

      次日,我获得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九月时,二公子由于是天策上将能“自置官属”的原因,遂以“海内渐平”开设文学馆,罗致八方文士,收聘贤才。

      这,足足体现了他求贤若渴、不计贫富的性子。

      文学馆以秦王府记室房玄龄、虞世南,属官杜如晦,文学姚思廉、褚亮,国子助教陆德明、盖文达、孔颖达,主簿李玄道,参军蔡允恭、颜相时、薛元敬,谘议典签苏勗,天策府从事中郎于志宁,天策府军谘祭酒苏世长,天策府仓曹李守素,天策府记室薛收,宋州总管府户曹许敬宗十八人并为学士。

      时人倾慕,谓之登瀛洲,谓之“文学馆十八学士”。

      馆中学士忙里时讨论文献,偷闲时商略古今。

      其中,以房玄龄为十八学士之首。

      二公子“贼寇每平,众人竞求金宝,玄龄独先收人物,致之幕府”,遂房玄龄十分得他重视。

      段志玄告诉我,接下来的日子便由十八学士分别教导我学习儒家经典。

      我大惊失色。

      二公子呢?

      他前些日子还……

      十八学士共同教我读书?

      还读儒学?

      我连忙摇头,解释不愿被酸儒玷污思想。

      段志玄说,十八学士才识渊博,满腹经纶。若以其为师,与有荣焉。

      我说,二公子当初说会教我学书的。

      他说,总之现在有十八学士也就够了。

      次日早晨,二公子携一众干将幕僚欲往洛阳天策府。

      阵势浩大,排场隆重,简直就是出游好么。

      我站在门外,不舍兼不愿地送别。

      二公子立在我面前,双眸虽凉,却砥砺是情。他凝视我,“他们都是好的夫子,对于甚有帮助。”

      我以为他会说“我舍不得你、我不想离开”云云之语。

      我翘嘴看他,“你不能带我去么?”

      天策府啊,我也想目睹。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双腮画出了浅浅的酒涡。“我很快就会来接你了。”

      我扬眉,“我不想留在这儿。”

      李靖留此相伴还行,至于尉迟恭,我跟他只会掐架碍事罢了。

      他轻声道:“不许掐架,不许惹事,不许欺负其他人。”放手改为牵手,缓下石阶。

      我随着他的步伐走,酡红着颊。“才不会呢!”

      也太有点看不起我了罢!

      他知我是口是心非,也就不赞一词。

      我送开他的手,让他上马。

      他坐于马背,低眸注视着我,灼烫的热度从前至后围困着我。

      我侧脸,掩饰自己的害羞。

      忽然,令人费解的一幕映入眼帘。

      罗士信抱过尔月翻身上马,技术稳练间透着温柔。

      尔月坐在他的身前,被他轻易地锁在怀中。

      小儿女姿态,瞬间展露。

      我心生油然,忖道:“尔月怎会坐在士信的前头呢?”

      回想二公子,他从来都是让我坐在他背后。

      有何不同?

      那对痴情人更添紧密,是我见所未见。

      就在想时,大队已经出发。

      目送二公子的背影,我又忖道:“为何他从没让我坐在他的身前?”

      深秋的枝叶经霜一染,颜色皆变。

      第一日的学习,正式开始。

      秋风送爽,天高云淡。

      我坐在文学馆里的偏厅,等待头一位来教导我的夫子。

      时儒生当必正襟危坐,所谓“站如松,坐如钟”便是这样炼成。

      可是,我不会。

      我半身躺坐在软垫上,双腿晃来晃去,坐无姿态。

      偌大的秦王府,少了主子,多了自由。

      没人在此,我的自由我做主。

      俄而,夫子进门。

      我漫不经心地斜睨,瞅瞅是何人这么倒霉。

      瞧着,我在心里捧腹大笑。摁住肚子,我翘起诡异的嘴角。

      来者初见我,他的眼张了张,铜铃般大。下颚蓄着短小的胡须,稀疏形容。面容姣秀,文人雅意。白袍衣衫,书生独有。

      我弹起来,行礼。“先生有礼。”

      他的脸光泽有加,孕育红润。“老夫杜如晦,杜克明。沉冤姑娘有礼。”彬彬有礼地朝我作揖,他露出含蓄的笑。

      “先生为甚不称呼我为‘将军’呢?”我大逆不道。

      自从我成为军人、成为将军后,就没甚人叫我姑娘。

      他自然道:“那姑娘为甚称呼自己为‘我’呢?”反问作答。

      我愣了愣,回答不出来。

      学生见到老师,就算再不喜欢对方,也必须恭恭敬敬的。

      举一反三就说明:既然你是我的学生,我没必要称呼你为“将军”!

      杜如晦的“常参谋帷幄,时军国多事,剖断如流,深为时辈所服”深得二公子赏识。他自少聪悟,好谈文史,与房玄龄同为二公子的左膀右臂。

      我对他不能过于放肆,得有所顾忌。

      未几,杜如晦道:“姑娘可读过《论语》?”

      “不曾。”我坚定不移地应答,随而想道:“我若读过还让你教屁啊!”

      他深思会儿子,进而点了头。“那么今日老夫先让姑娘了解一下何为儒学。”

      摆手示请,我好整以暇地望他。

      他微红了脸,眉梢弯弯。“儒学回溯于春秋之际,孔子创立儒家学派,赋予其丰富内涵。约莫在孔子前,‘儒’是一种职业。所谓‘职业’,出自《周礼·天官·大宰》之‘九日闲民,无常职’。”

      我趁他不注意,很不雅地打了个哈欠,激起了疲倦的泪水。

      他继续道:“儒者精通婚丧嫁娶之仪,遂时常穿着特制的衣裳,应邀为世家门第办理婚丧事宜。孔子年轻时便……”

      我懵头懵恼地截了他的话,“那衣裳可是像您这样的?”眨眨眼,扫视他身上的白衫。

      “并非如此。”他猝然蹙眉,不好解释。

      我道:“夫人可否讲些战国时期的儒学?”陡然间对此起了兴致。

      “也好。”他的眼闪念光芒,“据《韩非子》记载,时战国儒家共分八派,即颜氏之儒、孟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子张之儒、子张之儒、漆雕氏之儒、东正氏之儒和孙氏之儒。其中颇得后世敬重就是子思、孟轲和荀……”

      “且慢!”我抬手,稍稍打断。“先生所讲之人且都是我不熟悉的,不知先生能否选择其中一人来说呢?”

      他想了想,觉得也对。“孟子主张‘人性本善’,他所以为之‘同情之心’、‘是非之心’、‘羞耻之心’和‘退让之心’便是由伦理教化上的忠、孝、节、义、仁、礼、智、信拓宽而来的。时人推崇孟子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认其为大丈夫之性。”

      我“哦”地点头,神态故作。“后于孟子之荀子提出的‘知天命而用之’,时人大为赞赏,因由在何?”既然他对儒学如此了解,便让我出题刁难。

      “荀子糅合孔子之‘礼’、韩非之‘法’进而提出‘君舟民水’,此为历朝的统治方略记下了充分的舆论准备。”他认真地分析,丝毫没有差错。

      我耷拉脑袋,眼中狡黠。“您讲了许久,我还是对此不解。先生可否对书讲义给我听?”

      他思索片刻才道:“凭空而论着实不能让你明白多少。”他指引我走入内室的书柜,为我介绍儒家典籍。

      我让他拿出《韩非子》,他觉得甚好,因故拿出。

      我示意他翻开几页给我瞧瞧里头的内容,他二话不说,还真打开。

      我心里窃喜,好戏上演。

      他缓缓打开几页,古色书香飘渺着丝微的霉味。

      欻然,书面上蠕动着一条又乌又赭的东西。仔细瞅去,竟是千足虫。

      杜如晦张目直视着书上的千足虫,铁青了一张秀脸。倒吸冷气,嘴唇翕张。

      我忍着笑意,佯装刚看见,登时嚎道:“先生小心!”大义凛然拿起手,撂下书面上的千足虫。

      虫子的脚滑过我的手时,他见着恶心丑陋,却又硬着脸面去看。

      “噗嗤”一声,我似再忍不下去。拍腿大笑,背脊一下撞到了书柜。

      杜如晦的脸又红又青又白,宛如画师调配完美的颜色。他屏息凝视,吓得不敢吱声。看都不看我,立马趋而过门,离开偏厅。

      我笑得直坐在地上,不停地拍打笑疼的肚子。

      真是太好玩了,简单一条千足虫便吓得杜如晦不敢反抗。

      那么,接下来的游戏方才是真正的开始。

      这日,才是头一日。

      流金岁月,谁家少年正憨痴。

      这日,东宫遣人而来。

      我应邀进宫。

      崇文殿,陈设依旧。

      我真想不明白,大公子好端端的第一正殿显德殿不住,偏偏来丽正殿的偏殿居住。

      穿过拱门,自丽正殿而入。

      大公子只穿一袭月牙袍衫,眉目恍惚,透彻月光流水。看见我,他笑如春申甘露。

      我也笑,前行。以定远将军之礼,单膝跪地,拱手道:“拜见太子。”

      他虚扶我起,“起罢。”

      我站起来,对视他道:“太子近来似乎清减了许多。”

      他请我上座,“政事多了便愁。”坐下软垫,他与我平视。

      我正襟危坐,双手搭置大腿上。“还望太子多加歇息,以免生病。”有此忧国太子,天下之福。

      他嘘气道:“沉冤,莫非你不疑问我为何忽然邀你入宫?”

      我晃了晃头,徐徐一笑。“你叫我来自然商谈的不是政事。”

      他“呵呵”吐笑,气息偷香。“耳闻你最近与十八学士请教学问。”

      我咧嘴点头,心道:“请教?”

      捉弄才对!

      他道:“我看得出他待你很好。”话带恬静,欣喜的眉色才下。

      我噙着丝笑,“秦王嘴硬心软,却待任何人都好。”

      他渐渐又笑,“也对。”

      我观望他,闪烁了眼神。

      他道:“你怎么没有随二弟前往洛阳天策府?”

      静默半晌我才道:“若我去了天策府,那我不就要丢下十八学士?”

      开个玩笑,无伤大雅。

      他笑得温雅,点头道:“都对。”旋即,“还好……你没有随着去。”陡然间,他敛起了笑。平静的脸容恰如夜皎皎兮既明,目光摇曳于我身。

      我一愣,没有多言。

      他转眼渡于秋水光,烟波浩渺。“其实,你在等。”

      我心头颤了颤,惊诧于他的心独有恔。

      他莞尔道:“好罢,我不再与你拐弯抹角了。”似乎,“经江陵一役后,陛下对李靖益添倚重,遂有意遣其安抚岭南诸州。”

      我收敛心思,想道:“岭南多蛮子,陛下怎会突有奇想?”静静思忖,问道:“殿下告诉我这件事是想作如何打算呢?”肃起眉头,犹疑地盱他。

      现今秦王府只剩我、李靖与尉迟恭看守,二公子、玄甲军与一干人等都在洛阳天策府安置,若大公子要出计,恐怕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缓缓道:“告诉你也只是出于关心罢了。”腔调犹如金玉之声。

      我下颚绷紧,心里“咯噔”地跳。屏息睇着他,无言以对。

      良久良久,门外哄起一道响声。

      这么听来,我顿觉危机可以化解。

      四公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段沉冤,你果然在此。”

      我朝他行礼,“齐王殿下还记得我啊?”揶揄的调子侃侃而起。

      自从上回庆功宴后,眼下的他不仅是齐王,还成了司空。

      闻言,他的脸炭烧似的沸热着,啧啧成声道:“你还没死啊!”抱臂瞥我,嘴角翘高。

      我笑道:“你没死,我怎么敢死。”

      貌似除了那次“劫狱”我和他说过话,就连庆功宴我们都没,而且也有些时日没见面了。

      他跳脚,瞪我,“你咒我!”脸扑扑地红。

      我津津充溢欢喜,未语。

      巧言善变,四公子从小到大都非我对手。

      大公子摇头失笑道:“这儿可是东宫,你们得注意些。”

      此时,四公子才觉失态。红着脸,“大哥……”

      “坐罢。”他掸了惮身旁的软垫,示意地给予眼色。

      四公子鼻子朝天一努,可爱得紧。随后,落座大公子身边。

      我看向大公子的眼眸似若流波之将澜,黑白的颜色驳杂,又觉是石青斓斑,总藏着甚。

      四公子道:“自从上次你被拘到现在,你还好么?”声如苍翠成岚,朗朗起劲,冥冥中又带有别扭。

      我玩世不恭笑道:“不就是坐牢么,死不了的。”慷慨就义都可以。

      他噘嘴,“你该庆幸了罢。”看不起我的姿态轻浮。

      我轻咳几声,正色道:“虽然我不赞同你的做法,但也不会因为那件事而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放话低声,似是试探。

      四公子微微抖身,十指迅速蜷缩,藏于袖中。他别眼,瞟了瞟大公子,眉额淡淡起了波纹。

      大公子笑道:“四弟擅自动用了东宫的兵权,碍了你和秦王府的人真是对不住啊。”不过,“四弟也只是公事公办而已,若是得罪了秦王府的人,还请你们海涵。”

      目眦放黜,我佯装纳闷道:“太子说笑了。”

      他注视着我,“今日便是说笑,来日只怕是真的。”

      我平实地看住他,“多谢太子教诲。”朝他抱拳。

      他但笑不语,拿过茶几上的酒壶,斟了三杯暖酒。执起一杯酒,他向我敬酒。“我们始终是知己,我不想玩笑成真。”

      四公子听不懂我们的话,却也举杯。“好久都没饮酒,今日要不醉无归。”看了看我,他笑了。

      我弹指一下,然高兴地拿起酒杯。“有道理。”

      不管大公子说的话是否带有玄机,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他说得对,我们始终是知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桃花潭水,不及我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